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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花劫(下)

2022-05-30 18:39:32練霓裳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22年10期

練霓裳

上期回顧

嘯風莊接連發生命案,真兇正是與莊主司空南有血海深仇的白無心。在多方勢力的聯手下,嘯風莊毀于一旦,司空南發誓要向他們復仇。而白無心也變得更加瘋狂,為了追殺司空南,竟將手中屠刀接連向其他人揮出……

第十三章 飄風遞冷

獨孤念與林菁菁一路追躡白無心和碧柔的蹤跡南下,這日到了一座叫做黃陵的小城。獨孤念隨在白無心身后多日,但見他所經過之處,幾乎步步都染滿了血腥,擲刀堂、金鵬會等大小十幾個幫派,無一不遭到了與游劍堂一樣的滅頂之災,滿門盡被屠戮殆盡。雖然獨孤念早知這些幫派一向與司空南關系密切,亦非什么善類,也不禁暗暗心驚。

然而,等白無心踏入黃陵之后,局勢卻出人意料地穩定了下來。白無心在城中一家小客棧要了兩間最廉價的客房給自己和碧柔居住,除了每天帶著碧柔上街賣藝賺錢,亦不見有其他的特別舉動,城中氣氛微妙,顯現出一種暗流表面的平靜。

深秋的晨光懶懶散散地自天邊浮起,淺淺淡淡地投在城中唯一一條還算像樣的街道上,將街道盡頭“飄風酒肆”的招牌照得格外醒目。

酒肆永遠是江湖浪子們最喜歡的所在之一,因為那里能夠讓他們暫時忘卻所有的寂寞與凄涼,遠離一切的殺戮與傷痛。雖然所有人都明白,這不過是一種暫時的逃避,然而,這麻木與虛妄的快樂,只怕已經是他們慘淡人生中所余不多的唯一一點生趣了。

時辰尚早,酒肆中還沒有什么客人,只有一名紅衫紅裙的美艷少婦用一錠黃金換了兩壇店里的招牌美酒“飄風遞冷”,并當場將一壇飲了個涓滴不剩,這才心滿意足地抱起另一壇出門而去。

店主人從未見過如此美艷悍野,又如此嗜酒的婦人,一時間竟被驚得呆住了,直到少婦出門許久,才回過神來向外望去,然而街道上已經沒有一個人影。

紅裙少婦攜著那壇“飄風遞冷”穿街過巷,一輪疾行,驀地脊背一寒,只覺一陣莫名的戰栗與恐懼自身后電流般侵襲過來。她武功雖然不高,直覺卻一向敏銳得很,情知危險來臨,情勢不妙,轉過一處街角后便即發足疾奔,在街巷間胡穿亂拐起來,希望能借此甩脫身后跗骨之疽一樣的追兵。

少婦慌不擇路地連轉了六七個彎,未料忙亂間竟闖進了一條死巷。尚未及回身退出,但覺眼前一暗,卻是一個麻衣人魔影一般堵在了巷口,擋住了原本射向巷內的日光。逆光之下,少婦看不清他面上神情,只見到他兩道冷厲而譏誚的目光灼灼投到自己身上,好似具有極強的穿透力,正在將自己的衣衫一件件剝離身體,直到寸縷不留。

少婦既驚悚又憤恨,尖叫一聲,將酒壇向麻衣人劈面擲過去,同時身形向巷口急沖而出。

身形剛沖至一半,忽眼前一花,脖頸一緊,繼而一陣天旋地轉,竟是被麻衣人抓住橫擲了出去,“砰”的一聲跌在死巷深處,渾身上下骨頭仿佛跌散了一般,無一處不軟,無一處不痛!

少婦拼力掙扎,勉強坐起,麻衣人卻已一步步走了過去。他瘦削的身形中似乎帶著極為濃重的殺意,每迫近一步,少婦心頭的恐懼陰影便增加一分,終于承受不?。骸扒笄竽?,放過我……”

麻衣人面無表情:“帶我去見司空南,我便放過你?!?/p>

紅裙少婦正是司空南的愛妾鳳姬,當日嘯風莊被托木赤焚毀時,她恰巧在鎮上酒肆飲酒,僥幸躲過一劫,隨后司空南自游龍山密道中回到鎮上,攜她追蹤托木赤,兼躲避白無心的追殺南下,先后托庇于游劍堂等幫派。司空南躲避追殺的本事當真了得,每次都能在白無心趕到的前一刻脫身遠遁,卻將災禍留給了那些昔日的朋友。這幾日略略安頓,鳳姬平生嗜酒如命,一路上勉強忍耐了許多時日,終于壓制不住,私自溜出來沽酒,不想被白無心堵了個正著。

鳳姬流淚道:“他是我丈夫,我不會帶人去殺他?!?/p>

白無心冷笑:“這個天下第一薄情寡義的男人,也值得你這般維護?我再問你最后一句,肯不肯帶我去找他?我可是不懂得憐香惜玉的,特別不會憐惜他司空南的女人,你若繼續硬撐,休怪我手下無情?!?/p>

鳳姬自地上一躍而起,拼力站直身子,尖叫道:“你再上前一步,我便立即自盡,讓你什么永遠找不到!”拔出頭上金釵,死死抵住了咽喉。

白無心淡淡地道:“你若自盡,我便將你的尸身掛在這黃陵城的城門口,另尋一具男人尸首與你面對面捆在一處,不信司空南忍得下這口氣,不來為你收尸?!?/p>

鳳姬心頭一陣絕望,銀牙一咬,回手撕開了外衫衣襟:“你再苦苦相逼,我便……”

白無心厲聲道:“便要脫光,是也不是?很好,我正想看看,你這身衣衫之下,究竟有何等模樣的身體,何等過人的媚術,竟能將司空南這種男人牢牢拴在身邊,多年不納新歡!”口中說話,人已漸漸逼至鳳姬面前,鼻尖幾乎觸到了她的臉上,“怎么不繼續脫下去?要不要我幫你動手?”左手食中二指疾出,有如利剪,倏地將鳳姬的裙帶劃斷,羅裙無了牽系,立時脫落了下來。

鳳姬驚呼一聲,縮到了巷角。白無心卻得勢不讓,繼續緊逼而上,“哧”的一聲,鳳姬的一條衣袖又被撕下,露出了一條雪藕般豐腴粉嫩的手臂。

白無心手掌的余勢未盡,仍要繼續出手:“很好,很好,當真是我見猶憐……”正欲再動手去扯鳳姬衣衫,忽覺腦后風聲,一側頭,一柄長劍寒氣逼人,幾乎貼著他的鬢邊擦過。

長劍尚未變勢,白無心的斷刀已經出手,十幾記快刀反手向后劈出,頭也不回地封擋住對方綿延而來的后續攻勢,竟未給來人絲毫可趁之機!

鳳姬驚魂未定,抬頭看時,卻見那與白無心纏斗之人竟是個蔥綠衣裙的陌生少女,雖然處于下風,長劍卻絲毫不肯放松,各種精妙招式層出不窮,流星掣電般與白無心的斷刀以攻對攻,以快打快,硬接硬抗。白無心刀法雖刁鉆奇詭,但一來斷刀長度較長劍短了一半不利進攻,二來驟遇偷襲,失了先手,短時間內卻也制不住那少女。

那少女正是獨孤念的女友林菁菁,因看不慣白無心當街欺辱女子而激憤出手,全然不顧雙方實力相差懸殊,一邊竭力展開劍勢阻住白無心,一邊向鳳姬叫道:“這邊有我擋著,快走!”

鳳姬如夢初醒,一手拉起羅裙,一手掩住裸露的手臂,疾步逃出了巷口。白無心轉身欲趕,林菁菁卻偏偏連環十幾劍招呼過來,一時間竟擺不脫她的糾纏,唯有加緊刀勢,全力應對。

白無心這一全力出手,林菁菁登時抵擋不住。她劍法雖精,畢竟功力尚淺,經驗不足,較白無心差了不止一個層次,勉強又斗了十幾個回合,“錚”的一聲,刀劍終于正面相交,但覺一陣怪異而強大的力道自斷刀上激蕩襲來,長劍再也拿捏不住,被遠遠地絞飛了開去,繼而雙膝一痛,竟是被白無心以刀背重重敲了一記,登時站立不住,跌倒在地。

白無心一擊得手,卻也顧不得林菁菁,轉身向巷外奔去。身形剛掠至巷口,不想卻有一人自外向內搶入,正與他撞了個滿懷。

白無心一覺不對,立時收勢止步,卸去了大半前沖力道,但饒是如此,那人已經承受不住,向后踉蹌了四五步方勉強站穩,卻是釵橫鬢亂的碧柔。

白無心尚在錯愕不語,碧柔卻先自恨聲道:“白無心,我只道你是個不近女色的正人君子,想不到你在這光天化日之下,居然……居然……”

白無心神情不屑:“這不干你的事。我只問你,方才那女人從這里出來,卻是往哪條路去了?”

碧柔大聲道:“我為什么要告訴你?告訴你她的去向,好讓你趕上了她,再去做那種勾當不成?”

白無心焦躁起來,冷笑一聲:“這種勾當又如何?你又不是什么沒見過世面的深閨小姐,比這更過分的場面,只怕也已親身經歷過了千八百次,卻何必在我面前充正經?”

碧柔如受當頭雷擊,面色慘白,渾身顫抖:“你……你……”猛地一揚手,向白無心頰上摑去!

碧柔這一掌剛打出一半,忽然眼前一花,“啪”的一聲,臉上火辣辣地挨了狠狠一記。這記耳光力道極大,打得她整個身子也隨之倒下,重重栽在地上。

碧柔掙扎著慢慢站起,拂袖抹去唇角血跡,雙目緊緊盯住白無心,眸子里仿佛有火焰在閃動:“白無心,你聽著,從今日起,我不會再對你糾纏不清,但你也要記住,終有一日,你要為你說過的話、做過的事付出代價!”她悲嘶一聲,掩面狂奔而去,頃刻間便不見了蹤影。

白無心靜靜立在原地,未曾再轉頭看碧柔一眼。此時鳳姬早已不知逃向了何處,街巷間空蕩蕩的不見一個人影,只有林菁菁倒在巷角處抱著膝蓋呻吟掙扎,一時間站不起來。

白無心怒火上涌,轉身疾行至林菁菁身邊,一把抓住她的頭發,將她提了起來。

林菁菁頭皮劇痛,尖叫道:“惡賊!放開我,放開我……”伸手向白無心手上抓去。尚未碰到白無心,忽覺抓著自己頭發的那只手一松,將她重重摔了下去。

林菁菁掙扎著抬起頭來,卻見面前不知何時多了一人,白無心的左手正扣在他的脈門之上,而他的那只手也已反握住了白無心的左手脈門,正是一臉憊懶的獨孤念。

獨孤念若無其事地將白無心的左手扳開:“白大哥,做男人的應該懂得憐香惜玉,你今天接連對三個千嬌百媚的美人動粗,未免太失風度了些?!?/p>

白無心冷冷地甩開獨孤念:“我可沒有你這等好性子,只要有人得罪了我,無論男女,都休要指望我對他手下留情,就算你也是一樣。”轉身大步而去,再不看獨孤念與林菁菁一眼。

獨孤念搖頭嘆息:“鐵石心腸,不解風情?!鞭D頭向周圍一瞥,眼睛忽地一亮,疾布行至巷口,自一堆干草上拾起一只酒壇,正是鳳姬丟下的那壇“飄風遞冷”,居然絲毫未曾破損。

獨孤念拍開酒壇泥封,飲了幾口,臉上浮上一層陶醉的神情:“果然是好酒……”

林菁菁氣得俏臉通紅:“獨孤念,你這個沒良心的小賊,我的腿都要斷了,你居然只顧著喝酒……”

獨孤念不緊不慢地飲下了最后一口酒,行至林菁菁身邊,將她背在身上向外走去:“林女俠今日栽了這個跟頭,不知是準備就此收手,還是……”

林菁菁重重“哼”了一聲:“今日是我一時疏忽,不慎失手,此仇不報,還如何在江湖上立足?這筆賬林女俠記下了,終有一日,要他連本帶利償還……”

第十四章 心魔刀狂

獨孤念背著林菁菁回到客棧,為她配藥敷治。林菁菁雙膝青腫,卻無大礙,三日后便恢復了常態,而白無心也恰恰于這一日離開南下,只是這次身邊已不見了原本與他形影不離的碧柔。

獨孤念與林菁菁循著白無心的去向一路追蹤,漸漸踏上了一條狹窄僻遠的山間小路。正疾行間,忽面前微風颯然,一人仿佛從天而降一般閃到了路徑中間,卻是麻衣胡琴,面挾寒霜的白無心:“你們究竟是什么人?跟蹤我到底有何居心?”

林菁菁拍手道:“喂,什么叫做跟蹤你?什么叫做居心叵測?天下的大路小路,天下人個個走得,這條路又不是你開的,憑什么你走過了,便不許旁人再走?”

白無心“哼”了一聲:“我不與你們逞這些口舌之利,只是要警告你們,休要再跟著我,如果再不知難而退,別怪我翻臉無情!”

獨孤念聳聳肩:“只可惜小弟平生最不受別人威脅,他人越是不許我做的事,我就越是偏偏要做……”

白無心冷冷地道:“很好?!钡豆庹?,有如匹練,疾卷向獨孤念,瞬間就將他裹在其中!

獨孤念回手將林菁菁一推,錯步避開刀勢鋒芒,正欲拔劍招架,未料白無心的斷刀招式竟是出奇的凌厲辛辣,一刀緊似一刀,一刀狠似一刀,綿綿不絕地向他搶攻過來,刀式間毫無空隙,令他全然無暇拔劍,只得施展步法,在刀影織成的光網里游走往來,竭力躲避鋒芒。

白無心斷刀回旋,如霜似電,將獨孤念緊緊纏住,他掙扎閃避得越頻,白無心的刀勢越緊越快,幾乎每一刀都堪堪擦著他的身體削過,任他千方百計也無法掙脫,長劍更是無法出手,一身武功等于只剩了一半不到,時間一久,連他的衣角毛發都在刀光下簌簌而落,非但狼狽,更是驚險至極。林菁菁幾次想沖上救援,但她功力與二人相差太遠,根本插不上手,只能在一邊揮手頓足,將白無心的祖宗八代問候了個遍。

白無心卻似對林菁菁的辱罵充耳不聞,斷刀催動得更加緊了。

驟然間忽聽白無心與獨孤念同聲大呼,刀光激散,兩條人影倏地分開:白無心面噙冷笑,斷刀下指,刀身上正有滴滴血珠灑落;獨孤念卻面色蒼白,胸前衣衫破了一道尺許長的口子,破口中漸漸滲出了鮮血!

獨孤念面上泛起一絲微笑,低呼道:“好刀……”身軀一顫,軟軟地倒了下去,人事不省。

白無心將斷刀湊近唇邊,緩緩吹去了刀上血跡:“現在,你們終于該滿意了吧。”驀地轉向林菁菁,兩道冷電般的目光直射到她臉上,“小姑娘嘴巴放干凈些,下次若再犯到我這里,獨孤念就是你的前車之鑒!”他大步向前路疾奔而去,頃刻間便不見了蹤影。

林菁菁被嚇得呆了,半晌才明白過來,撲到獨孤念身上,放聲大哭起來。

忽一個聲音淡淡地在身后響起:“不必哭,他死不了?!?/p>

林菁菁愕然回頭,卻見身后已多了一人,正是興龍會二當家,書劍判官江玄舟。

江玄舟走上前來,伸指點了獨孤念傷口周圍幾處穴道,止住流血,又搭住他的脈門,將內力徐徐注入他的經脈。這一療法果然有效,不出一炷香時分,獨孤念的面色便恢復了紅潤,呼吸也均勻了起來,終于睜開了眼睛。

江玄舟微微一笑:“獨孤公子流血雖多,但不過是皮肉之傷,未傷及要害,并無大礙,只需靜養調治幾日便可。荒山野嶺間不便養傷,好在我們的營地便在此地不遠,獨孤公子不妨去那里居留幾日,養好傷勢?!?/p>

興龍會的營地就在不遠處的一座山坳里,江玄舟帶著獨孤念、林菁菁來到營中,安頓下來,與陸九霄及眾弟子一一相見,才知道興龍會眾人在游龍山殺散敵軍后,認為托木赤此時脫離大軍,孤身在外,正是剪除他的最好時機,于是暫且放下與司空南的舊怨,全力追尋脫木赤的行蹤,直至此處,不想竟與白無心、獨孤念等殊途同歸。

獨孤念的傷勢原本不重,更兼興龍會眾人感念他前次在游龍山尋出山洞密道,救眾人脫困,一直為他全力療治,未出三五日便已恢復如常。

這日早上,獨孤念照例又睡到日出三竿方才起身,卻感覺四周寂靜得出奇,出門看時,偌大個營地中竟不見一個人影!

獨孤念心頭詫異:“邪門,當真邪門……陸九霄與江玄舟莫非是帶著弟子部屬逛青樓喝花酒去了?居然走得這般干凈……”

忽一個清脆的聲音笑道:“人家興龍會的正人君子,英雄好漢,怎能像那些風流浪子、混賬男人一樣,動不動就到花叢中胡亂打滾?”卻是林菁菁從一座空營后奔了出來,“今天一早,我到林中爬樹掏鳥蛋玩,不想卻遇到陸九霄與江玄舟將弟子手下召集到林中,向他們道,查知托木赤在銅川城北四十里有一處密巢,現正盤踞在彼,既未帶軍馬隨行,身邊又無多少好手,正是將其一舉剿滅的良機……”

獨孤念聽得林菁菁的講述,面色驟然大變:“不好!我有預感,興龍會今日只怕要遇險……”一把拉起林菁菁疾奔而出,“一定要阻止他們!”

