搬家記

馬瑞翎

碧綠的獨龍江在日夜不停地奔流著，沖積出一些大大小小的平地。那些平地就像一個個棋盤，上邊擺放著整整齊齊的新房子。國家為了建新農村，可是花了不少錢呢！村主任說，國家免費發給大家這么好的新房子，凡是不肯搬進去住，或者說新房子壞話的人，就是對不起國家。小丁巴當然不是這種人。他從不說新房子的閑話，而且在搬家的事情上比誰都積極。爸爸媽媽剛開始商量搬家的事情，他就趕緊把藏寶籮從糧倉里挖了出來。這里邊藏著幾個彩色石子、一把彈弓和一顆野豬牙齒。這是他的私人財產，必須提前做好搬遷準備。還有書包也是。老弩弓和老箭袋，本來是爺爺傳給爸爸的，后來爸爸說國家不準打獵，這套傳家寶用不上了，就歸小丁巴了。這個也必須搬走。至于衣服啦，鞋子啦，被子啦，這些不用小丁巴操心，爸爸媽媽會搬的。

不料，小丁巴的奶奶不想搬到新房子去住?！鞍?！新房子太亮，我眼睛疼！”她說。

這也難怪。新房子的窗子很大，光線跑進去，照到潔白的墻上，真是亮得要命！哪像老房子那樣，黑漆漆的，要是火塘里沒有火的話，簡直就像一個山洞。故事里說，老祖宗本來就是住在山洞里的，后來老熊和大蟒蛇來同人爭地盤，老祖宗只好搬到樹上去住。那才叫好玩呢！媽媽們在樹上的窩棚里燒火煮飯，還得擔心小孩子跌下樹去。下大雨、刮大風的時候，窩棚好像就要散架。唉，還是住在山洞里好呀！不過老熊和大蟒蛇不會答應人搬回山洞去的。所以啦，老祖宗們就只好用木頭搭房子，把門弄得又矮又小，讓屋里像山洞一樣黑。奶奶在這種祖傳的老房子里住了一輩子，哪兒也不想去。那又高又亮堂的新房子，她當然不習慣！

那可怎么辦？眼看奶奶就要“對不起國家”，小丁巴可著急了。

“我有辦法！”爸爸說。

爸爸去鄉里買來一捆油氈，由小丁巴親自扛到新村子。喏，最上邊的那幢，就是小丁巴家分到的新房子。那屋檐下邊涂著一圈彩虹花紋，外墻上貼著假木條子，墻角嵌著一點真木頭，假裝成木摞房的樣子，但實際上是用水泥磚砌出來的，別提有多漂亮了！新房子很寬敞，簡直抵得上三幢老房子。

父子倆走進一間屋子?！耙院筮@里就歸你阿井（奶奶）了！”爸爸說。他指揮小丁巴將油氈剪成大方塊，蒙在窗戶上，再用釘子釘牢。屋子馬上暗了下來，好像天快黑了似的。把門一關，嘿嘿，現在屋子里的光線簡直同老房子的一模一樣。這下子奶奶應該滿意了吧。

在一個晴朗的吉利日子，全村人就像螞蟻一樣，排著隊下山了。奶奶還在老房子里磨蹭，小丁巴使勁把她攙出門。嗬，今天陽光明媚，真是個搬家的好天氣！爸爸彎下腰，請奶奶“上馬”。奶奶好像沒看見似的，把手搭在眉毛上，朝著老房子、老菜地和老牛圈望了又望。

“好啦！你老人家放心啦！等你將來死掉以后，大伙一定把你抬到這兒來埋！”有個大人這樣開玩笑。這話說得有點難聽，不過奶奶就吃這一套。她點了點頭，很聽話地伏在爸爸背上，由爸爸背著她下山。小丁巴趕緊朝前跑，跟在一匹搬家騾子身后。瞧他那背著書包、扛著弩弓，胸脯上斜挎著老箭袋，一手拎著藏寶籮的樣子，那才叫好玩呢！

