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的記憶

李璇

所居之地，現(xiàn)在看來，實在是妙不可言。房子建在山上，屋后頭便有一大片郁郁蔥蔥的竹林。窗戶是木窗，一開窗，便能將外頭那望不盡的綠色放入屋內(nèi)。霎時，好幾根竹子爭先恐后地擠進屋里，將葉子送到我的案頭?？崾顣r節(jié)，屋內(nèi)的溫度卻不高，令人覺得舒適。在這涼爽間，人的心也靜了下來。興起，于是鋪了一張宣紙，慢悠悠寫下“萬籟俱寂”幾個大字。微風(fēng)陣陣，竹葉隨著微風(fēng)輕輕拂動，好不愜意。

到了夜晚，蟬叫不絕。躺在床上，看著月亮的影子從墻的一處慢慢移動到另一處，遇到逼仄的墻角，被分成了層層幾節(jié)。翻來覆去難以入睡，便約了好友坐到后院話家常。此時月亮早已升到高空，將清輝灑在竹葉上。竹葉從遠(yuǎn)處望去，似在牛乳中洗過一般，我想，月光是最會變魔術(shù)的。平日里走路有幾分風(fēng)姿的好友，倒被如水的月光戲弄了，月光將她們的影子變成了幾個大大的包子，再在包子中間增加一個碩大的橢圓的頭做點綴。三個中年人仿佛一夜之間回到童年，紛紛拿對方的影子打趣，爽朗的笑聲貫穿整個庭院，聲音大得似乎能把那掛在天上的月亮也震下來。在月的清光下，竹影也發(fā)生了變形。但月光，終究是有偏愛的。竹竿雖被月的清光拉得老長，但依舊未失白天的挺拔，竹竿四周圍有稀稀疏疏的葉片點綴。我默然欣賞著被月華所籠罩的一切，忽然明白了蘇軾的“先生食飽無一事，散步逍遙自捫腹。不問人家與僧舍，拄杖敲門看修竹”是怎樣的一番閑情了。

在平日里，只有和玩伴一同去竹林里捉迷藏時，才敢前往竹林。躲的時候，總得意于自己找到一處其他人難以發(fā)現(xiàn)的地方，但是，竹林深處，靜得只有鳥叫與簌簌竹聲，隨著時間的推移，恐懼漸漸蓋過了得意。奶奶所說的竹林藏著吃人的妖怪的故事此時在耳畔一一回響，于是沒等小伙伴找到自己，便立刻大呼小叫，直接現(xiàn)身投降。即使去竹林玩過千百次的捉迷藏，卻因為心里始終有所忌憚，未曾一人在那多待片刻。因此，童年時期竹林留在腦海的模樣，只是模模糊糊的一片。

細(xì)細(xì)想來，竹，貫穿了我的半生，見過了我浪漫天真的孩童時期，也見過我被人生風(fēng)雨捶打時所露出的疲憊姿態(tài)。一日，開車到鄉(xiāng)下去。車在盤旋如蛇狀的公路上搖搖晃晃，不免讓人暈頭轉(zhuǎn)向，于是我停車暫作休息。下了車，便被滿眼的綠吸引了，我從未見過這樣多的竹子。這座山上生長的竹子姿態(tài)不一，有粗有細(xì)，粗的壯得兩個手掌也握不攏，細(xì)的兩個指頭相扣便能包住竹竿。這一大片竹子密密麻麻，拔節(jié)凌云，有參天之勢。我在這漫山遍野的竹林里，走走停停，暫時忘卻了煩憂之事。

一陣大風(fēng)起，凋落的竹葉被卷入空中，竹子也被風(fēng)刮得橫斜，一會兒倒向東，一會兒又傾向西，顯得狼狽不堪。風(fēng)停，竹葉緩緩落回地面，剛才還七歪八扭的竹子又恢復(fù)筆直的狀態(tài)。世上還有什么比我眼前的竹子更能證明生命的韌性呢？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一根竹杖，支撐著蘇軾走過人生的大風(fēng)大雨;一副扁擔(dān)，提供給母親擔(dān)山填海的力量。我的母親是位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靠著她的雙手侍弄土地，挑著她自己做的竹扁擔(dān)上街賣菜，挑起我和弟弟十幾年來的學(xué)費與生活費。挑著重物時，竹扁擔(dān)會向兩面彎曲，形成拱形;卸下重物時，竹扁擔(dān)又成了直挺挺的模樣。母親在人生的艱苦歲月，也曾皺眉嘆息，但依舊是咬牙挺過來了。母親與竹扁擔(dān)，看似單薄，卻擁有擔(dān)山填海的力量。

“少年讀書，如隙中窺月;中年讀書，如庭中望月;老年讀書，如臺上玩月?！边@句話其實也符合我觀竹的經(jīng)驗。隨著人生閱歷的加深，竹子在我眼中的形象變得多元、立體。不同時期觀竹，自有不一樣的體會與感悟。

（編輯·李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