然而,就算他們的腳程再快,也已經來不及了,此時托木赤的銅川密站內,早已陷入一片干戈戰云!陸九霄、江玄舟等的驟然殺入,確實將托木赤打了個措手不及,他在密站中的部屬人數雖遠較興龍會為多,卻沒有真正的高手,在興龍會一眾精銳的猛攻下節節敗退,死傷狼籍。托木赤與羅浩然雖有心約束部屬反擊,卻被陸九霄、江玄舟兩柄長劍緊緊纏住,無暇他顧,只有眼睜睜地看著己方如殺豬宰羊般被人追殺屠戮。

正混亂間,忽一股濃煙自后院騰起,卻是幾名興龍會弟子趁亂潛至那邊放火。其時北風正緊,火借風勢,蔓延極快,火舌洶涌,很快便吞沒了密站中的近半房舍,原本在房中躲避的仆役下人等紛紛逃向前院,與交戰雙方混雜在一起,一時間喊殺聲、哭叫聲交織一片,愈發混亂。

有幾名較為年輕的興龍會弟子不愿傷及不會武功之人,劍勢放緩了些許,與他們對敵的蒙古武士趁機反攻,情勢眼看便要逆轉。

陸九霄遙遙望見,恨怒填胸:“對韃子的走狗爪牙,還要講什么婦人之仁?無論男女老幼,一概格殺勿論!”

興龍會眾人早已習慣了對陸、江二人唯命是從,此時又力戰時久,被刺激得殺性大起,聞得陸九霄之令,登時全無顧忌,放開手腳大殺起來。那些仆役下人等多半不會武功,自然毫無抵抗之力,一時間滿場血肉橫飛,宛如修羅地獄。

忽一個粗戛嘶啞的聲音冷冷地響起:“恃強凌弱,仗技濫殺,所謂俠義道上人物,行徑竟也無異于匪徒邪魔?!眳s是白無心不知何時出現在一處冷僻的角落,目光輕蔑,向全場譏誚地掃視過去。

托木赤見白無心驟然現身,當即疾呼道:“白兄弟,快……”話未說完,陸九霄忽一連數劍連環攻來,迫得他短槍回轉,全神應對,后邊的言語便再也吐不出來。

白無心卻似對托木赤的呼叫充耳不聞,雙手環抱,面噙冷笑立在當地,悠然觀望著場中的一切,仿佛在欣賞一出與自己全然無關的鬧劇,而在場的興龍會眾多半都曾見識過他的武功,知道厲害,雖覺他此刻立場可疑,卻也無人敢主動招惹這個煞星。

一聲凄厲的尖叫驟然響起,卻是一名女子長發披散,面容慘淡,踉踉蹌蹌地奔逃而出,雖在倉皇之中,竟也不掩韻致,正是昔日黑風鎮凝芳閣的頭牌碧柔。而此時在她身后,卻有一名興龍會弟子仗劍疾追,劍尖寒芒距她背心不過幾步之遙!

碧柔體質嬌弱,又不會武功,是以腳步遲緩,被那弟子兩個起落攔住了去路,長劍一揮,向她頂門直劈下去!

那弟子本擬一劍將碧柔劈成兩半,忽眼前一花,一柄斷刀自斜刺里掠至,“錚”的一聲,刀劍相交,那弟子手腕酸麻,長劍拿捏不住,脫手飛出,繼而“啪”的一聲,臉上火辣辣地挨了一記刀背。刀背上的力道好大,直打得他臉頰紅腫,撲跌了出去。那驟然出手者正是白無心,碧柔則趁此機會遠遠逃了開去。

白無心這一出手,無疑打破了先時的中立地位,將自己卷入了是非漩渦,登時便有三五名離他較近的興龍會眾同時甩下對手,搶到他面前運劍猛攻!

白無心長聲冷笑:“螳臂當車,不自量力!”斷刀回轉揮灑,看似不依常理,隨意而為,實則每一刀每一式都直切入興龍會眾劍法的薄弱部位與招式空隙,輕描淡寫地將他們的凌厲攻勢化解開去,旋即刀背一揮,給了他們一人一記重重的耳光,打得他們滿地亂滾,狼狽不堪!

陸九霄正全力與托木赤交戰,見眾弟子部屬被白無心如此毆辱,心頭不由大為震怒:“白無心,你這卑鄙無恥的邪魔小人,自甘下賤墮落,當真是不是廉恥,禽獸不如,來日必身敗名裂,不得好死……”

白無心聽他罵得越來越殘狠刻薄,不禁羞惱交迸,握著斷刀的左手漸漸收緊,青筋突現,幾番欲發力揮出,卻又強自止住,顯然已接近了忍耐力的極限。內心正劇烈動蕩間,忽聽身后一聲驚叫,卻是碧柔被一名興龍會弟子悄悄掩至身邊,一手扣住了她的粉頸,一手持劍向她斬去。

白無心身形疾掠:“好一個江湖正道,好一群俠客義士!”話音未落,人已到了那弟子身前,斷刀翻卷起一片狂飆,刀光一閃,血霧迸現,那弟子持劍的一條手臂竟被連肩帶肘斬下!

白無心恨那弟子偷襲弱女,斷刀再不容情,追斬向那弟子咽喉。那弟子失了一臂,身形不穩,眼看白刃逼來,卻已經無法閃避抵擋。正絕望間,忽一柄長劍從旁掠出,“錚”的一聲,堪堪架住了斷刀。

白無心低喝一聲“來得好”,手腕翻轉,刀鋒順著劍身疾削而下,直斬來人手指。那人反應倒也迅捷,見勢不妙,立時向后縱躍退避,白無心卻得勢不饒人,刀勢霍霍展開,直逼而上,將他緊緊裹在當中。

那人的武功在興龍會弟子中顯然頗為不俗,長劍回轉封擋,居然勉強頂住了白無心一輪十幾刀凌厲無匹的攻勢!

白無心心頭焦躁,厲叱一聲,刀勢一變,橫斬那人下盤,使的竟是興龍會的一式劍法“龍戰于野”。那人識得厲害,忙運劍下劈,意圖將斷刀封擋出去。

“錚”的一聲,刀劍再次相交。令那人意料不到的是,白無心斷刀上力道忽變,全然不同于“龍戰于野”的原本要義,反而化出一股漩渦般的大力,將長劍向外絞扭出去。

那人順著白無心的發力方向轉了幾個圈子,勉強撐持了片刻,但強弱著實太過懸殊,終于抵擋不住,長劍被遠遠絞脫了出去。白無心刀勢如電,向他胸前疾劈過去!

刀勢方至一半,白無心的目光才第一次投到那人的臉上,心中登時微微一動,刀勢也凝滯在半途不動。原來,那人正是當日夜探嘯風莊遇險,被他所救的興龍會弟子張千!

白無心雖不喜興龍會,但張千畢竟是他曾出手救過的人,更曾在凝芳閣前為自己說話,阻止陸九霄與自己的拼斗,因此對他的印象一直不壞,此刻發現與自己交手的人竟然是他,不由便起了放他一馬的念頭。

白無心的斷刀尚在將收未收之際,張千卻似已駭得癡了,竟低呼一聲,雙臂一張,徑直向前撲來,“哧”的一聲,胸膛正撞至斷刀鋒刃之上,登時被齊齊剖成兩半,鮮血四濺,慘不忍睹!

白無心本擬放過張千,卻未曾料到這個結果,一時間也有些驚得呆了,怔怔地凝視著染滿鮮血的斷刀,整個人宛如化成了木雕泥塑一般。

其時興龍會眾人目睹張千慘死,另一弟子斷臂殘廢,不約而同地被激起了憤恨之意,紛紛運用起各種生平所知的最惡毒言語,向白無心同聲痛罵。然白無心失神之間,對這些言語竟是充耳不聞。

白無心正呆呆出神,忽覺背后冷風侵體,殺意大作,神智登時被激得清醒過來,反手一刀揮出,將背后偷襲的興龍會弟子逼了開去,忽聽得無數辱罵言語潮水般涌了過來,霎時間,心底沉積多年的屈辱、激憤、自暴自棄等情緒一并涌上,迸發而出:“不錯,你們這些俠客義士永遠是對的,別人永遠是錯的,你們殺人是不拘小節、替天行道,別人殺人便是喪心病狂、罪無可赦!左右現在我的手上已經沾了你們興龍會的血,殺一人是殺,殺一百個、一千人也一樣是殺!你們若想為同門報仇,盡管朝著我來便是!”嘶聲未覺,已是雙目通紅,斷刀狂舞,向人群最密集的戰團沖去。

一名興龍會弟子正在運劍酣斗,白無心連人帶刀已沖至面前。他識得厲害,忙撇下一邊纏斗的對手,回劍向白無心脖頸疾斬。這一劍正是攻敵所必救,著實凌厲精妙得很。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白無心竟然對這一劍視若無睹,斷刀仍然與先時一樣當頭疾劈,竟似抱了決心要與那弟子同歸于盡!

“哧”的一聲,血光暴現,白無心的斷刀雖然比長劍短了一半有余,速度竟然快得驚人,就在劍鋒將將沾上他脖頸之際,已將那弟子從肩至腰劈成兩半,幾乎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

旁側原本與那弟子對戰的武士見白無心出手如此悍厲,也有些驚住了。正要開口說些什么,忽見面前刀光一閃,繼而頸間一痛,便永遠失去了知覺。原來是白無心搶步上前,一刀續揮,斬下了他的首級。

場中眾人見白無心既攻興龍會,又殺敵方武士,一時間都摸不清他究竟是站在哪一邊,各自凝神防備。白無心卻似不管這些,只顧一個人、一把刀向前沖殺,見人便劈便砍,所使皆是進手招式,全然不顧自身安危!

托木赤遠遠見到白無心神情混亂,狀若癲狂,亦不禁暗暗心驚,高呼道:“興龍會亂黨自有白兄弟收拾,大家速速退開,不得戀戰!”

此令一出,一眾武士登時如蒙大赦,忙不迭地紛紛遠避,只將興龍會眾留給了白無心。

而此時興龍會上下目睹了白無心殺戮同門,早將他看作了托木赤、司空南一類的大敵,同仇敵愾的斗志遠遠壓倒了恐懼之意,人人悍勇舍命,奮不顧身,紛紛搶上,劍光錯落,與白無心性命相搏起來。

興龍會弟子在人數上占了絕對優勢,武功亦均不弱,依常理而論,本該早早將白無心亂刃分尸,然而此時情勢特別之處就在于白無心斷刀上的招式,時而依照興龍劍法施展,時而反其道而行,偶爾更會丟開套路隨意胡砍,這就令得習練慣了興龍劍法的興龍會眾弟子無所適從,疲于應對。往往剛剛勉強適應了反興龍劍法的節奏,又迎來一輪正常的興龍劍法,更兼白無心施展的是全然不顧自身的瘋狂亡命戰術,刀勢凌厲,毫不容情,一輪惡戰下來,他身上固然添了數道傷口,興龍會弟子中卻也有十多人慘死在他的斷刀之下。

其時自混戰中退開的一眾蒙古武士,已紛紛加入了托木赤、陸九霄四人的戰團,令陸九霄與江玄舟壓力陡增。他二人雖眼見眾弟子門人被白無心大肆屠戮,有心相救,然而此時在眾敵圍攻之下,他們已僅能勉強自保,又如何脫得開身?

白無心渾身浴血,狀若魔神,仿佛帶著無窮的怨毒與殺意,大砍大斫,當者無不披靡。正殺得狂性大作,忽面前精光一閃,“錚”的一聲,正斬在斷刀之上,竟將斷刀齊柄削斷!原來,襲來的是一柄削鐵如泥的寶劍,此刻正握在一名華服少年手中,劍身有如一泓秋水,寒光迫人,與少年臉上那仿佛萬年不變的懶散笑容極不協調,正是匆匆趕來的獨孤念。

白無心于狂躁中驟然受挫,神智亦隨之清醒了幾分:“怎么又是你?”

獨孤念微笑:“白大哥,小弟是為救人而來,還請白大哥收手……”

白無心咬牙:“事已至此,我早已沒有回頭之路!”

孤獨念嘆道:“那便莫怪小弟得罪了?!?/p>

獨孤念劍勢驟然一展,將白無心緊緊裹在當中。白無心斷刀已毀,又忌憚寶劍之利,唯有施展步法,穿插游走于劍勢空隙之間,勉強閃避鋒芒,一時間雖不至于受傷,卻也無法突破獨孤念一劍緊似一劍的疾攻。

這邊獨孤念纏住了白無心,眾興龍會弟子雖欲加入戰團,卻插不進他的劍網,于是紛紛向托木赤、陸九霄的方向擁去,與外圍的武士重新混雜在一處,彼此激斗攻殺起來,場中局勢較先時更為混亂!

托木赤見己方大好形勢毀在獨孤念一人手中,不禁大為光火,正欲調撥人手夾攻獨孤念,忽背心大穴全無預兆地一痛,這痛感便如一根燒紅的鋼絲,霎時間向全身各處蔓延開來,手臂也隨之動轉不靈,短槍登時運使得遲滯下來。

出現這個癥狀的并不止托木赤一人,幾乎在同一時間,十余名武士也遭了同樣的暗算。他們的功力較托木赤相差甚遠,全然抵擋不住,有的穴道被封,全身麻痹,有的受不得劇痛的侵襲,竟倒在地上慘叫翻滾起來!

江玄舟對戰托木赤時久,在大感吃緊之際驟見這個變故,不禁心頭一喜,唯恐情勢再變,一把拉起猶在戀戰的陸九霄,自托木赤身邊的防守缺口直縱而出,向外全力飛奔,眾弟子訓練有素,令出必行,也立刻紛紛甩下對手,隨著二人疾退。

獨孤念劍勢使得正緊,見興龍會眾人退去,忽地還劍入鞘,哈哈一笑:“白大哥,小弟要去趕酒局,暫且失陪了!”笑聲未止,身形已經翻上屋脊,自瓦上拉起一名青衫少女,幾個縱躍,轉眼間便去得遠了。

那少女正是與獨孤念同來的林菁菁,此刻手里還握著一只針筒,雖被獨孤念拉著遠離了密巢,卻顯然大為不甘:“你為什么這樣急著拉人家走?人家正準備請那個姓白的怪物嘗幾支清風無影針,讓他和那幾個韃子一樣滿地打滾,好為你報上次的一刀之仇……”

獨孤念卻似未聽到她的抱怨,喃喃自語道:“此人魔障已深,狂亂嗜殺,今日更與興龍會結下深仇,只怕當真是難以回頭了……”

第十五章 黃河黑山

霜風凄緊,衰草連天。黃塵飛揚的古老驛道上,正緩緩行進著一列車馬。趕車策馬的清一色都是長身虬髯的武士,此時卻不見了慣常的飛揚赤木托賬下驕縱之態,個個低眉垂首,默不作聲地只顧驅馬控轅走路,頗有一些灰溜溜的味道;而隊列中那十幾輛馬車的車窗車門也都為簾帷遮擋得密不透風,外邊既不見車廂內的情景,也聽不到車廂內的人聲,只有一支沉郁而凄清的胡琴曲連綿不絕地自其中一輛馬車中飄散而出,曲調如嘆如訴,如流云,如逝水,每到一遍拉完,琴音便轉回到從頭,再重新拉起,反復回旋,久久不斷。

車馬隊伍行入一片疏疏朗朗的楓樹林,停下來略作休憩。此時正值深秋,如血的霜葉已凋落大半,在地上積了厚厚一層,枝頭只留下稀稀落落的數片,在風中發出陣陣嗚咽,與琴曲合在一處,更增蕭瑟之意。

琴聲回轉中,一輛馬車的車帷被悄悄揭開,一只涂著蔻丹的纖纖素手自車內探了出來,繼而是一張清麗柔婉的面孔,半個嬌怯怯的身子……卻是昔日凝芳閣中的頭牌花魁碧柔。

碧柔見周圍似無人注意她,也無人有干涉她的意向,索性溜下馬車,纖細的身形輕輕閃了幾閃,便鉆進了那奏著琴曲的車廂。

車廂之中,白無心盤膝垂目而坐,身上傷處的血跡猶未凝結,面無表情,身形不動只顧拉琴,好似外界發生的一切事情都已與他全無關系了一般。

碧柔大著膽子向白無心湊近了些,輕喚了一聲:“白大哥?!?/p>

白無心連眼皮都未曾抬得一下,仿佛在他眼中碧柔這個人根本不存在一樣,手上卻仍舊絲毫不停,琴曲的調子全無變化。

碧柔垂下眼簾,輕撫衣角:“白大哥,我……我實在對你不住……我不該與你賭氣離開你,結果落入了托木赤手中,成了他用來要挾控制你的工具……我真的好傻,一直以為你煩我厭我,全不在乎我的死活,現在才明白……”

白無心忽冷冷地道:“投身托木赤麾下,原是我自己不甘落泊平淡,殺人傷人也不過是因為我看他們這些自命俠義的蠢物不順眼,與你全無關系,你不必自作多情?!?/p>

碧柔輕聲道:“白大哥,我知道你一直對錯手殺死張千之事耿耿于懷,事實上,張千根本不是你殺的。當時我躲在一邊看到,托木赤……”

白無心截口道:“是托木赤偷施暗器打中張千腿上穴道,使張千身體失去控制,自行撲到我的斷刀上送死,這一點我早已想到了。然而雖是如此,張千終究是因與我交戰而死,其他死在我刀下的興龍會眾,就更是完完全全為我所殺了。人死不能復生,殺了就是殺了,沒什么不好承認的,更用不著尋理由給自己開脫。”他口中與碧柔對話,手下卻全然未受影響,仍是把那支曲子兜兜轉轉地反復拉個不停。

碧柔被他的話一堵,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些什么。沉默了半晌,終于仿佛下定了決心,咬緊了嘴唇,低聲道:“白大哥,你雖然很討厭興龍會,還殺了他們許多人,可在心底深處,還是在擔心他們的,是不是?我剛剛在托木赤那邊偷聽到一件事,據說他已用兵符調動陜西駐守兵馬,在前方預設埋伏,以自身為餌,引誘興龍會追擊入伏。我聽他說,興龍會若肯就此罷手則罷,若再繼續糾纏不休,不出十日,輕則受創,重則全軍覆沒……”

“錚”的一聲大響,琴曲戛然而止,卻是胡琴的兩根琴弦齊齊斷了。

此時的興龍會果然在醞釀追擊托木赤。銅川密戰一役,興龍會雖損失慘重,但陸九霄自林菁菁口中得知托木赤中了她的清風無影針,傷勢不輕,更兼會中趕來增援的第二批精銳弟子已與他們會合,因此更不肯放過眼前追殺托木赤的大好時機。

經打探得知:托木赤已將密巢徹底焚毀,率殘部南下,他身邊部屬多半有傷在身,戰力不強,信心斗志不由越發旺盛起來,當即率眾沿著托木赤的行程一路追擊下去,獨孤念與林菁菁也隨著眾人一路同行。未出七日,眾人便到了黃河岸邊重鎮潼關附近了。

這一晚卻是個月圓之夜。獨孤念思及往事,夜不能寐,遂悄悄走出營地,漫無目的地前行而去,不想繞繞轉轉了幾回,竟然來到了黃河岸邊。但見天際月華如練,面前濁浪奔流,人世間的一切在此情此景之下,都顯得分外空虛邈遠,心頭不禁涌起無限清冷寂寞之意,幾欲大哭!