從今天起，全家人都有了自己的新房間。小丁巴房間的后窗子就像一個畫框，框著一幅關于森林的圖畫。他把藏寶籮藏在床底下。墻上呢，當然是要掛老弩弓和老箭袋的。他還把圖畫本撕下來，貼上墻去。他還覺得打扮得不夠，又采來不少野花。窗子上、門上、床沿上，凡是可以插東西的地方，都插上了花。爸爸媽媽的新房間很一般，裝滿了東西，既不好看也不難看。奶奶的新房間黑漆漆的，里邊只有一張床。新日子就這樣開始啦！

不過，新問題馬上來了。

“哎喲！我頭暈！”奶奶嚷嚷起來。這也難怪，新房子到處都是門，她老人家在客廳里轉了幾圈，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小丁巴趕緊跑過去，把奶奶牽進黑房間，送到她的新床邊。

“不行！不行！不方便……”奶奶不停地搖頭。要是在老房子里，她坐在火塘邊吃完飯、聊完天，站起來走幾步，就可以坐到床上去——她的老床就鋪在火塘對面的地上呢。

還別說，就連小丁巴也很不習慣。他躺在自己的新床上，聽見很多奇奇怪怪的聲音。林濤聲就像打雷一樣，簡直抵得上十條江在響。蟲子吵得很厲害，這邊還沒有嚷完，那邊又叫起來了。還有一種氣流聲，涌過來，涌過去。所有的聲音混在一起，時不時夾著一兩聲貓頭鷹叫，還真嚇人！怪事，在老房子里怎么就聽不見這些名堂呢？小丁巴趕緊把門窗關牢。接著他又擔心外面的妖怪變得像紙一樣薄，從窗戶縫里鉆進來。他不得不用一些紙，把窗子上的縫隙給封住。折騰到大半夜，他總算睡著了。

第二天喝早茶的時候，就連爸爸也說：“老房子是有點擠，不過擠有擠的好處?，F在寬松了，反倒有點不對勁……”

奶奶不停地搖頭，說昨晚根本睡不著，因為太冷。是啦，從前她的老床離火塘很近。有句老話“太陽是我的衣裳，火塘是我的棉被”，說的就是像她這樣的老古董。現在新房子里沒有“火塘棉被”，她老人家得爬到新床上去蓋普通的棉被，她當然睡不著了。

“看來我們沒有火塘不行！”爸爸說。

爸爸想得倒美：他想在新房子里砌一個正兒八經的火塘。得跟老火塘一樣大。上方還要吊一個竹架子。今后大伙又可以一邊烤火，一邊從竹架子上找幾個熟芋頭、幾片牛肉干烤著吃了。還有，吃不完的菌子、竹筍什么的，又可以把它們用竹篾穿成一串，掛在竹架子上烘干了。

“這么好的新房子，在屋里燒火，是不是有點對不起國家？”媽媽說。

“這么好的新房子，老太太要是不肯住，拄著拐杖溜回老村子去，照樣對不起國家。”爸爸說。

唔，看來情況有點復雜！

“我有辦法！”爸爸又發了言……

過了幾天，在小丁巴家的新房子旁邊，多了一間小小的、用木頭釘成的耳房。進去一看，屋子中央有一個大大的火塘，上方還吊著一個嶄新的竹架子，架子上放著很多好吃的東西?；鹛吝叺膲δ_有一塊厚厚的老墊子，上面鋪著舊毯子、放著棉被。那就是奶奶的老床?，F在她老人家又可以把毯子一直裹到下巴，坐在火塘邊聊天和煨茶。什么時候累了，就站起來走兩三步，到她的老床上去睡一覺。

現在好了。在新村子里可以過兩種日子——想過新日子的時候就待在新房子里，想過老日子的時候就到木頭耳房里去?，F在全家都很滿意。江格利奶奶和娜格仁奶奶家，也是這種搞法。

一個月過去了，現在村里人都反過來覺得，老村子又是爬坡、又是過河的，很不方便。不過，小丁巴還是會跑到老村子去玩一下。那些老木摞房，就像鑲嵌在山坡上的大木盒子。南瓜藤像頭發那樣從房頂披散下來。而屋子的正面，看去就像一張張臉——沒有眼睛和鼻子的臉。門就像方形的嘴巴。推開門，里邊黑漆漆、冷冰冰的。你猜，小丁巴家的老房子里還有些什么？有一屋子土豆！想吃的時候就來背一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