正在自嗟自傷,忽聞一陣喑啞之聲隱隱約約地遙遙傳來,卻是一支蒼涼悠遠的胡琴曲,琴聲寂寥落寞,仿佛與河中的汩汩波聲融成了一體,聲聲合拍,處處應景,共同訴說著無限的辛酸,無限的傷感。

獨孤念循聲望去,卻見遠處一塊臨河石磯上,一身麻衣的白無心正背對自己,蕭然獨坐,緩緩拉動琴弓,凄清的曲調便從他手中緩緩流出

琴曲奏了幾折,驀地一個回轉,白無心和著韻律,仰首長吟:“歲歲金戈復玉關,朝朝劍氣與刀環。三春白雪歸青冢,萬里黃河繞黑山。”

忽一人大笑道:“中宵不寐,對月長吟,白大哥真好興致。”卻是獨孤念走到了白無心身后。

白無心手中琴曲不停:“天下寂寞,俱都如此。無根浪子,彼此彼此?!?/p>

獨孤念湊至白無心身邊挨肩坐下:“白大哥這次倒像對我的出現并不感到驚奇呢。”

白無心淡淡地道:“你這人一直陰魂不散,上次我斫了你一刀,尚且趕你不走,現下你若總不出現,反倒是不正常了。不過我卻不明白,你此時為什么還敢坐在我的身邊?便不怕我再給你一刀嗎?”

獨孤念道:“白大哥若真有心傷害小弟,上次便不會是那輕輕地畫一刀了。小弟蒙白大哥手下留情,當真感激得緊。”

白無心哼了一聲:“算你聰明。只可惜這個世上,卻往往還是自作聰明的愚人更多一些。”

獨孤念一驚:“白大哥說的可是興龍會的陸大俠?”

白無心冷笑:“連那位號稱行事謹慎,滴水不漏的江玄舟也算在內。眼下我雖不知他們一伙身在何處,卻知道托木赤已經調齊了兵馬人手,張好了口袋等他們來鉆,他們若知機而退便罷,如果還要再向托木赤糾纏,決不會有好結果?!?/p>

獨孤念一怔:“白大哥莫非是不希望興龍會戰?。俊?/p>

白無心道:“我雖討厭興龍會這批自以為是的偽君子,卻更討厭托木赤一伙人。如今我與他們混在一起,不過是一時權宜之舉,但如果興龍會繼續不識進退,苦苦相逼,卻也休怪我辣手無情!這些話你若喜歡帶給興龍會,卻也是你的自由,可至于他們肯不肯聽話,只怕便不是你所能管得著的了?!?/p>

獨孤念低頭沉默了片刻,忽笑道:“大好月色之下,還是不要說這等爭來斗去的俗事了,沒的敗壞了景致。白大哥,我們且聊些別的。你的老家在何處?家里還有些什么人?”

白無心沉聲道:“我是個無根的人,沒有家,沒有親人,沒有朋友,也沒有過去,你不用費盡心思來向我刺探這些。我只問你,我如果向你問出這些話,你會回答我嗎?”

獨孤念苦笑:“白大哥言辭果然鋒利。不錯,小弟也和白大哥一樣,是個沒有家,沒有親人朋友,沒有過去的落拓浪子,就像這黃河中的一朵小小浪花,只知日復一日隨波逐流,飄落天涯,卻不知何時何處,方得歸宿……”話至此處,他的臉上竟浮起了一層少見的郁郁之色。

白無心輕嘆道:“也許你是個天生的浪子,是以用浪花自比,我卻寧愿將自己比作遠方黑山上的一粒沙子,原本有著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一切,卻因被卷入了這大河浪濤,徹底割斷了所有過去,失去了自我……”

又是一陣難言的沉默。二人不約而同地向河水中望去,但見激流滾滾,裹挾著無數浪花與泥沙翻涌而下,雪白的浪頭與昏黃的水流動蕩卷舞,此起彼落,一閃即逝,仿佛無涯時空中的匆匆過客,在某個瞬間,某個角落驚鴻般掠過,卻永遠不肯停留,永遠過門不入一樣。觸景生情,撫今懷昔,均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獨孤念忽和著琴韻揚聲歌道:“歲歲金戈復玉關,朝朝劍氣與刀環。三春白雪歸青冢,萬里黃河繞黑山?!备杪曃粗?,兩行淚水已自頰上簌簌滑落。

浮世滔滔,豈不正如這黃河之水?又有多少人的命運如沙粒浪花,在其中載浮載沉,經歷無數起落滄桑,終于悄然隕滅,了無痕跡?

第十六章 霜天冷龍

次日,獨孤念將白無心的警告言語對陸九霄與江玄舟轉述了。豈知陸九霄聞得獨孤念與白無心夜半私會,竟大生疑忌,幾乎便要率眾出手將其拿下,幸得獨孤念見機得快,及時攜林菁菁遠遁而去,這才免去了一場無謂戰斗。

經了獨孤念的提醒,江玄舟也預感到事態不妙,遂勸諫陸九霄放棄追襲托木赤的計劃,回轉神女峰。但陸九霄為人執拗,堅不肯從,江玄舟阻攔不住,也只得與他和眾弟子繼續追躡托木赤的蹤跡一路南下,漸漸行入了華山深處。

白無心先時的警告果然成了現實,托木赤早已調集精兵,在山中險要必經之處設下了埋伏,對興龍會眾展開了重重截殺。興龍會眾雖殊死反擊,但先機即失,又是寡不敵眾,頃刻間便折損慘重,土崩瓦解,首尾不能相顧,只得各自四散突圍。

陸九霄與江玄舟雙劍錯落,拼死殺出一個缺口,并肩沖了出去,而一眾弟子卻都已失散。二人一路血戰,終于將伏兵遠遠甩在了后邊,看看奔到了一處谷口,只要出得谷口,便是比較安全的平原地帶了。

江玄舟剛剛松了一口氣,乍見谷口險峻地形,一顆心驟然間又懸了起來:“倘若有人在此埋伏……”

話音未落,隨著一聲尖利的銳響,前方樹叢后驟然冒出一溜藍色火光,卻是一支蛇焰響箭沖天而起,爆出一蓬極為炫目的巨大火花,旋即一陣大笑響起:“托將軍果然算無遺策,二位大俠未曾令羅某在此空等……”卻是羅浩然自樹叢后悠然步出,一邊輕撫手中刀鋒,一邊好整以暇地將視線投向陸江二人,仿佛已經將二人視作他的囊中之物一般。

陸九霄冷笑道:“想攔下我們兄弟?就憑你一個人,一把刀?”

羅浩然微微一笑:“不是我一個人,而是我們兩個,不是要攔下二位,是要永遠留下二位?!?/p>

話猶未了,陸九霄與江玄舟已同時感到,一股濃烈而陰冷的殺氣驟然自身后侵襲而來!二人不約而同地回劍護身,向旁疾縱開去,回頭看時,卻見麻衣胡琴的白無心不知何時已出現在場中,面無表情,目光森冷,在二人臉上、身上往來打量,似乎是在考慮要先對誰下手一般。

陸九霄見得白無心這等輕蔑而冷酷的神情,不由激起了當日銅川密站中的血仇舊恨,一時間對白無心的恨意竟遠遠超出了托木赤、司空南等多年宿敵,當下厲叱一聲,疾撲上前,長劍連環進擊,暴風驟雨般將白無心從頭到腳籠罩其中!

白無心冷哼一聲:“不過是一招行云布雨,何足為奇?”腳下步法錯落,進退趨閃,也未見他的身形特別迅捷,然每一舉步換位,都恰到好處地踏在陸九霄的劍勢空隙中,陸九霄劍法雖凌厲綿密,卻連他的衣角毛發也沒沾到一點!

白無心避過了陸九霄這一輪攻勢,身形疾縱而起,向后躍出三尺:“要投胎也不必這般心急!”

陸九霄咬緊牙關,一言不發,搶步趕上,長劍攻得越發緊了。白無心卻從容不迫,閑庭信步般在劍光寒芒前退避回繞,雙手籠袖,始終不亮兵刃,不發一招,可陸九霄的三尺青鋒卻偏偏奈何他不得!

二人一攻一守,一進一退,看看已過了二十余招,白無心已連退了十余丈,堪堪到了谷口處。

其時羅浩然也已與江玄舟交起了手,見陸九霄步步搶進,似乎隨時都有突出谷口的可能,心頭不禁有些焦急:“白兄弟,莫忘了你與托將軍的約定,在大家面前親口許下的承諾!”

白無心身軀一震,目中寒芒驟射,低叱一聲,斷刀驟然出手!此時他身上殺意大盛,再不像先前那樣一味退避,而是直抵陸九霄劍勢鋒芒,與他搶攻對攻起來!

陸九霄曾多次見過白無心以一柄斷刀同時施展正反興龍劍法,深知他的出手不能依任何規律預測,遂打定了見招拆招的主意,只當自己面對的是完全陌生的招式,運起興龍劍法的幾十年修為,與白無心硬碰硬撼,漸漸斗至了白熱化的關頭。陸九霄固然痛恨白無心之至,白無心的性情卻也是剛硬辛辣慣了的,雙方交手時久,不禁都拼出了真火,一刀一劍發出的皆是毫不容情的進手招式,每一舉手投足皆兇險無比,驚心動魄。

陸九霄雖竭力避免白無心那些似是而非的招式對自己的影響,但他畢竟浸淫興龍劍法數十年,興龍劍法的每招每式早已滲透到骨子深處,成了一種本能,面對白無心的招式,短時間內尚可勉強壓制,時間愈久,愈容易不知不覺地被其干擾,發出一些由身體反射而不是由理性意識支配的錯誤招式。

然而,白無心的招式施用雖然優于陸九霄,卻未能真正占據上風,因為陸九霄已經知道了他右手不能發招的破綻,長劍倒有一大半攻勢是向他的右半身所發,迫得他左手回刀遮擋,應對得頗有些吃力,恰恰抵消了他在招式上所占的優勢。

白無心面上鄙夷之色漸漸濃重:“興龍會一向號稱正派俠士,居然也使用這等卑劣手段!”

陸九霄冷笑:“對付你這種邪魔匪類,這種手段已經算是光明正大了!”

白無心亦還以冷笑:“可笑偌大一個興龍會,竟拿不出一招可壓倒我的劍法,只好用這等無賴手段死纏爛打,以求僥幸,著實下作!”

陸九霄受此言語一激,心頭焦躁:“無知狂徒,就讓你見識見識真正的興龍會絕技!”長嘯一聲,劍氣暴漲,霎時間溢滿了身前身后五尺方圓之內,若月光乍出,若水銀瀉地,他的身形亦被這如霜如雪,似真似幻的光影淹沒其中,令人無處尋找,無從捉摸。

白無心驟見此變,面色頓轉凝重,斷刀回轉當胸,守住門戶,腳下亦向后退了兩步,似乎對這虛實變幻莫測的劍勢也頗為忌憚,無計破解。

白無心凝神防范面前劍影,卻不道真正的凌厲一劍已悄無聲息地自炫目的光環中逸出,低調得幾乎毫無征兆,卻又迅捷得幾乎無法以目力察覺,閃電般在空中畫了半個圓弧,斜斜劈向白無心右頸后方,竟是一招斫取首級的殺手!這一式正是興龍會的鎮會之寶“霜天冷龍”,向來為會中的不傳之秘,僅有歷代總舵主才能習練使用,其他會眾無論地位、武功多高,一概無權獲得真傳,最多只能在總舵主臨敵施展時見到幾分劍勢的影子而已。

“霜天冷龍”的殺氣已激入白無心后頸肌膚,白無心忽低頭縮頸,向左疾閃一個滑步堪堪避過了斷頸斬首之禍,饒是如此,卻仍然稍稍慢了一分,右肩被劍鋒擦過,登時多了一道半尺多長的傷口。

陸九霄一劍得手,不由得意至極,放聲大笑:“讓你這邪魔認識認識我興龍會的秘技!”

白無心亦隨之大笑:“不過是一招抱殘守缺的霜天冷龍,何足道哉?且看我這一招如何!”斷刀一展,刀芒隨漲,竟也是一招與方才陸九霄所使相差無幾的“霜天冷龍”!

白無心的“霜天冷龍”氣勢較陸九霄略有不入,施展間也較陸九霄顯得頗為生澀,少了些圓轉自如,但饒是如此,亦自有一番聲勢,大有炫人眼目之效。

然而,真正令陸九霄感到震驚的,并不是這一招本身的聲勢如何,而是驚異于這一招原本僅屬于興龍會總舵主的不傳之秘,為何竟會堂而皇之地自白無心手中使出!但還不容他多想,便見一道細微得幾不可見的刀光自“霜天冷龍”中閃出,不禁心頭凜然一驚:須知這一刀才是“霜天冷龍”真正的殺手所在,若依興龍劍法的常例施展,必要襲向自己右頸后方,然白無心乃左手使刀,刀勢多半為反興龍劍法而行,因此他這一刀的目標或是自己左后頸也未可知……念及此處,心頭惕然,遂提起奮力前沖,同時長劍回轉盤旋,緊緊封住后腦后頸。

劍勢剛剛展開,忽覺咽喉一涼,繼而一陣劇痛,原來,白無心的斷刀并未如他所料,攻向他的后頸,而是中宮疾搗,徑直插入了他的咽喉!

陸九霄面容扭曲,目光中充滿了痛苦與驚愕,喉間咯咯作響:“這一招不是霜天冷龍……”

白無心冷笑:“我何時說過這一招是霜天冷龍?興龍會武功因循守舊,不求變通,今日之事,便是你們自掘墳墓,咎由自??!”斷刀驀地一旋,陸九霄的首級登時激飛而起,隨著血光直沖上半空,雙目猶自圓睜,面上仍然籠罩著一層憤怒與不甘之色。

其時江玄舟對戰羅浩然,已經大占上風,見陸九霄慘死,不禁肝腸寸斷,仰天長嘯,悲慟之下,劍勢竟驟然凌厲了幾倍!

羅浩然的真實功力原較江玄舟差了不止一籌,因此從一開始便打定了拖延時刻,以待援兵的主意,只是穩穩守住全身上下,借助地形木石與江玄舟糾纏周旋,居然也勉強撐持了這許多時候。然此刻江玄舟劍上威力劇增,以他的修為已經無法抵擋,唯有一邊拼命舞刀招架,一邊疾呼道:“白兄弟,快來助我!”

白無心卻似對羅浩然的呼叫充耳不聞,一躍而起,自空中接住陸九霄的首級,與那雙猶自燃燒著仇恨的眸子對視良久,終于收回斷刀,伸手拂上了他的眼皮。

忽一陣雜沓的蹄音自山谷深處響起,卻是十余騎全裝慣帶的武士策馬趕了過來,遙遙可見為首者正是托木赤。

羅浩然見強援來至,不由心中一寬,喜形于色:“托將軍救我……”話至此處,戛然而止,原來江玄舟一劍突出,將他斬成了四塊。

江玄舟劍誅羅浩然,心頭已不存生還之念,轉身猛撲向白無心,掌中長劍大開大闔,盡是有攻無守的拼命招式,顯然悲憤絕望到了極處,一意在托木赤等趕至谷口之前,先行于白無心這殺害陸九霄的勁敵大仇同歸于盡。

然而,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是:白無心面對江玄舟的凌厲攻勢,竟全無拔刀抵擋之意,只是手提陸九霄的首級,面噙冷笑,略顯狼狽地避過了江玄舟一氣攻來的連環十劍,換步移身間,竟將谷口通道讓了出來。

托木赤遙遙望見谷口情形,立感不妙,大聲疾呼道:“白兄弟,快快攔住他……”

白無心淡淡地道:“我只承諾給你一顆首級,如今已經做到,沒必要再為一件多余的事情浪費力氣?!彬嚨剞D向江玄舟,“我只需要一顆首級,對你那一顆沒有興趣。你是準備在這里等托木赤來取,還是留著它來日為陸九霄報仇?”

話沒說完,江玄舟已身形電轉,抱起陸九霄的無頭尸身,自白無心身邊逸出了谷口,幾個起落便消失了蹤影。

第十七章 白衣卿相

木葉搖落,叢菊凋殘,更為本就人跡罕至的廢園增添了幾分蕭索清寂之意。此地乃是潼關城外一處荒置已久的舊家后園,院內的池水已近干涸,古木森森,往日繁茂的花徑已被過膝的荒草淹沒。

廢園正中是一座油漆剝落,接近傾頹的敞亭,而此刻敞亭中卻有二人隔著石幾相對而坐:一人是身負胡琴,面無表情的麻衣瘦削漢子,另一人則是個一身白衣,輕裘緩帶的虬髯威猛男子,另有一名翠衣金釵的嬌弱美人侍立在側,正笑盈盈地自一只描金竹盒內取出一把酒壺、兩只酒杯,擺在石幾之上。

那亭中對坐的二人正是白無心與換下戎裝的托木赤,翠衣美人便是碧柔了。

托木赤的大笑打破了園中寂靜:“白兄弟果是信人,前日終于將逆首陸九霄的首級交給了本將。本將自當履行承諾讓白兄弟攜碧柔離去。只是本將還有一言相告白兄弟,不知當不當講?!?/p>

白無心頷首:“托將軍但講無妨?!?/p>

托木赤緩緩道:“白兄弟此番斬落了陸九霄首級,已是與興龍會結下了不死難休的深仇,白兄弟縱武功膽略過人,與興龍會相比,終是有些勢單力孤,不如……”

白無心淡淡地一揮手:“生死有命,富貴在天。白某人自己的事情,自當自己了結,無須借助他人之手?!?/p>

托木赤干咳了兩聲:“白兄弟果然爽快。既是如此,本將也不再勉強白兄弟什么,這便敬白兄弟一杯踐行酒,祝白兄弟與碧柔姑娘比翼雙飛,琴瑟和鳴……”提起幾上銀壺,將白無心與自己面前的兩只杯子依次斟滿,取起自己之杯讓了一讓,一飲而盡。

白無心原本對托木赤頗有猜疑防范之意,但見銀壺上既無機關痕跡,托木赤執壺斟酒的手勢亦不曾有絲毫變動,兩只杯子又是一般無二,此際托木赤更已坦然而飲,顯然酒中并無問題,于是放下心來,拈起另一杯酒送至唇邊。

一只涂著蔻丹的纖纖玉手忽自斜刺里伸出,掩住了白無心的杯口,卻是碧柔不知何時繞至了白無心身側,嬌笑道:“托將軍未免太不講禮數,今日送別的原是二人,為何卻只敬了一個人的酒?”

托木赤與白無心齊齊一愕,一時竟答不出話來。

一片尷尬中,碧柔卻顯得從容不迫,笑盈盈地向二人各拋了一個媚眼:“碧柔雖只是個卑微的小女子,卻與白大哥一樣,都是托將軍的客人,來得既較白大哥早,做客的時間也較白大哥長,托將軍這第一杯酒,自是我更有資格飲……”言語纏夾不清間,手中已將白無心的酒杯奪了過來,嬌笑著一飲而盡!

白無心瞠目望向碧柔,忽目中一寒,輕叱一聲,身形驟起,向遠處草木叢中疾掠而去!

白無心的反常舉動令托木赤亦大為驚詫,轉頭向白無心掠去的方向凝目觀望,卻只見荒原寂寂,草木萋萋,除了白無心彈丸般跳擲起落的身影外,著實沒有其他異常之處。正欲開口詢問,白無心已一個縱躍自園墻下掠了回來:“對不住,一時眼花,著實是草木皆兵了。”

托木赤笑道:“不妨事。江湖兇險,多些警覺防范總是好的。只要不被這些捕風捉影的東西擾亂了心緒,敗壞了酒興,也就是了。”隨手取過碧柔手中空杯,提壺續滿,遞給白無心,“這一杯總該輪到白兄弟了吧?!?/p>

白無心接過酒杯,湊至唇邊正欲飲下,忽一聲凄厲的尖叫驟然自身邊響起,隨之一道人影自旁合身猛撲而至,饒是他武功極高,倉促間也未能全然避開,“啪”的一聲,酒杯被撞落在地,跌得粉碎。

那發出尖叫,拼力撞落酒杯的正是碧柔,此刻已是面色慘白,口唇青紫,五官亦有些扭曲痙攣,顯是身中劇毒,正在承受著極大痛苦。

白無心伸手扶住碧柔,目中怒意迸發:“托木赤,你竟然在酒中下毒……”

托木赤居然微微笑了起來,悠然為自己斟了一杯酒飲下:“白兄弟,你錯了,本將并未在酒中下毒。若說一定有玄機的話,無非是剛剛打碎的這只酒杯。此杯為特殊材質制成,名曰‘白衣卿相,顧名思義,外表平凡無奇,與尋常瓷器無異,實則遇酒則生劇毒,可定大事于談笑間……”

白無心已將內力輸入碧柔背心數次,卻仍無法壓制毒性蔓延,不由心急如焚:“廢話少說,速拿解藥出來,否則……”

托木赤大笑:“白兄弟且少安勿躁,但聽本將說完。這‘白衣卿相中人必死,百試百中,可惜卻是從無解藥的。不過,本將卻要奉勸白兄弟一句,碧柔姑娘雖年輕貌美,溫柔多情,可以她的身份與過去,似乎也并不值得白兄弟為她如此操心傷感……”

白無心沉聲道:“托木赤,我知道你想說些什么,但我現在就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訴你,碧柔雖出身青樓,但她的心地卻要比你們這等高高在上,身負盛名的王侯將相,名俠豪杰干凈得多!今日若是她毒發不治,我便是拼掉這條早該丟了的性命,也要將你碎尸萬段……”

方罵至此處,忽一只蒼白而冰冷的手自旁輕輕伸出,掩住了白無心之口,卻是碧柔掙扎著站直了身子:“白大哥,不要向托將軍翻臉尋仇,你勢單力孤,斗不過他們的……你有為我復仇的心思,我就已經很滿足了……過去我真的好傻,一直以為你厭我嫌我,總想把我當成包袱甩掉,直到上次銅川密巢中那場大戰,我才明白,原來你在內心深處一直是關心我,在乎我的,只可惜我著實對不起你,也不值你待我如此……”斜陽映照下,但見她花容慘淡,目光散亂,雙頰卻泛起了一層妖異的潮紅,使得她渾身上下增添了一等特別的氣息,美得讓人傷感,讓人心碎!

白無心見她氣息愈發微弱,遂將內力又加強了些:“碧柔,你不要再說了,先靜下來好好休息……”

碧柔拼力搖頭:“不,我一定要說,再不說,就永遠沒有機會了……很久以前,早在黑風鎮時,我便由羅老大穿針引線,做了托將軍的線人,助他們搜集傳送情報,傾覆嘯風莊……嘯風莊終于毀了,司空南不知去向,托將軍與羅老大也走了,暫時顧不得我,把我丟在了一邊,我知道,他們是不會輕易放開我的,要想徹底擺脫他們,便只有跟著你,無論受多少苦,我也都心甘情愿……不想那次在黃陵城中,卻因為一點誤會,一時意氣與你鬧翻分手……是我不好,一怒之下,按照羅老大從前留給我的暗號,重新與他們搭上了線,說動他們算計對付你……他們將我扣在手中作棋子,要挾你受他們驅使擺布,我本以為你不會顧我死活,卻未料到后來的那些事情……原是我出賣欺騙了你,更害得你與興龍會結仇,受托將軍暗算,你要恨我罵我,我也絕無怨言……”

白無心雙目蘊淚,顫聲道:“碧柔,你我都是受命運擺弄,孽債累累,身不由己的可憐人,人生無奈,推此及彼,我又何必恨你?過去種種,今日我一概都不記得,我只知道,是你代我飲下了這杯毒酒,換下了我這條性命?!?/p>

碧柔低低地道:“既是如此,我便安心了,多謝白大哥。”一抹笑容緩緩在她唇邊綻放,她這一生一世,似乎從沒笑得這樣美過!

驀地,笑容凝結,碧柔的身體亦如秋葉般萎落,竟是倚在白無心肩上香消玉殞。任她生前閱盡多少繁華,終于難逃尸橫荒郊,慘淡收場的宿命!

白無心抱起碧柔的身軀,將其平放在一處較為干凈的草地之上,緩緩轉身行至托木赤面前,雙目灼灼向他逼視過去:“我與你一向井水不犯河水,為什么要殺我?”

托木赤好整以暇地自斟自飲了一杯:“此中原因簡單得很,白兄弟武功精強,心志堅忍,放眼整個江湖亦屬罕見,倘若不能為本將所用,來日受人唆使與本將為敵,必將是一名極為可怕的人物。寧可錯殺一千,也不可因此放過一個來日可能對自己不利的人這就是本將做事的一貫風格,白兄弟既然拒絕了本將招攬,就只有為本將所殺這一條路可走,如此而已?!?/p>

白無心咬牙道:“現下卻還有一件事令我想不大通。這白衣卿相酒杯原是碧柔放在我面前的,可卻也是她代我飲下了杯中之酒。倘若她是你下毒害我的同謀,欲阻止我飲酒,只需故意打碎或調換杯子,甚至直接示警說出真相都可,卻又何必為此犧牲自己一條性命?可若是她在這件事上并不知情,當時連我都未曾看出杯中端倪,她卻又如何能察覺你的陰謀?”

托木赤緩緩道:“碧柔是個聰明人,她雖然未曾參與下毒之事,不知白衣卿相的關節,卻從本將的一貫行事風格中隱約猜到了端倪,但沒有確鑿根據,又不能十分肯定,不好直接說破,只好以身犯險,親自試毒。不幸的是,她果然猜得對了,可這個正確的判斷卻是以性命為代價的。由此可見,女人太聰明,著實不是什么好事……”

白無心道:“白衣卿相之事,碧柔既不知情,你又如何肯定她定會將白衣卿相放在我的面前,而不是把它留給你作法自斃?”

托木赤笑道:“本將之所以派碧柔執壺送杯,不過是為了使白兄弟消除疑心,按照本將的安排,飲下這白衣卿相之酒。至于白衣卿相為什么一定會送到白兄弟面前,原因也簡單得很:這只盛放杯壺的漆盒是由本將親手布置后交給碧柔的!

“白兄弟想必也看到了,漆盒的三面都鑲滿了纏枝荊棘樣的飾物,勢必自始至終只能有一面朝向提籃人的身體,幾乎不可能有改變方向的機會,而來到亭中后,本將特別令碧柔站立的這個方位,看似隨意,實則是將白衣卿相朝向了白兄弟一邊。在這種情形下,只要不是刻意而為,相信任何一個正常人都只會把白衣卿相安排給白兄弟的。自然,即便碧柔當時心血來潮,將白衣卿相推向了本將,本將也一樣有辦法令它重歸白兄弟一方,最后的結果仍然不會有差別。白兄弟還有什么要問的嗎?本將保證知無不言,言無不盡?!?/p>

白無心恨聲道:“現在只有最后一個問題了!你既要殺我而后快,那么方才我全力救治碧柔,正是你最好的時機,你卻為什么不乘機出手,而是在旁坐視,更與我啰唆了這許多對你毫無意義的長篇大論?”

托木赤呷了一口酒:“白兄弟,現下該輪到本將來問你一個問題了。你與本將也算相處了一段不短的時日,你卻知不知道,本將最大的愛好是什么?”

白無心“哼”了一聲:“你喜歡的不過是害人弄權而已,又何必多此一問?”

托木赤搖頭:“不然。白兄弟出道以來,想必已殺人無數,可曾感受出,殺死武功高手,較之殺死二三流的庸手,是一種完全不同的享受?對于本將而言,殺死高手不僅僅是一種簡單的刺激,更是一種人生最大的樂趣,一種至高無上的藝術。而沙場之上兵兇戰危,局勢往往難以控制,由不得本將隨心所欲施展,不免遺憾,此時難得遇到白兄弟這位稀世高手,本將自是想暢快淋漓地享受一番了。

“施用心機,以下毒的手段殺死白兄弟,是一種藝術,正面交手,以武功殺死白兄弟也是一種藝術,可若是乘人之危出手偷襲,就只能算作不入流的下三爛手段,將殺人的藝術破壞無遺了。因此,這等下作的事情,本將是斷斷不會做的?!?/p>

白無心冷笑:“你一生陰謀害人無數,偏又有這許多冠冕堂皇的偽飾!”

托木赤搖頭:“這不是偽飾,是一種常人無法理解的境界,所謂曲高和寡,便是如此。對了,忘了告訴白兄弟,本將還有一個小小的癖好,就是在表演最完美的殺人藝術時,一定要像現在一樣身著白衣,讓對手的鮮血如作畫般一點點濺到身上,直到白衣完全被染成紅色,才算完成了這件極致的作品,本將才得以盡興。卻不知白兄弟有沒有興趣賠本將表演這場藝術,完成這件作品?”

白無心厲叱道:“好,白某奉陪到底!”手腕一翻,斷刀出手,連人帶刀化作一陣狂飆,向托木赤疾卷過去!

第十八章 大奸小壞

白無心悲憤之下全力出手,刀勢既迅且厲,銳不可當,然而托木赤的身法卻較他更快,魁偉的身形順著白無心的刀光飄掠而起,向后飛退,白無心刀勢如狂,越過石幾,透過敞亭,直沖出二三丈,他的身形也一并退過了二三丈。

看看白無心刀勢將竭,托木赤忽雙手一揚,但聽得錚錚數聲,已自袖中抖出了十幾支二三寸許長的鋼棒,雙手閃電般接合扭旋,瞬間便拼接成了一條短槍,恰恰接住了白無心的最后一分刀勢。

托木赤不愧為蒙古第一勇將,果然天生神力,內息深厚,白無心的斷刀與他的短槍甫一相交,便覺一股沉重的壓力迫體而至,連呼吸都有些沉重起來。但他性情悍厲,明知托木赤實力高過自己,竟也全無畏懼,猛地一咬舌尖,硬生生地逼出體內最大潛力,斷刀斬削劈掛,不退反進,各種辛辣奇詭的招式暴風驟雨般地施展開來,居然占了七成攻勢。

面對白無心滿含悲憤與癲狂的凌厲攻勢,托木赤卻似沉著冷靜到了極處,短槍往來翻卷,穩扎穩打,將斷刀的攻勢盡數封擋在外門,同時足隨勢走,雖退不亂,看似處于下風,實則將白無心的殺手全部從容化解了開去,未曾受到半點真正威脅!

二人一進一退,一攻一守,看看已過了七十余合。白無心一輪全力強攻,體力消耗過巨,此時手上已有些疲軟,刀勢施展得亦不似初時那般潑悍狂蕩,隨心所欲;托木赤的內息真力卻似絲毫無損,更趁勢轉守為攻,短槍力挾千鈞,向白無心當頭壓逼過去。也不見他的招式如何繁復奇異,然而就是這寥寥幾種簡單甚至樸拙的槍勢,由他雄厚霸道的內力催發出來,威力卻是勝過了天下所有復雜精妙的招數!

白無心此際體力不支,欲振乏力,自是無法硬抗托木赤的重壓,唯有踉蹌后退,勉強化解身上承受的力道,腳步蹣跚凌亂,已經不成章法。

托木赤槍勢越壓越緊,槍尖化成的圈子越收越小,白無心就如落網的魚兒一般被越縛越牢,無計掙扎逃脫,看看已退至方才飲酒的敞亭前,卻再不復此前強攻時的強悍,形容狼狽不堪!

“砰”的一聲,白無心神思昏亂,背心撞上了亭柱,托木赤看出便宜,厲叱一聲,真力一發,以槍作棒,向他當頭猛擊而下!

白無心的左右去路已被托木赤封死,欲挺刀招架,卻覺手足疲軟,氣竭力絀,見托木赤勢大槍沉,一時也不敢硬接,拼力一個后翻,幾乎是擦著檐角倒縱入亭中,堪堪避過了托木赤這開山裂石的千鈞一擊。

“轟”的一聲大響,卻是托木赤一槍砸空,直劈在亭邊石柱上,登時擊得石屑紛飛,火星四濺,欄桿亦隨之倒了半邊。托木赤卻得勢不饒人,自欄桿傾塌處躍身搶入,緊逼不放,一槍狠似一槍地向白無心頭頸、心口、小腹等要害搶攻過去。亭中地方狹窄,無法施展大開大闔的招式,因此他的槍勢此刻一轉而成短、快、險、狠,挾著他的雄渾真力,著實是處處兇險,勢不可擋!

白無心識得厲害,自不敢當面相抗,唯有匆忙走避。而此時亭中各處出路都被托木赤槍勢罩住,無從脫身,只得繞著石幾勉強躲閃短槍鋒芒,狼狽不堪。但聽“錚錚”數聲破音,卻是斷刀與短槍相交,抵不過槍上傳來的力道,竟被硬生生地砸碎成了幾段,只余下了一只孤零零的刀柄。

托木赤一舉毀了白無心兵刃,斗志更盛,大喝一聲,又是一式以槍代棒,隔著石幾向白無心重擊!

白無心手無寸鐵,無從抵擋,百忙間拼力側步縮身,避開槍勢,但覺肩臂一涼,卻是被槍身緊貼著擦了過去。短槍余勢未盡,“砰”的一聲擊翻了石幾,更將白無心先時倚放在幾旁的胡琴一劈兩截!

白無心驚呼一聲,和身撲上,一把奪過琴身,卻仍慢了一步,未能阻止胡琴被毀。又聽“啪”的一聲輕響,卻是琴身內暗藏的一只小瓶受不住襲來的大力,“砰”地粉碎,其時白無心正運力奪琴,未防此變,登時被瓶中藥水濺了一臉,顏面全濕,雙目難睜!

托木赤一躍而起,短槍猛若風雷,由上至下向白無心頂門疾釘而去!

白無心目不能視,卻已自風聲中聽出殺意,疾向旁拼力躍開,以避險情,不想身形方躍至一半,忽“喀”的一聲,腿骨與一硬物相碰,一陣劇痛霎時蔓延開來,人也重重跌了下去,原來竟是慌亂間撞上了傾塌的石幾。

白無心驟然跌下,雖未摔倒,身形卻已搖晃不穩,后心處更露出了極大破綻。托木赤看出便宜,趁勢一掌直擊過去,這一掌施出了他十成真力,直有開山裂石之威,白無心的整個身形都在其籠罩之下!

白無心聽聲辨形,早將這一掌的來勢力道判斷得絲毫不差,然心中雖清楚無比,腳下卻被石幾緊緊絆住,無法縱身換位,情急之下,唯有運氣護住背心,同時拼力側身,以求卸力。

“啪”的一聲,白無心的后心被這一掌結結實實地擊中,雖有真氣護身,卸去了部分力道,但托木赤的功力畢竟非同小可,震得他五臟翻涌,六腑齊沸,哼也沒來得及哼出一聲,便頹然倒了下去,掙扎不起。

托木赤得意之至,禁不住縱聲大笑:“剛才忘記告訴白兄弟一件事情,最完美的殺人藝術,并不是直截了當,一招絕命,而是先經過一場精彩的斗智斗力,徹底毀掉高手的反抗能力,然后再一點一點地慢慢宰割,一邊欣賞他的哀叫掙扎,一邊用他的鮮血一寸寸染紅自己的衣衫,直到衣衫完全變紅,這場完美的藝術才算真正結束。希望白兄弟的生命力足夠頑強,能夠堅持到這場藝術的最后結尾……”將短槍一挺,一寸寸向白無心右肩緩緩刺去,果然是要零切碎割,慢慢折磨虐殺他!

正笑得得意,忽聞腦后一聲厲叱,同時后背前胸一陣劇痛,竟是一截染滿鮮血的棍尖自他胸前穿了出來!來人雖是趁托木赤得意疏神之際,在背后實施偷襲,但既能一擊得手,顯然也是江湖中罕見的高手了。

托木赤手中短槍鏘然墜地,拼力回頭向那偷襲者望去,卻見那人身形魁偉,目光陰冷,臉上籠罩著一層逼人的殺氣,卻是他的舊相識:嘯風莊莊主司空南。

托木赤身受重創,驚怒交迸:“司空南,本將搜捕你多日不獲,不想今日你竟然自行找上門來……”

司空南的五官似乎也因為猙獰而扭曲:“托木赤,當年你陰謀設計,利用我、驅使我打入興龍會臥底,以卑劣手段欺騙我心愛的女子,害她身敗名裂慘死,更斷送了我的一生,如今連我祖上所傳的嘯風莊大好基業也毀在你手里,我與你的仇恨不共戴天!總算老天有眼,給了我這個大好時機,讓你栽在我的手里!你剛才說過,殺人是一種精致的藝術,那么,現在你是不是該陪我慢慢表演一番,直到最后的結尾……”

托木赤憤怒交加,驀地仰天一聲厲嘯,回手握住胸前透出的棍頭,手上背上一起運力,向司空南和身猛撞!

司空南未料托木赤重創之下尚且如此勇悍,倉促間不及運力相抗,被棍尾正正地撞中了胸口,登時,一股巨力排山倒海般沖襲過來,以他的功力竟全然無法硬接,唯有順著力道的方向向后急退。然而他退得快,托木赤卻比他退得更快,頃刻間便如與他穿在一條秸稈上的螞蚱般,帶著他一連退出了四五丈,將他的后背重重抵在了園墻之上。

司空南雙手緊握軟棍抵在自己胸前的一端,全力與托木赤相抗,這種硬撼卻再無取巧余地,但覺托木赤那一端傳來的力道竟是一波強過一波,漸漸將軟棍拗成了弧形,在他的胸口越壓越緊,迫得他呼吸困難,眼前發黑,終于抵受不住,“哇”地一口鮮血噴了出來,濺得托木赤脊背上一片鮮紅。

托木赤獰笑道:“看來,今天我的白衣要用兩名高手的鮮血染紅了,這確是本將生平僅遇的一大快事。司空南,可笑你向來自命心機深沉,武功高明,陰險卑劣,但在本將面前,終究只能算作一名不入流的小奸小壞,小小把戲,想和本將相比相斗,資格還是差了那么幾級!”

忽一個嘶啞的聲音喝道:“我的資格如何?”話音未落,一道身影幾乎平平飛掠至托木赤身前,亮光一閃,一片寸許長的鋼刃已釘入了他的咽喉。這來襲者正是方才委頓在地的白無心,那片鋼刃則是他順手拾起的斷刀碎片。

托木赤低吼一聲,回手一掌拍出,正中白無心,將他擊得直飛了出去。然這一掌已泄盡了他體內的所有殘力,使他再無法與身后的司空南相抗,但聽得“嗤”的一聲,那原本彎成弧形的軟棍帶著一股鮮血,竟自他的胸前激射而出!他的靈魂似乎也隨著鮮血豁然出竅,身軀一軟,終于委頓倒下。在他倒下的剎那,他的白衣已被完全染紅。

白無心在空中身不由己地翻滾了幾周,終于跌落下來,倒地的時刻竟然比托木赤還遲了些許。他連受托木赤兩掌重擊,已受了不輕的內傷,卻憑著一股強悍的意志,硬生生將已涌至喉間的鮮血壓了回去,掙扎著站了起來,蹣跚行至托木赤尸身前,試了試他的脈搏呼吸,確定他的確已死,這才拂開遮擋在臉上的亂發,放聲大笑起來。只是他笑得雖響,笑聲中卻無多少歡愉之意,反似充滿了一股癲狂與悲涼的意味!

人人都渴慕勝利,渴慕擊敗毀滅強敵,睥睨群雄,可是如果有一日,原本心目中不可戰勝的絕頂人物倒在自己腳下,是當真能給人帶來歡暢與快意,還是會讓人陷入更深的茫然與蒼涼?

司空南方才與托木赤一番生死激搏,無異于剛從鬼門關打了個轉回來,正倚在墻上不斷喘息,心頭猶自驚悸為止。無意間一抬頭,不想正與白無心的面容相對,不由凜然一驚,失聲道:“你……”

白無心收住笑聲,冷冷地道:“司空南,方才我果然沒有看錯,躲在樹叢中的當真是你。可惜我今日有傷在身,不便與你糾纏,來日定回來與你一并清算,且容你多活幾天,好好為自己準備后事吧!”說話間,已退回亭中抱起碧柔尸身,身形趔趔趄趄地掠起,越出了墻外。

第十九章 山中孤客

自古秋風秋雨愁煞人,深秋時節荒郊曠野間的寒雨,則更是凄清蕭瑟,綿綿密密的雨幕,沉暗濃重的云層,以及空氣中那透骨的濕冷之意,分外容易觸發人的寂寥傷感,而此時山下曠野中一座孤零零的新墳,在風雨中無異更顯得越發蒼涼。

此刻在那新墳的墓碑之前,正有一人蹲伏在泥地上,破碎的麻衣,披面的亂發都已被寒雨浸透,可他卻似渾然未覺,只顧在地上掬起一抔抔潮濕的黃土,層層壘到墓上,也不知他這樣機械地挖掘堆壘了多久,十根手指都已磨出了鮮血,卻似全然不知疼痛疲累一般,絲毫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風聲雨聲中,偶爾更夾雜著癲狂般的自言自語:“你死我葬,我死誰埋……你死我葬,我死誰埋……”

青春早逝,埋骨荒郊固然凄慘,但畢竟還有人為之殮葬,為之悲戚,比起那些散落在無定河邊,黃塵路上的無主白骨,是不是還要幸運一些呢?

驀地,一聲長嘆自墓側的疏林中悠悠傳來:“沒想到,她終究還是逃不過……”

隨著嘆息,久未露面的獨孤念自林中緩步走出,行至墓前,怔怔地伸出手去,輕撫墓碑上“碧柔之墓”幾個粗糙而潦草的刻字。

“不是愛風塵,似被前塵誤?;ㄩ_花落自有時,不為東君主。碧柔,任我們百般掙扎設計,終究還是擺不脫,逃不過……”一陣悲涼而絕望的情緒從中而來,情不自禁地伏在碑上縱聲大哭起來!

忽一個嘶啞的聲音道:“人世蒼涼,命運不堪,每個人都不過是一葉浮萍,一朵落花,隨風入水,飄零凋殘,碧柔是如此,我們也是如此。大家宿命皆是一般,又有什么好為她傷心的?”卻是那壘墓之人驟然開口。其時他已經填完了最后一把土,直起腰來,凄風冷雨中,他的形象著實詭異到了極處,卻也落寞到了極處。

獨孤念又哭了一陣,終于止住悲聲,道:“白大哥說得不錯,你我都是和碧柔一樣,塵世飄零,遭際坎坷的凄苦之人,我這一哭也并非單單為了碧柔,而是為我們這等天涯孤客共作一哭,聊抒胸中郁積?!?/p>

壘墓人白無心怔了一怔,忽長嘯一聲:“不錯,人生無奈,世情慘淡,自當為天涯孤客同聲一哭!”驀地和身撲在墳上,大放悲聲。一旁的獨孤念也受了他的感染,又與方才一般,毫不掩飾地大哭起來。

二人一倚碑而立,一半蹲半伏,各懷心事,各哭各的,也不知過了多久,更未察覺到不知何時,雨幕深處竟出現了二十余名素服佩劍的漢子,各人借草木遮掩,悄悄向墳墓周圍潛近靠攏,漸漸合成一個圈子,將二人連同墳墓圍在了正中。

“鏘”的一聲,為首的素服漢子長劍出鞘:“白無心,你多行不義,血債累累,可曾想過天理昭彰四字?今日就在此時此地,我們將過去的舊賬一并作個清算,你還有什么遺言要交代的沒有?”原來,來者竟是前來復仇的興龍會眾,向白無心痛斥者正是江玄舟。

白無心緩緩站起,道:“你們果然來了。不錯,該清算的,終究還是要清算的。你們興龍會的一向風格,我原是再熟悉不過,卻不知這次是要用車輪戰術,還是準備一擁而上,將我亂刃分尸?”

江玄舟冷笑:“白無心,你可是想用這等法子擠對我們嗎?只可惜你打錯了算盤,我現在就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訴你,我興龍會對付你這等小人敗類,從來無須講什么江湖道義,守什么江湖規矩!”

白無心背對著江玄舟仰天大笑:“不錯,你們是俠義正道,因此你們永遠是對的,任何人都不得與你們敵對相抗,否則便是人人得而誅之的邪魔外道!因為你們是大俠,是義士,所以無論何等卑劣下作、殘暴不仁的手段在你們手中使出,都是不拘小節、理所應當,而我們邪魔外道即便全無取巧,光明正大地壓倒你們,也一樣是陰毒無恥,天地不容!

“很好,很好,我平生最恨的除了賣友求榮的奸賊,便是你們這種永遠正確的俠義道,左右我今日也是不想活著離開了,索性放開手腳,痛快殺上一場!江玄舟,你還等什么?怎么還不帶著你的徒子徒孫一起上?”此時他的斷刀已毀,無兵刃可持,卻絲毫不見怯意,緩緩拂去了面前紛披遮擋的亂發,露出兩道野獸般狂悍兇厲的目光。

江玄舟卻似不甚急于出手,揚聲向獨孤念道:“獨孤公子,現下我興龍會與白無心了斷恩怨,此事與你無關,還盼不要插手……”

獨孤念正怔怔地望著白無心的面孔,聞言方笑道:“江大俠放心,別人的閑事,小弟一向沒有興趣管?!?/p>

獨孤念話音未落,白無心的身體忽打擺子一樣劇烈顫抖起來,漸漸委頓于地,大聲嗆咳。嗆咳聲中,但見一股股殷紅的液體自他口中迸濺而出,融入地上雨水,化成道道凄艷的暗流,分外令人觸目驚心。原來,此前他與托木赤一場惡斗,身受內傷,又在冷雨中淋澆了許久,更兼傷慟過度,牽動體內郁氣,竟又一次引發了心肺惡疾!

江玄舟見白無心未戰即倒,心頭一寬,揮手做了個下斬的手勢。眾弟子齊齊拔劍出鞘,向白無心進逼過去。

當先兩名弟子的長劍已將觸及白無心背心,一旁的獨孤念忽一躍而起,挾起白無心提氣掠出。他醞釀多時的全力一掠著實非同小可,居然自場中所有人頭上直越出六七丈遠!

江玄舟未料他轉臉便出爾反爾,大感受了愚弄:“你剛剛答應不插手此事,卻……”

獨孤念在空中大笑:“江大俠方才不是也承認,即便是俠義道,做事也可以不講規矩,不守諾言的嗎?即是如此,小弟一介江湖浪子,破例一回又有何妨?”大笑聲中,袖中已擲出一條長索,索端鐵鉤在遠處山巖上一抓,整個身形便借力遠遠蕩了開去,轉眼消失在林木之后。

江玄舟與眾弟子呼叱疾追,然事發太過突然,獨孤念人又溜滑善變,眾人白白折騰了半日,卻再不見他們的半點蹤影。

興龍會眾人趕了一程,終是一無所獲,只得怏怏停步,自去商議下一步計劃。

卻說獨孤念擺脫了興龍會眾,負著白無心施展輕功,一氣奔入潼關城中,穿街過巷地兜了幾個圈子,終于拐進了一家偏僻簡陋的小客棧。

林菁菁正撐著竹傘,百無聊賴地蹲在天井中玩水,見獨孤念歸來,登時面露喜色,迎上前去,霎時間卻又面色大變:“你……你把他弄到這里來做什么?”原來,她已從衣著身材上認出了亂發拂面的白無心。

獨孤念笑道:“菁菁,你來幫忙搭把手,將他抬進房中,為他換一身干凈衣服……”

林菁菁羞惱交加:“獨孤念,你可是把我當成你家里的下人了?我乃是堂堂江南暗器林家的大小姐,你居然要我侍候一個臭男人換衣,何況這人還是那個血債累累的魔鬼白無心!”

獨孤念嘆道:“菁菁,你錯了,我從前也一直在錯。這個人并不是白無心,而是一個復活了的死人?!?/p>

林菁菁悚然一驚:“誰?”

獨孤念一字一頓:“洛霓虹?!?h3>第二十章 華發初生

白無心陷入了一個漫長的噩夢,這夢境是如此遙遠,卻又是如此清晰,只因為那是他人生中至為真實,至為慘痛的一段經歷。雖然事隔多年,那種錐心刺骨的傷痛卻已深深烙刻入靈魂深處,與他的精神世界融為一體,使他的性情充滿了陰戾、仇恨與猜忌,無從擺脫,無從化解。

在清醒時,他一直在刻意逃避,禁止自己回憶過去這些,然而每到惡疾發作,神志昏迷時,這段記憶的陰影便會迅速擴大,惡靈般覆蓋他的整個腦海,侵占他的全部意志,令他強迫癥一般將這段經歷重演上一次又一次,令他心力交瘁,令他痛不欲生!

此時此刻的夢境便是如此。

在夢中,他又和當年一樣,失足墜入寒冷的湍流,拼命掙扎卻始終尋不到陸岸,只感到體內的溫度與力量已流失殆盡,心中的悲慟、憤恨與絕望卻越積越濃,終于化成一聲凄厲的長叫:“只要我這次不死,終有一日,定當殺光所有負我之人!”

這聲長叫響徹半空,將白無心自己從夢中驚醒,這才發覺自己正躺在一處陌生的房間里。房間地方狹小,布置簡陋,除了自己躺的這張床,便只有一座鏡臺,一把椅子,椅上坐著一名掛著懶散笑意的青年男子,正是獨孤念。

白無心一驚而起:“這是什么地方?我卻如何到了這里?”

獨孤念微笑:“在回答這個問題前,小弟也有一個問題要問,不知小弟是該照舊稱呼白大哥呢,還是該改口叫洛大姐?”

白無心面色一緊:“你又在胡說些什么?”身形躍起,倏地掠至獨孤念身前,正欲動手,卻在鏡臺上瞥見了自己此時的形容:雪膚丹唇,柳眉鳳目,青絲披散,一如當年,身上不知何時居然穿上了一套嫩綠衫裙,然這種青春少女的衣飾,與此刻已有些蒼白憔悴的面色、微露細紋的眼角未免不大相稱。霎時間,心頭百感交集,一陣心酸,不由怔怔地落下淚來。

獨孤念嘆道:“其實我早就應該想到,白無心與洛霓虹只能是同一人。因為在這個世上,也許會有人不惜一切代價,苦心孤詣地替他人復仇,卻決不會有人全盤不差地繼承下另一個人的仇恨與痛苦。可惜我一向自詡聰明,卻在這件事上先入為主,一直將洛霓虹當作死人,以致越想越偏……”

洛霓虹緊咬牙關:“你沒有錯。洛霓虹早在十年前便已經死了,今日之我不過是一個浪跡江湖的無心之人。”

獨孤念笑道:“小弟心中的許多疑團,直至今日終于豁然開朗,只是還有幾個問題尚未想通,還請白大哥、洛大姐指點?!?/p>

洛霓虹淡淡地道:“問什么問題是你的事,回不回答卻也是我的自由。”

獨孤念伸了伸舌頭道:“洛大姐不必這樣緊張,小弟現下最想知道的事情,無非是洛大姐用什么法子改變了膚色,且汗浸水洗從不落色,卻為何偏偏昨日在碧柔墓前恢復了本來面目?”

洛霓虹道:“那不過是我偶然得到的一種藥方,用其配成藥水涂在肌膚之上,一刻之內便可令膚色變得黝黑暗沉,非用解藥涂抹不能恢復原狀。我用此藥涂抹手臉脖頸,粘上假須假眉掩人耳目,將自己徹底變成另一個人,從未被昔日故識識破。至于為什么會露出本來面目,也不過是與托木赤打斗時,將藏在胡琴暗格中的解藥藥水不慎濺到了臉上,又在雨中被沖刷去了假須假眉,如此而已?!?/p>

獨孤念嘆道:“昔日在黑風鎮時,碧柔曾對我說,她發現了洛大姐的一個秘密,現在想來,這秘密應當不是洛大姐的女子身份,而是洛大姐的真實面目……”

洛霓虹道:“不錯,當日我離開黑風鎮時,之所以肯帶她同行,就是因為她對我說,如果我不肯帶她走,她便要將此事講給每一個人。我不愿殺她滅口,只好應允她……”

獨孤念道:“然而據小弟所知,洛大姐似乎一直很討厭碧柔,迫不得已帶她同行卻也罷了,可為什么又偏偏多次回護于她,在她死后更是傷痛不已,以致引發舊疾?”

洛霓虹澀聲道:“我原本是最厭惡鄙夷青樓女子的。但那日我在黑風鎮上舊疾復發,臥床不起,卻是多虧了碧柔照料。雖然我骨子里一直瞧不起她,但對她還是十分感激的,因此還為她在眾目睽睽之下殺了段青云……后來我離開黑風鎮追殺司空南,她堅持隨行,我多番刁難折辱,便是想令她息了糊涂心思,離我而去,也好遠離我身上的種種不祥,遠離江湖仇殺中的種種兇險……未料她剛剛離開我,便又陷入了托木赤的魔爪,為了她的安全,我不得不忍受托木赤的要挾,暫且屈身于他的帳下。

“上次斫你一刀,便是托木赤見你陰魂不散地隨在我身后,為了擺脫你,便令我去做的。其時羅浩然在暗中監視,我沒有機會藏私……后來托木赤向我開出條件,只要能斬下陸九霄或江玄舟的首級,便可讓我帶碧柔自行離去,從此再不向我們啰唆。為此我不惜違背道義殺了陸九霄,卻沒料到后來的結果,更沒料到,碧柔她還是逃不過,終是為我而死……”說到此處,聲音竟微微哽咽了起來。

獨孤念低聲道:“也許,碧柔是幸運的,至少,她至死都不知道洛大姐并非男子,在一個美麗的夢境中離去,不像有些人雖活在世上,卻要日日被真實的噩夢折磨……”

一時間二人都沒再說話。一陣清風吹過,不知帶來了何處的凄婉弦歌之聲:“天涯倦客,山中歸路,望斷故園心眼。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異時對,黃樓夜景,為余浩嘆……”

獨孤念忽想起一事,笑道:“幾乎忘了這件東西。“起身奔出房間,片刻間便挾著一只小小木箱折了回來,“小弟的一點心意,還請洛大姐笑納?!?/p>

洛霓虹疑竇叢生,上前啟開箱蓋,面色倏地大變:“你拿這東西來做什么?”原來,木箱中擺放的,竟是一盆鮮艷如霞的火紅月季!月季的花朵繁茂,嬌艷欲滴,搖曳生姿。分外動人。其時時令已近入冬,百花萬木早已凋零,這盆月季顯是在溫室中精心培育而成,價格自當不菲,但洛霓虹顯然并不領情!

獨孤念眨眨眼:“沒什么,小弟知道洛大姐喜歡,特意弄來給洛大姐戴著玩的?!?/p>

洛霓虹轉過頭去,不肯再看那月季一眼:“我早已對你說過,洛霓虹在十年前就已經死了,如今的我,只是一個人見人厭的怪物,再不是那個著鮮衣,戴紅花,毫無機心,不知憂惱的小女孩。紅花不過是一段前塵舊夢,我這一生一世,都是不想再見這東西的了,你還不快快把它拿走?”

獨孤念嘆道:“洛大姐,你這不過是自欺欺人,逃避而已。就算你一直在刻意割斷過去,忘記過去,可那些事情又何嘗當真能夠被割斷,被忘記?名字可以改變,容貌可以偽飾,身份可以更換,可騙得了別人,又何嘗能騙得了自己?既然明知逃避無益,何不挺起勇氣來面對這些……”

洛霓虹嘶聲叫道:“夠了!你空口說話自然容易,可如果換了你是我,又當如何面對?你可曾嘗過被所有親人朋友在一夜之間拋棄的滋味?你可曾嘗過被你深愛之人出賣背叛陷害的感覺?你可曾經歷過所有人的仇恨、蔑視與排斥?

“當年我被司空南欺騙,無心泄露了興龍會機密,平白做了他的替罪羊,背上了叛變通敵的罪名,興龍會上上下下,竟沒有一個人肯相信我,洛紀綱、陸九霄更是為了維系他們正派大俠的聲名與權威,執意將罪狀全部扣在我的頭上,欲置我于死地,將我劍刺咽喉,掌擊胸口,打下懸崖!

“我命不該絕,居然活著被大浪沖上了岸,然傷勢沉重,更在冷水中浸得久了,終于落下了日后心肺中的病根。我傷病交加,在荒野中掙扎,沒有一個人來管我,只能抓住手邊一切能抓的東西:老鼠、蚯蚓、樹葉、野草,統統吞下去勉強維持。一條覓食的野狼發現了我,向我撲了過來,白森森的牙齒幾乎已觸到了我的脖頸,我拼盡全身力氣抱著它,在地上翻滾摔打了半個多時辰,終于咬斷了它的喉嚨,吸干了它的血。

“我蘸著它的鮮血發誓,世人既不肯憐我,我亦無須憐憫世人,所有這一切,都要加倍討還,既然他們都罵我無心無肺,無羞無恥,我便索性去做一個無心之人。怎么,你怕了?這只不過是一個開頭,后來的苦痛折磨更是不計其數,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為什么左手使刀嗎?并不是因為我的左手特別方便,而是——”她回手緩緩拉起了右側衣袖,但見一條小臂晶瑩如雪,柔潤如玉,卻有一道三寸余長的疤痕自腕側斜斜劃下,直至近肘彎處,赫然已深深切過臂上經脈,令人分外觸目驚心!

獨孤念正震愕間,洛霓虹已將頸間布巾解下,露出了咽喉處一塊劍疤:“似這種疤痕,我身上還有十幾處,連同那不時咳血發作的心肺惡疾,都是當年受了洛紀綱一掌一劍墜崖時落下的。其他舊傷猶在小可,咽喉上這一劍,使我永遠只能發出自己都感覺刺耳難聽的嗓音,右臂上的傷,則斷了我的經脈,徹底廢了這只右手。

“為了復仇,為了向他們討還欠我的一切,我強迫自己從頭開始,重練武功,右手既廢,便用左手,為了切斷過去的一切,我易劍為刀,將過去從興龍劍法中變異的招式融在刀法中,每招每式都取反手,至于為什么一定要用斷刀,就是為了與我這殘廢之軀相配了……”

獨孤念大聲道:“你以為我不懂這些嗎?我現在也可以告訴你,我經歷過的并不比你少!如果沒有后來那些經歷、那些變故,此刻我原本應是嘯風莊的二莊主!”

洛霓虹一驚,半晌方道:“你是說,你與司空南原是兄弟……”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獨孤念緩緩地道:“不錯,我原名司空北,是嘯風莊老莊主的幼子,司空南同父異母的庶弟。我還有一個同母所生的小妹,便是碧柔。我的童年一直在黑風鎮上度過,對鎮內的一切都熟悉得了如指掌,游龍山中的那處洞穴與密道,便是我幼時玩耍中偶然發現的,密道內那個北字,也是我發現這個秘密后,得意之下,刻在石壁上留念的……”

洛霓虹幽幽地道:“一個小孩子獨自跑去山里玩耍,更將一項無關緊要的事情守秘了十多年,想必你當年也是孤獨得很,非但沒有什么玩伴,只怕連個深談的人也難以找到?!?/p>

獨孤念嘆道:“不錯,嘯風莊在黑風鎮的地位特殊,作為莊主之子,在鎮上的身份自然無異于金枝玉葉,莊內的武士下人自不必說,便是鎮上的普通人家,也時時約束家中子弟,不得與我太過接近,以免在玩鬧中沖撞誤傷,惹禍上身,因此,我從來沒有玩伴,更沒有朋友,只好日夜盼望我唯一的哥哥司空南早日歸來。

“其實在那時,我幾乎對他全無印象,只隱約聽說,他母親原是正室夫人,因爹爹寵愛當時尚為侍妾的我娘,竟自抑郁成疾,終告不治。從此,司空南便變得陰沉森冷,對周圍的一切似乎都懷有敵意與戒備,最后更離家出走,不知所終。

“我十五歲那年,司空南終于回到了嘯風莊,而且不知從何處習得了一身精深武功!當時爹爹已經病重,見他歸來,自是欣慰無比,大約也是對他們母子心存愧疚,遂在臨終之時立下遺囑,將嘯風莊的大半產業都傳給了他掌管,只留給我們母子三人余下的零頭。

“未料司空南怨毒報復之心極重,爹爹剛一過世,便逼我娘自盡相殉,又將尚在幼齡的碧柔送進了凝芳閣。我知道他決不會放過我,于是連夜逃離黑風鎮,亡命奔逃了三日三夜,卻還是未能擺脫他的追殺,終于被他以匕首刺入心口,棄于路邊。幸得我心臟位置較常人略偏,又遇上了湊巧路過的師父,被他救起收養,傳授武功。我感念師恩,便改從師父之姓……”

洛霓虹驚呼道:“獨孤師父?莫非便是江湖傳奇中的天下第一劍客獨孤無名?”

獨孤念道:“不錯,我身上這柄長劍便是他老人家的佩劍之一‘龍荒,與他留在身邊的那柄短劍‘鳳翼,都是他當年成名的兵器。不過,我平日使用的錢財卻非他老人家所賜,而是先父在世時曾私下告知我一處秘密藏銀所在,也算是嘯風莊的祖產……”

洛霓虹搖頭嘆息:“久聞獨孤前輩持身嚴謹,行止端正,怎么竟教出了你這等情場浪子?”

獨孤念道:“洛大姐可是看小弟平日放浪形骸,疏狂不羈,便認定了我是天生的輕薄浮浪性情么?小弟自愧不及洛大姐堅忍強悍,單靠一股仇恨戾氣便可支撐,如果不用這些表面上的歡笑熱鬧勉強壓制內心的憂憤傷痛,只怕尚未挨到復仇之日,便要崩潰了……事實上,我對那些青樓女子不過是逢場作戲,調笑逗弄,最多摟摟抱抱而已,夜宿碧柔房中,也是我兄妹相認后,合謀串通演戲,故意造成我與她纏綿曖昧的假象,以便我晚上可以掩人耳目,隨時外出……”

洛霓虹道:“當日在黑風鎮上,我原以為你是個好事的局外人,今日看來,你竟是和我們這些人一樣,為尋司空南復仇而來。但你的目標既然是他,卻為何偏偏要對我糾纏不休?”

獨孤念沉默了片刻,方道:“事情要追溯到十年之前,那時司空南剛剛回到嘯風莊。他對所有人都特別冷漠,對我這個庶弟更是不理不睬,常常將自己關在房中閉門不出,一呆便是一天。其時我正是好奇心最重的年齡,總懷疑他在房中私藏了什么好玩的東西,于是想盡一切辦法,用盡一切手段,定要窺探一個究竟。功夫不負有心人,一日我終于尋著了機會,趁他不在時溜了進去。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他房中多出的,不過是一幅畫像。”

洛霓虹一愕:“畫像?”

獨孤念點頭:“不錯,就是當日嘯風莊禁地精舍中被洛大姐撕毀的那幅畫像。不能不說,司空南的畫技著實不錯,非但如實描摹出了洛大姐的容貌,更點染出了人的神韻氣息,我當時正是剛剛開始懂事愛美的年紀,雖只是匆匆一瞥,卻對畫中人留下了極深的印象。后來我漂泊江湖十年,無論身在何處,是醉是醒,是悲是喜,眼前有何等環肥燕瘦的美女,心中念茲在茲的也只有那幅畫像,那個影子。

“年代久遠,記憶里畫中人的面貌早已模糊不清,但畫像中那種神韻,那種氣息卻歷久愈濃,印象更加深刻。后來我潛回黑風鎮,準備向司空南尋仇,但他入主嘯風莊后,苦心經營多年,羽翼眾多,勢力極大,我單槍匹馬,著實沒有對付他的把握,唯有先與碧柔相認,借她掩護暫居下來,從長計議,緩圖良策,未料竟在這個當口遇見了洛大姐。洛大姐其時雖已改裝易容,但骨子里透出的那種神韻氣息,卻與我記憶中的全無兩樣……”

洛霓虹聞得他的講述,心緒亦不覺飄回了多年前純真無邪的少女歲月,不禁幽幽嘆了口氣:“小念,你的夢終于該醒了吧。就算是神韻猶在,氣息未變,可心早已不是當年那顆心,人也不再是當年那個人。方才我在鏡中發現,發現眼角又多了一道皺紋,鬢邊亦添了幾根白發,一切的青春、燦爛與美好,都經不起歲月的磨洗……”

獨孤念心頭一顫,百感交集,仿佛聽到了流年自身邊輕輕滑過的聲音,喃喃自語道:“彈指流光紅顏老,風月無情人暗換……”驀地鼻端一酸,熱淚奪眶而出,轉頭看洛霓虹時,卻見她不知何時亦淚流滿面。

二人俱是自傷身世遭際,胸懷同一苦楚,竟不約而同地抱在一起,失聲痛哭起來!

第二十一章 來日之約

忽一聲尖叫毫無預兆地自門前響起:“你們,你們好不要臉……”卻是林菁菁不知何時闖了進來,正撞見二人親密之狀,不禁羞惱交加,粉面掙得通紅,淚水在眼眶中打轉,猛地一甩頭,向外掩面疾奔而去。

洛霓虹驀地驚覺,一把將獨孤念推開:“呆子,還不快去追!”

獨孤念剛剛奔出房門,林菁菁的第二聲尖叫便再次傳來。這聲尖叫的音調卻與適才不同,似乎滿含著極大的痛楚與驚恐!

林菁菁叫聲未止,身形已被一人拖著自客房山墻后轉了出來。來者卻是獨孤念與洛霓虹在黑風鎮的舊識,興龍會弟子李萬,此時正緊緊扣著林菁菁雙手脈門,望向獨孤念的眼神中充滿了陰冷與敵意。

林菁菁被李萬制住,全無反抗之力,唯有尖叫大罵不止,獨孤念亦投鼠忌器,不敢貿然上前,唯有賠笑道:“李萬兄弟,有話好說,別嚇到了小姑娘……”

那弟子回肘抵住林菁菁喉部,封住她的吵鬧:“廢話少說,要我放她可以,速拿白無心來換!”

獨孤念聳聳肩:“可惜得很,這個要求小弟著實無法辦到,白無心如今已經不在這個世上……”

李萬喝道:“獨孤念,你不必和我玩花樣,師叔有令,當日既是你從我們手下奪出白無心,現下要尋回白無心,自然也要落在你的身上。我這便將林姑娘帶回師叔那里,一日見不到白無心,興龍會一日不放人!”

忽一個嘶啞的聲音冷冷地響起:“即便此刻白無心便站在你師叔侄面前,以你們的修為,又能奈得他何?”卻是洛霓虹緩步而至。

李萬雖與扮作白無心的洛霓虹打過多次交道,卻不識她的本來面目,但見她美艷無儔的容顏之下,竟然隱藏著如此難聽的嗓音,驚愕之下,原本封住林菁菁咽喉的手臂略松了一松,林菁菁趁機一口咬將下去,登時入肉三分。

李萬痛怒交加,正欲回手給林菁菁一記重擊,然力道方運至一半,便見面前人影一閃,小臂一緊,已被拿住,尚未及變招掙脫,“喀”的一聲大響,臂骨劇痛,竟已被硬生生地拗斷!

李萬斷臂,林菁菁終于掙脫出來,撲到獨孤念懷中,放聲大哭。而李萬卻也硬氣,猶自強忍著斷臂劇痛,硬撐不倒,目中滿是憤恨,與拗斷他手臂的洛霓虹對視:“你究竟是什么人……只要我今日不死,此仇來日……”

洛霓虹心頭愈加不屑:“偷襲暗算,欺凌弱小,擄人要挾,興龍會平素口口聲聲以正道俠義自居,如今卻剩下這些不入流的下作手段了嗎?只怕江湖上下九流匪類的勾當,也比你們光明正大些!我不稀罕你的螻蟻爛命,你不妨滾回江玄舟身邊,給他傳個口訊,我便是白無心,白無心便是十年前的洛霓虹,拗斷你手臂、刀劈陸九霄、拆毀洛紀綱靈堂的都是我,你們興龍會若要報仇,我這便與你們定個日期,明年三月十五我若僥幸未死,必當往興龍會作個徹底了斷,江玄舟若要與我爭斗,就請他洗干凈自己的脖子等我!”

獨孤念聞言心頭一震,抬頭向洛霓虹望去。卻見她滿面煞氣,目光冷厲,身形迎風傲然而立,周圍的空氣都仿佛為之凍結。霎時間,忽感覺她給自己帶來的是一種全然陌生的印象,與心底多年來魂牽夢縈的那個影子幾無共同之處。就在這短短一刻,似乎有什么東西在他心底砰然崩塌了。

李萬拖著傷臂恨恨而去,洛霓虹反似沒有要離去的念頭,自回房高臥靜養,不再理會獨孤念。待得傍晚身子略好,便即出門到估衣鋪買了兩套粗布短衣,換下身上林菁菁的嫩綠衣裙,削木為簪緊緊綰起半長不短的頭發。這等粗陋的衣飾,竟似帶發修行的尼姑一般,與當年的畫中少女卻是判若兩人了。

其時洛霓虹與獨孤念既已互剖身世,全無隱瞞,二人間便不再像初時一般滿懷猜疑防范,而是自然而然地相互扶持,共商向司空南尋仇之策起來。洛霓虹將當日廢園之事的始末詳細復述給獨孤念,二人不約而同地作出推斷:司空南硬拼托木赤,受其全力重創,此時傷勢必然較洛霓虹只重不輕,絕無能力遠遁,蹤跡定隱藏在這潼關城內外附近。然獨孤念一連數日出外查探線索,卻始終一無所獲。

洛霓虹當日為托木赤所傷,又在山中淋雨,引發舊疾,這些時日幾乎足不出戶,一直在客棧中靜養。獨孤念每日早晚必往她房中探視,然言行舉止已多了幾分敬畏莊重,一掃昔日的輕浮跳脫之習,便如幼弟在長姊面前一般恭謹順從,全無輕狎之意。而他待林菁菁的態度亦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不再似從前那般隨口敷衍哄騙,任意戲弄取笑,卻是真真切切地對她親近呵護起來。林菁菁芳心喜慰,對洛霓虹竟也敵意大減,甚至頗為友好。

在這渾濁而蒼涼的人世中,三人就這樣若即若離地依靠著,以此護持著慘淡人生中所余不多的一點暖意,也許,對于洛霓虹與獨孤念這種飄零無根之人,這已經是生命中僅有的安慰了。

第二十二章 只羨鴛鴦

這日獨孤念又來到洛霓虹房中,與她商議司空南之事,正自茫無頭緒間,忽聞幾聲清脆的叩門之聲,繼而一個似曾相識的嬌媚聲音道:“這里可是洛女俠的房間么?”

洛霓虹聞言一愕:她恢復本來面目后,見過的人極為有限,更遑論那些識得她的舊容,知道她的過去的人,門外那女子卻是何等人物?又為何知道這樁隱秘?心念幾起幾落,不由暗生戒惕,提氣護住全身,悄悄行至門邊,猛地拉開房門。

房門開處,卻是一名紅衣紅裙的美婦垂首立在院中,竟是司空南的愛妾鳳姬,然而此時的她卻再不見了昔日飛揚跋扈的神采,面容憔悴,眼圈微紅,手持一封信柬,輕聲道:“莊主讓我把這封戰書交給你……”

洛霓虹心頭一動,頓時了然:當日廢園一戰,托木赤可以說是死在她與司空南的合力聯手之下,其時她被胡琴暗格中的藥水濺了滿臉,非但膚色恢復了正常,連粘畫的假須假眉也于忙亂中一并抹去,使司空南窺見了自己的真面目,因此他認出自己的身份,訪得自己蹤跡亦在情理之中……她心緒翻涌,面上卻不露聲色,隨手接過信函,啟封細閱。

信函上依然是那飛揚遒勁的熟悉字體,與十年前別無二致:“洛女俠霓虹鈞鑒,十載流年,人世滄桑,世情起落,生死茫茫。知君死而復生,吾心中一則以喜,一則以悲。君生而容顏未改,使吾有緣重見一贖前愆,是以為喜;然君性情大變,激烈狠戾,恨吾入骨,誓復前仇,是以為悲。命運如此,因果使然,吾無意逃避,唯當年雪夜賞梅共飲之約時時縈于心頭,不敢或忘。時下殘秋已盡,冬日將至。吾已于城東覓得一賞梅佳處流霜谷,特邀君于初雪之夜,攜刃往彼一行,既踐往日興龍會賞梅舊盟,亦履前次游龍山決斗新約,十載情仇恩怨,一日了斷,亦屬人生一快……”

洛霓虹讀至此處,不由面色微變,身軀亦輕輕顫抖起來。十年來的種種往事一并涌上心頭,心緒不由一陣動蕩,神思亦漸漸恍惚。驀地忽覺眼前白光閃動,一縷勁風撲面襲來,她武功極高,一旦遇襲,身體的本能反應速度往往勝過頭腦意識,當下低頭疾閃,以避鋒芒,卻仍略遲了少許,被偷襲的白刃削落了一縷鬢發。

匕首尚未及變招,洛霓虹已閃電般反掌拍出,正中那只持刃之手。

那自袖中掣出匕首偷襲者正是鳳姬,此刻著了洛霓虹一掌,登時承受不住,“當啷”一聲,白刃脫手墜地,人也不由自主地向后踉蹌了五六步。

洛霓虹冷笑:“我還道司空南此番總算不再縮頸藏身,畏敵避戰,終于做了一回像樣的男人,未料他非但本性未改,反而愈加昏聵,居然派來了你這般拙劣無能的刺客!”

鳳姬尖聲道:“此事與他無關,他只是要我下書給你,殺你原是我自己的主意!”話音未落,人已瘋狂般合身撲上,露出兩排白森森的牙齒,向洛霓虹咽喉咬去!

洛霓虹回肘一撞,鳳姬立時便如一只口袋般被重重甩在了墻角,失聲大哭起來。

洛霓虹眉頭緊皺,向鳳姬望去:“這樣一個卑鄙惡毒,殘狠無義的男人,也值得你如此待他……”

鳳姬叫道:“洛霓虹,不許你這樣污辱他!不管你如何看他,他都是這個世上最英雄,最有情有義,最值得托付依賴的男人!”

無論她此時說出什么話,都不能比這句言語更令洛霓虹震愕,一時竟被驚得瞠目緘口,說不出話來。但聽得鳳姬續道:“我嫁進嘯風莊這許多年里,一直感覺他是個難以捉摸的謎,日里對我不冷不熱,不理不睬,我在他面前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人,可到了晚上的床笫之間,卻又變得既熱情似火,亦溫柔如水,體貼備至,他的目光就像春日的陽光與泉流,他的雙手、他的身體溫潤如玉,無所不在,無論是我的臉、我的身子,還是我的每一寸肌膚……”

洛霓虹對男女之事原不甚明了,聽至此處亦不禁面紅耳赤:“夠了!你們這對狗男女淫賤無恥,我還嫌聽臟了自己的耳朵!”

鳳姬大聲道:“不,我一定要說!他一有閑暇,便去禁地中照料賞玩那些紅花,卻從來不曾采摘一朵,更不許別人攀折觸摸,我見過他看著紅花的眼神,脈脈含情,款款纏綿,就像面對著離別已久的情人,現在我終于明白了,這一切原來都是為了你,我雖與他同床共枕多年,卻不過是你的一個廉價替代品而已!”

洛霓虹喝道:“你既然知道這些,那么就更應該知道,正是他將我害到了今日的境地,害成了今日的模樣!”

鳳姬顫聲道:“你說得不錯??勺蛉胀黹g,我偷聽到了他的自言自語,終于明白了一切:當年他受托木赤之命欺騙于你,傾覆興龍會是實,但當時他與你相處時,并不真正懂得自己的心,直到得知你的死訊后,方發覺已對你動了真情,由此悔恨交加,負疚不已,連原本的爭名逐利之心也隨之喪盡,幾無生趣,直到后來奪取嘯風莊祖業,潛心經營十年,身家地位雖如日中天,心中的苦悶與陰郁卻越積越深,幾欲崩潰,若非還有嘯風莊作為他的支柱,他只怕早已不愿獨活……

“未料這段日子變故迭起,仇家紛至,其時他心中雖已沒有了多少生念,但托木赤一手毀了他祖傳基業,他離開黑風鎮時,立誓不惜犧牲一切、付出一切,也要復此大仇,為此他只有東躲西藏,含羞忍辱,連累得許多朋友家破人亡,終于尋到機會一舉除去了托木赤,卻也毀去了他生命中最后的支撐……他既已生無可戀,來日流霜谷決斗,只怕也是寧愿死在你手下,償還當年對你的虧欠……他是我今生最重要的人,我不愿他死,因此雖明知希望渺茫,也要殺你……”

洛霓虹先時雖聽過司空南的懺悔言語,見過他禁地中的紅花與畫像,卻一直在努力提醒自己,這一切不過是他的矯情偽飾,自己切不可對他心軟,直至此刻聞得鳳姬這番言語,才真正相信了司空南的心意,一時心頭情仇交織,恩怨齊涌,竟自怔住了。

忽聞一陣零零落落的擊掌之聲,掌聲中還夾雜著大笑,卻是許久未曾說話的獨孤念走上前來:“十里平湖霜滿天,青絲寸寸愁華年。對月照影望相護,只羨鴛鴦不羨仙。想司空莊主半生陰險狠毒,唯有這一點不忘舊情的好處,還能換來女子傾心相許,全心相待,小弟雖歷盡風塵,閱人無數,在這件事上亦只能甘拜下風了。”驀地目中精芒一閃,怨毒狠厲之意驟迸,“洛大姐若是顧念舊情,不忍殺他,流霜谷決斗之約便由小弟代接好了!”

他劈手奪過洛霓虹手中信函,咬破食指,在信尾以鮮血簽下一個“北”字:“丹鳳娘子,你回去告訴司空南,我便是十年前被他害死生母,自己也在他手下死過一次的司空北,他既然喜歡決斗,我便陪他斗上一場,宿怨舊仇,一并了結!”

洛霓虹被獨孤念一言驚醒,霎時間十年來的苦痛與仇恨重新涌上心頭,壓倒了片刻間的軟弱猶豫之念,猛一甩頭,亦咬破食指,在信函上獨孤念的“北”字前簽了個“洛”字,將信函擲還給鳳姬:“你告訴他,來日初雪之夜,我必與小念按時赴約,放手一戰,不死不休!”

第二十三章 雪夜賞梅

朔風四起,彤云密布,這個冬日的第一場雪,終于不可避免地紛紛落下了。雪花如落英,如飄絮,籠罩了乾坤萬物,更給人帶來一種恍如隔世的空茫眩暈之感,隨著暮色漸濃,雪勢也漸漸緊了。如墨的夜幕中,紛紛揚揚的飛雪充塞了整個天地,將一切籠上了一層素白的顏色,也為此時的流霜谷增添了幾許凄清寂寥之意。谷中的一小簇梅林大約是此時此地唯一的亮色,如血如火的花朵開滿枝頭,鮮艷明麗,卻更映襯得樹下一人的臉色頗為暗淡。

那人的年紀也不甚老,目光神情中卻流露出深深的衰頹厭倦之色。這種神色,似乎已經看透漠視了世間萬事萬物,再沒有了能值得他留戀的東西一般,較他的真實年齡至少朽邁了二十年!此時他正懷抱一只酒壇,倚坐在一張殘破的石椅上,仰首凝望著空中飄零的雪片與落花,這一姿態已經保持了許久,竟絲毫未曾改變,仿佛靈魂出竅,變得癡了。

白雪飄散,翩翩而下,落在那人的發上、衣上,他卻也不曾伸手去拂,一任落雪在身上積了薄薄一層,將他和周遭的雪地曠野融為一體。也許,白雪可以掩蓋世間的大部分東西,滌清世間的大部分角落,只除了一件事物、一處所在,那就是人心……

一陣極輕極微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而來,行至那人身后,悄悄停下。

那梅下之人身形未動,忽幽幽地嘆了口氣:“霓虹,你終于來赴約了。想不到當初的雪夜賞梅、花下共飲之約,竟然拖了十年……”

來者冷冷地道:“我的名字原不是你司空南有資格叫的。當年確曾有過一人與我立下今日之約,但我只記得他叫做趙師南,是位俠肝義膽的熱血少年,而不是你這位威震甘陜,殺伐弄權的江湖梟雄司空莊主。”梅下獨坐之人正是萬念俱灰的司空南,與他說話的赴約者則是粗服荊釵、身佩斷刀的洛霓虹。

司空南憮然道:“趙師南也好,司空南也罷,今日看來已經沒有多大差別,不過是一場大夢而已?;确腔?,霧亦非霧,你又何必執著于這些皮毛表相?”

洛霓虹“哼”了一聲:“你既然自稱看破一切,放下一切,為何此刻只敢以背影待我,連與我正面相對的勇氣都沒有?”

司空南聞言身軀一震,緩緩站起身轉了過來,卻見洛霓虹玄衣荊釵,腰佩斷刀,與一名華服少年蕭然立在一株梅樹下,面無表情,目光清冷,正凝注在自己臉上,而那華服少年的眼中,卻不見了平素常帶的放蕩戲謔之色,而是滿含著仇恨與怨憤的火焰,似乎隨時隨地都欲噴發出來,將自己焚作飛灰,萬劫不復。這華服少年正是司空南同父異母的庶弟,本名司空北的獨孤念。

三人彼此凝望,一時間都未作聲。剎那間,十年前的種種經歷,種種過往,種種片段浮光炫影般在各自的心頭掠過,三人竟同時感到了一等世事難測,歲月無情的悲涼:洛霓虹與獨孤念之間的關系姑且不論,昔日興龍會中的洛霓虹與司空南、黑風鎮上的獨孤念與司空南,一度曾是彼此最為熟悉、最為密切的人,而如今雪中重聚,梅下相望,竟發覺對面之人與自己記憶中的印象大相徑庭,僅余些許重合之處。

當年那玉面傲骨的瀟灑少年、開朗純真的如花少女固已滿面風霜,不復舊顏,就連那頑皮跳脫的大孩子亦只剩了幾分模糊的影子,難拾故時情懷。三人心中不約而同地感到了一種滄桑與空茫的悲涼,仿佛有一句唱詞反反復復地在他們耳邊回響: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洛霓虹心情恍惚間,信手自枝頭摘下一朵梅花,簪在鬢邊:“遠道荒寒,婉婉流年,望望美人遲暮。風煙雨雪陰晴晚,更何須春風千樹……趙師南,你既邀我履踐十年之約,踏雪尋梅,共謀一醉,如今有雪有梅可賞,酒卻在何處?”

司空南自梅樹邊拾起酒壇,微笑著拍開泥封:“這是我在黑風鎮上珍藏了十年的女兒紅,霓虹,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最喜歡飲的應該是陳年的女兒紅。我這壇女兒紅雖不敢說年代久遠,卻也已珍藏了十年,乃是當年我接掌嘯風莊家業時起,便深埋在禁地中的紅花之下的,每年的第一個落雪之夜,我都會將它起出,抱它到梅樹之下守上一晚,再重新埋好。本以為這挖挖埋埋的事情還會做上幾十年,未料嘯風莊卻毀在了托木赤手里,這壇酒也成了我在廢墟中唯一尋出的東西。

“從那時起,我便一直將它帶在身邊,無論經歷何等兇險,面臨何等誘惑,亦不肯將其舍棄,因為在我心中,早已決定將它帶進自己的棺材,與我黃泉相伴。想不到上天終究待我不薄,竟給了我這一個更好地處置它的機會……”

獨孤念聽至此處,忽想起司空南那嗜酒如命的愛妾鳳姬:“丹鳳娘子呢?你為何不留她在此陪飲?”

司空南幽幽一嘆:“鳳姬雖跟隨我多年,但究其根本,她不過是個自始至終的局外之人,今日之會,乃是為了了斷十年前的舊事,與她毫無瓜葛,因此一早我便將她逐走了。不必說她了,酒香易散,速飲為佳。”低頭在壇中吸飲了一口,將酒壇遞給洛霓虹。

洛霓虹接過酒壇續飲了一口,復將酒壇傳給司空南。二人交互而飲,誰也沒有再說話,思緒卻不約而同地飛回了十年前的興龍會總舵,憶起了一對小兒女情竇初開時的種種溫馨旖旎,可十年后的今日,舊約雖終得履踐,然而一切的一切,卻終敵不過那孽海無邊,世情翻覆……

二人默不作聲地一輪疾飲,酒壇很快便見了底。終于,洛霓虹飲盡了壇中最后一口余酒,擲開酒壇:“酒已飲過,梅已賞過,趙師南的十年舊約已經履罷,該是我與司空莊主了結當日游龍山決斗之約的時候了?!?/p>

獨孤念忽搶前一步,擋在洛霓虹身前:“洛大姐,司空南是我殺母辱妹的大仇人,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求洛大姐體諒小弟的遭際,將第一場決斗讓給小弟!”

洛霓虹尚未開言,司空南卻微微一笑:“阿北,你便這般急不可耐了嗎?不過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十年的時間你既然都已經等了,現下不妨再等上片刻,先行聽上一個故事吧。相信聽了這個故事,你便會明白許多前因后果。

“三十多年前,在黑風鎮上,有一對青梅竹馬的小兒女,他們曾經兩情相悅,心如金堅,更曾海誓山盟,矢志不渝,經歷了許多風雨磨折后,他們終于走到了一起,將祖上傳下的微薄產業,小小莊園打理得興旺無比,一連擴充了數十倍。

“然而世上最不穩固的東西便是人心,男子有了錢財地位,便有了濫情縱欲的資本。先是在鎮上的青樓中尋歡作樂,后來便常常攜金到城里訪美買春,最后更變本加厲,在外娶了個年輕貌美的側室進門,全然忘記了與糟糠之妻的舊日恩愛,不是將她丟在腦后不理不睬,就是在她的面前不冷不熱。而那側室也是個驕橫張揚的性情,恃著丈夫的寵愛,處處以家中女主人自居,恨不得用盡一切手段打壓折辱正室……”

獨孤念愈聞至后來,面色愈變:“我娘她竟會是這樣……”

司空南卻不理會他的驚愕,只顧自繼續說下去:“那正室雖錦衣玉食,卻孤寂壓抑,一如棄婦,未出幾年便抑郁而死,留下了一個當時年僅十五歲的兒子。那兒子經了喪母的打擊后,對家中的一切充滿了仇恨,發誓要成為一名絕對的強者,為母復仇,出人頭地,奪取一切,既包括全部祖業家產,也包括力量、聲名與權位。

“懷著這樣的決心,他離家出走,受了無數折磨,經歷無數辛苦后,終于練成了一身江湖罕有的精深武功,未料卻因為后來的一場經歷,息了在外爭強之念,心中所余的唯有復仇與奪產這兩個目標而已。

“帶著這兩個念頭回到了老家后不久,父親便一病不起,只留下繼母與幼弟、弱妹任他宰割。自然,孤兒寡母很快成了他怨毒報復的犧牲品,莊園祖業也盡數歸入他的手中。然而復仇成功,獲取產業并沒能使他快意多久,因為他所愛與所恨的人都已不在,雖尚有莊園祖業做為人生支柱,但他的靈魂卻無時無刻不感受到一種無邊的空虛、寂寞與茫然。有時恨不得一覺睡下,便永遠不要醒來……”

洛霓虹心頭一震:“不錯,若所愛與所恨之人都已不在,縱大仇得報,夙愿得償,人生在世,卻還有甚意味……”

忽聞獨孤念喝道:“我不管從前的那些是非糾葛,只知道你是逼死我母我妹的仇人,當年你害我母子兄妹是為母復仇,我今日殺你,也是為母為妹復仇!”龍荒劍錚然出鞘,連人帶劍化為一道狂飆,向司空南疾卷而去。

司空南橫腿一掃,卷起一地白雪,遮住獨孤念眼目,順勢足尖一挑,已將先時埋在雪下的一張五尺長弓執在手中,“鏘”的一聲擋開了龍荒劍的傾力一擊,弓背卻只損了個小小缺口。

洛霓虹在一旁觀戰掠陣,看得分明,她旁觀者清,更兼熟悉司空南昔日的慣用殺手,立時判斷出他的下一式變招,疾呼道:“小念,不可強攻,當心他弓弦傷人!”

話音未落,司空南的長弓果然如得了號令一般,橫掠旋繞,疾卷向獨孤念脖頸,確是一記狠厲難防的殺招。

幸而獨孤念先時得了洛霓虹示警,及時收住攻勢,撤步閃避,方堪堪躲過弓弦鎖喉之禍,卻仍然略遲了些許,被弓弦貼著鬢角掠過,硬生生絞脫了一綹頭發。饒是他在刀叢劍林中打拼多年,卻也未曾嘗過這種奇異的疼痛,忍不住低低痛呼了一聲。

司空南的長弓顯然較昔日的盤龍軟棍使得更加順手,一開局便令獨孤念吃了這個小虧,更使得他對長弓充滿了忌憚,當下再不肯輕易冒進,只展開龍荒劍法中的游斗勢,身法盤繞,劍光吞吐,倏忽進退,圍著司空南疾奔不止,劍招真真假假,層出不窮,卻始終一沾即走,淺嘗輒止,不斷試探司空南,尋找他的破綻,而司空南則雙足穩穩扎在當地,身形凝重如山,長弓旋扭輾轉,弓背戳劈砸打,弓弦崩抹劃絞,擋住龍荒劍的攻勢,尋機反撲,與獨孤念卻也斗了個旗鼓相當。

二人這一番攻守進退,看看便過了百招,猶自未分高下。二人步法錯動間,不知不覺竟已移至了梅樹之中。劍氣弓影縱橫交纏,此起彼落,在空中激起一陣陣氣流,震得樹上梅花瓣瓣飄墜而下,與紛飛的雪片混雜在一起,翩翩而舞,紅白交映,沾在二人的頭上,衣上,頗有一種美景易凋、韶光難留的凄美之感。

其時獨孤念一輪劍法使至此處,已經揮灑到極致,驀地清嘯一聲,劍芒暴漲,化出九道弧形,自前后左右等不同角度同時向司空南進擊!

司空南的身法反應果然迅捷,獨孤念這一式“九弧震日”雖然嚴密凌厲,與他的動作相比卻還是慢了一拍,看看他的身形便將自兩道劍弧間脫出,獨孤念的龍荒劍鋒芒雖盛,卻也只能斬斷他身后的一株梅樹!

獨孤念醞釀多時的一記殺手眼看即將落空,心頭正自懊惱,卻見司空南身形自空中一個轉折,竟然去而復回,正面迎上龍荒劍的攻勢,揮弓硬格硬擋?!板P錚錚錚”數聲連響,獨孤念的九道劍弧固然盡被格擋開去,司空南卻也一連退了九步。

高手相爭,勝負往往便在一線之間,司空南一招失卻先機,很快全盤陷入劣勢,渾身上下漸漸被獨孤念的劍勢籠罩包圍,雖拼力突破多次,卻始終無法擺脫獨孤念的劍網,更無力扭轉頹勢,尋機反攻。

獨孤念身負血海深仇,隱忍多年,此刻對復仇已是志在必得,龍荒劍一劍緊過一劍,一劍快過一劍,將司空南迫得左支右絀,終于在胸腹間露出一處破綻。獨孤念卻得勢不讓,厲叱一聲,劍勢驟起,閃電驚天般向破綻處疾搗,直欲將司空南一舉斃于龍荒劍下!

司空南雖看清了龍荒劍來勢,然此刻正是舊勢已竭,新力未生,眼見劍鋒襲來,卻無從避讓化解,心頭正自絕望,驀地眼前一花,卻是一道紅影自斜刺里閃出,硬生生插在了他與獨孤念之間,獨孤念的龍荒劍收勢未及,“哧”的一聲,正插入了那紅影之中。

這代司空南擋了一劍的紅衣人卻是早間被他驅逐的鳳姬,此刻已被龍荒劍深深刺入胸膛,痛得花容扭曲,面色蒼白。

獨孤念一劍誤中鳳姬,亦覺歉疚,疾疾止勢收力。然而他方才原是傾力一擊,此際力道方發至一半,卻要驟然強行收回,自無異于將這些力道盡數反打在自己身上,饒是他武功精深,一時間亦有些難以承受。

獨孤念正欲調息化解力道,司空南忽大喝一聲,“啪”地一掌,重重擊在鳳姬背心,竟是施展隔物傳力之法,將鳳姬當做武器向獨孤念當頭撞去!鳳姬武功低微,又已身受重創,自是無力承受這一掌,身形不由自主地向前撲跌,嬌軀登時被龍荒劍對穿而過,傷上加傷!

獨孤念未料司空南竟如此辣手無情,倉促間未及應變,被鳳姬的身軀重重撞了個正著。霎時間,司空南借鳳姬傳來的一掌之力與他方才匆匆收回之力疊加在一起,全部擊中他自己的身體,他便是武功再高也決計無法抵御,“哇”的一聲,一口鮮血登時狂噴而出。

第二十四章 天下恩仇

司空南僥幸傷了獨孤念,長弓一展,正欲乘勢追擊,忽身側風聲颯然,一柄斷刀疾插入戰團,攔在獨孤念身前,恰恰在他力道將發未發之際封擋住了長弓的出手,卻是洛霓虹趕來為獨孤念解圍了。

獨孤念從鬼門關上打了轉回來,勉強穩住心神,硬生生將喉頭涌上的一口鮮血吞入腹中,鼓起殘余的力道,拖著奄奄一息的鳳姬退至兩丈開外的一塊空地上,喘息甫定,這才抬頭向場中望去,卻見洛霓虹身形飄忽,刀勢奇詭,與司空南斗得正緊。

兩道人影交纏在一處,此來彼往,若即若離,竟似有著幾分抵死繾綣的意味。雪光刀光相映之下,洛霓虹的形容竟顯得格外分明:此時之她粗服短髻,面色暗淡,全無妝飾,身上唯一的亮色就是鬢邊那朵紅梅。

然而,就在她舉手投足,回眸轉身之間,無論是身在局中的司空南,還是場外旁觀的獨孤念,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她當年在興龍會中艷驚滿山,傾盡全軍的風致!

美人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也許,他們在容顏最盛,威勢最盛時棄世而去,才是上天賜他們予世間最好的禮物,因為在最美好的瞬間戛然而止,雖不免令人惋惜,卻也為世間留下了最完美的印象與記憶,豈不遠遠勝過了那些被歲月與命運掠奪了一切,只能在暮年晚景中勉強掙扎,慘淡茍活的衰朽生命?

洛霓虹斷刀上下翻飛,正反興龍劍法交錯施展,真假莫測,虛實難辨,險狠凌厲,不易應對,昔日興龍會上下便是在她此等刀勢下吃過多次虧,損折慘重。然司空南對這種戰術并不算陌生,十年前在興龍會中臥底時,他與洛霓虹來往密切,幾乎形影不離,曾與她弓劍互拆多次,只不過當時洛霓虹的反興龍劍法還多是一些臨時起意、隨意揮灑的零碎片段,遠遠不及此刻她的反興龍會劍法刁鉆純熟,運使自如,但他這十年間武功亦大有進境,長弓回旋,盡可抵擋得住洛霓虹的攻勢。

事無兩樣人心別,十年前的劍光弓影與此時并無太多不同,然而當時的此來彼往,拆招換式間,夾雜的乃是小兒女的言笑晏晏、情愛纏綿,誰又能想到,多年后的今日,二人重新交手時,當年的濃濃情意,竟化成了這無限的陰戾怨毒。二人雖在劇斗之中,卻也不自禁地撫今懷昔起來,竟不約而同地感到了一種濃烈的滄桑與悲涼之意。

二人往來進退,互有攻守,頃刻間也已過了百招,猶是勝負未定。

司空南倒還罷了,洛霓虹性情激烈,久戰不下,不禁愈發焦躁,驀地厲叱一聲,斷刀力揮,自上而下向司空南當頭直劈過去!這一刀卻既非原興龍會劍法,也非她自行演化而出的反興龍劍法,甚至全無任何招式可言,卻滿蘊真力,既迅且猛,直有開山裂石之勢,乃是一招最原始,最簡單,卻也最有效的殺手!

司空南識得這一刀厲害,疾運真力,橫弓封擋。這一封雖亦是和洛霓虹一樣傾盡全力,卻尚伏有連環厲害殺手后招,若能一舉擊開洛霓虹的斷刀,便立刻順勢以弓梢砸她后心,弓弦絞鎖她脖頸。

“錚”的一聲大響,刀弓相交,兩股渾厚強悍的真力正面相撞,饒是二人均是武功絕頂,身軀亦禁不住同時重重一晃,然經了這兩股巨力一碰,司空南的長弓無恙,洛霓虹的刀身竟“錚”的一聲飛了出去!原來,這柄斷刀是獨孤念在潼關一家鐵器鋪中臨時為洛霓虹打造的,那打刀鐵匠手法低劣,粗粗趕制的鋼刀品質頗差,在兩股真力撞擊之下,登時幾乎齊柄而斷!

洛霓虹怒喝道:“獨孤念,你這蠢材……”揮起只剩下寸余長刀刃的殘刀,向司空南心口直搗。這一擊卻純粹只是盡人事,搏僥幸,因為司空南的兩記后續殺手已經發動,她兵刃已毀,再無抵抗余地,即便能夠用殘刀刺中司空南,最多也不過是個兩敗俱傷的結果!

果然,洛霓虹殘刀猶在中途,司空南的弓梢已觸到了她的背心,雖然力道尚在將吐未吐之際,她卻已經能感受到那刺膚徹骨的寒冷與殺意!此刻她身法去勢已竭,全無閃避余地,心頭一沉,正自絕望,忽覺背心壓力一松,竟是司空南手上力道驟轉,將長弓斜斜擲了出去,自行毀棄了這幾乎必中必殺的一擊!

司空南長弓脫手,洛霓虹的殘刀卻絲毫未緩,仍與前一般力搗疾進,而司空南的全部功力都已用于控制長弓,對這傾力搏命的反噬一擊竟是全然無能抵御,“嗤”的一聲,殘刀直插入他的心口,血花四濺!

司空南渾身浴血,面色慘白,緩緩委頓倒地,唇邊卻浮起了一層淡淡的笑意:“霓虹,多謝你讓我償清了十年前對你犯下的罪孽,擺脫了纏繞心中十年的負疚與夢魘……你可知道,我之所以設下今日這決斗之約,就是為了能像這樣死在你的手上……自從十年前明白自己的心意后,我便永遠不會再故意傷害于你,正如我不忍心讓那株紅梅受到戕害一般……”

洛霓虹凝望著司空南的面孔,心緒紊亂,難以自持:“是他讓我失去了過去的一切,毀了我的一生,他是我今生最大的仇人,和洛紀綱一樣,是我最恨之人……可他這許多年來對我的心意也確是始終不渝,方才更是寧愿受我一刀,也不肯傷我……”霎時間千種思緒一齊涌上,起伏如潮,心頭愛恨交織,忽化作一片茫然,驀地一頓足,向獨孤念叫道,“小念,這個人是你的殺母仇人,我把他的命留給你!”疾疾一甩頭,轉身大步行出,努力強迫自己再不回頭,不要再看司空南一眼。

世間的愛恨,往往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形影不離,互為助力的。若沒有本初深摯濃郁的愛,又何來如此深切刻骨的恨?而若沒有銘刻在心底,深入骨髓的恨,又有多少愛能敵得過時光的磨蝕、離別的隔斷,令人永世難忘?

獨孤念掙扎著勉強站直身子,向司空南望去。但見洛霓虹的殘刀深深貫入他心口要害,幾乎刺穿背心,顯然已是致命重創,絕無可救,所差只是早死晚死片刻而已。

目睹這不共戴天的仇人即將喪命,獨孤念不知為何卻未覺得如何快意,反而感到了一陣濃重的空虛與寂寥:他是我殺母害妹的大仇,卻也是如今我在世上唯一的親人。他死期已至,我的十年深仇固然得報,然從此便是再無了親人,孤零零一人留在這塵世之中……多年來我的人生一直在用仇恨作為支撐,然而時至今日,仇恨終于到了盡頭,我卻當何去何從……就像十年前的司空南,雖大仇得報,產業獨攬,卻失去了一切親人,這等人生歸根結底,又有何等意味……

情仇末路,一切成空。天下恩怨,到頭來多半不過是一場寂寞。

全場寂靜中,一個慘淡衰弱的呻吟聲忽然響起:“莊主……莊主……你還好么……”卻是重傷垂危的鳳姬自昏迷中醒轉,開口呼喚。

獨孤念凝望著鳳姬慘淡衰弱的面容,憶起當日黑風鎮初識時,她揮鞭策馬,高呼痛飲,于驕縱跋扈中流露著野性嫵媚的種種情態,心頭不禁一酸,低聲安慰道:“他就在那邊梅樹下,還沒有死……”

鳳姬斷斷續續地道:“我知道,他是不成的了……我也沒有多少時間了……求求你,把我送到他身邊,死死生生,我都要與他在一處……”

獨孤念知她此時已是到了回光返照的最后時刻,心下不由惻然,強運一口真氣,將她推到了司空南的身邊。

鳳姬伸手輕輕攬住司空南的脖頸,因失血而蒼白的臉上忽浮起一抹病態的嫣紅,聲音亦變得前所未有的嬌媚:“莊主,鳳姬不計較你是善是惡,是正是邪,也不在乎你曾有過怎樣的過去,心中真正牽掛的是什么人,鳳姬只知道,這許多年來,莊主真正的女人唯有鳳姬一個,能夠一直陪伴在莊主身邊,鳳姬便已滿足,今日能與莊主同死,更是一生中最大的幸?!彼贿呅跣跄剜贿吪匀魺o人地在司空南的頰上、頸上不住親吻,朱唇似火,雙眸如星,顯出一種奇異的媚態。

司空南將鳳姬緊緊抱在懷中,放聲大笑:“想我一生命運多艱,遭際坎坷,幾乎沒有幾天真正快活的時光,如今一切終于到了了結的時刻,死在霓虹刀下,更有你黃泉同行,上天確是待我不薄……”正說至此處,頸間忽一陣劇痛,一口氣再也提不上來,竟是被鳳姬硬生生咬斷了咽喉。

鳳姬緩緩舐去唇邊鮮血,將臉頰緊貼在司空南面上:“莊主,現在你終于是鳳姬一個人的了,再也不會被別人搶走……我們就這樣,永遠在一起,不要分開,你說好不好……”聲音越來越低,終于頭一沉,再無了聲息。

洛霓虹一直在旁側背對著二人,此時才緩緩轉過身來,移步上前,伸手輕撫上司空南的眼皮。驀地身軀一顫,淚水簌簌而下。

第二十五章 寒江風月

飄落了一夜的雪花終于止息,東方天際的第一縷曙光斜斜投在流霜谷梅林間的一座新墳上,也映上了墳前洛霓虹與獨孤念默然相對的面容。二人已這樣并立凝望了許久,雖然誰也未曾說得一句話,卻從彼此的眼中讀出了一種風波歷盡、恩怨成塵后的疲憊與倦意,不約而同地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蒼茫與寒冷……

一陣急驟的足音打破了谷中寂靜,卻是林菁菁氣喘吁吁地奔了過來,將一支小小竹筒擲給獨孤念:“剛剛收到家里飛鴿傳來的訊息,察伊思已率大軍直入川鄂,進剿興龍會!”

察伊思乃是軍隊中的名將,多年來東征西討,戰果赫赫,被他剿滅屠戮的反元勢力早已數不勝數,這些白骨與鮮血,為他一級級砌就了此時的地位,染成了今日的冠冕。

與托木赤的勇冠全軍、萬夫辟易相比,察伊思的武功只能算作平平,然他的心機與謀略卻已到了驚人駭人的地步,據傳他的智計鬼神莫測,無論是戰場上的敵人還是官場上的對手,極少有人能逃過他的算計,久而久之,便得了個第一智將的稱號,威名尚在托木赤之上!察伊思久負盛名,領兵征戰自也有一些與他人不同之處,其中最特別的一項便是在行軍途中設立招賢營,所經之處凡有一技之長者,皆可應募從軍,供帳前聽遣,這一規矩沿襲多年,卻也招攬了許多能人異士為其羽翼。

這日軍到商洛,忽有三名劍客揭了招賢營前的榜文,前來投效。這三人自稱是異姓兄弟,大哥膚色白皙,儀容秀美,左手使劍,卻較常人以右手使出的劍勢更為凌厲精妙,然他身上的古怪之處遠不止這一點,最令人大惑不解的是:他口不能言,只能以指代舌與人交流,耳力卻似絲毫不曾受損,反而較常人更加敏銳。

據他自己講,是早年間與仇家火并爭斗時,咽喉被人重創,聲帶損毀所致;二哥身形瀟灑,眉目俊朗,行事機敏,談吐流利,若非膚色太過黝黑沉暗,想必會是無數少女的夢中情人,他的長劍極少出鞘,但偶一施展,卻較大哥的左手劍更加高明許多;三弟身材瘦小,五官頗為精致細巧,可惜膚色也與二哥一樣暗黑,與二位兄長相比,他顯然更擅長暗器與輕功,于劍術一道便頗為平庸了。

這“三兄弟”便是改扮后的洛霓虹、獨孤念與林菁菁。那日在流霜谷中,獨孤念見到林菁菁家里的飛鴿傳書,得知察伊思大軍南下的消息后,念及獨孤無名昔日教誨,決心只身投入軍中臥底,見機行事,暗助興龍會渡過難關;林菁菁自然要緊緊跟隨,與之同進同退;洛霓虹勸止不住,只好隨他們一柄去了,卻謂此番臥底并非為助興龍會,而是為了保護獨孤念,以全朋友之義……

他三人不久前曾在甘陜道上鬧起過多次風波,為防被人識破身份來歷,不得不花了一番心思換裝改扮:洛霓虹與林菁菁扮作男裝,獨孤念與林菁菁更借洛霓虹的秘制藥水染黑了頭頸手臉,洛霓虹卻自謂多年前舊識多半凋零,此時世上識得洛霓虹者只怕原較識得白無心者為少,只要避免與興龍會舊人朝相,便不虞被揭穿,是以反而不涂藥水偽飾,大膽以本來面目出現,然容貌可以不改,嘶啞刺耳的嗓音卻不能不著意隱藏,于是只得裝啞,故此與人言語應對的重任便大半落在了獨孤念一人身上。

形容須加掩蓋,武功招數卻也不能不多予留心。獨孤念的家數師承獨孤無名,在如今的江湖上幾乎無人識得,林菁菁劍法修為尚屬粗淺,倒也罷了,洛霓虹的武功卻是直接從興龍會脫胎而來,為防泄露來歷,在應征時只得刻意隱藏壓制,顯露出來的功夫便只及真實修為的一半,旁人看在眼里,卻只道三人中以獨孤念武功為最高。

三人投入察伊思帳下,隨軍一路南行,雖不必上陣作戰,與興龍會直接朝相,所經歷的考驗卻也是層出不窮,察伊思生性狡詐多疑,心機更勝托木赤,決不肯放過每一個試探考察他們忠誠的機會,其中最險的兩場莫過于察伊思自導自演的一次假刺殺,以及令三人處決一批被俘的興龍會會眾。

結果在刺殺中,洛霓虹心如鐵石,毫不容情,獨孤念智計過人,看出端倪,二人傾力出手,片刻間連誅數名“刺客”,令察伊思不得不尷尬叫停;而處決興龍會眾時,洛霓虹則自謂手上早已沾滿興龍會的鮮血,多殺幾人與少殺幾人亦無太大不同,遂一人一劍將眾俘殺盡,終于絕了察伊思的疑心。此時大軍卻也已到達了興龍會總壇神女峰前,隔江扎下營寨,與神女峰遙遙相望,對峙起來。

這一夜月明星稀,萬籟俱寂,洛霓虹輾轉難眠,悄悄行出營地,來到江邊一處水流較為平緩的所在,向江中搖蕩不止的波光月影默默凝望過去,久久無聲。

忽聞身后一人長吟道:“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洛大姐此時心緒大約便是如此吧?”那人卻是尾隨而來的獨孤念。

洛霓虹將雙手插進清冷的江水中,輕輕攪動:“也許,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段不堪回首的過往,多年以來一直在刻意逃避,一意要將其從人生中割斷,從記憶中抹去,可是經歷過多少歲月風雨,世路滄桑后驀然回首,才發覺它們竟已是一生僅剩的牽掛……洛霓虹這個身份是這樣,與興龍會的淵源糾葛是這樣,就連司空南……這些年我固然深恨他入骨,一直不死不休地追殺他,終于讓他倒在了我的刀下,可卻不能不承認,他是我這半生中唯一愛過的人,即便到了今日,我也無法真正斬斷對他的情意與思念……”

獨孤念行至洛霓虹身側抱膝坐下:“也許,今夜的月色江聲特別能勾起人的回憶,多年前嘯風莊庭院中的清風朗月,似乎與此時此地也沒有太大不同……在那些簡單純凈的歲月里,我的想法和目標也一樣簡單純粹,不過是希望一家人團圓和美,在嘯風莊中安安樂樂地度過一生……世事難測,誰也未曾料到之后竟然發生了那許多變故,練武復仇成了我人生的唯一意義與支撐,可直至恩怨到頭,大仇伏誅,才發現自己其實早已一無所有,更在滔滔浮世中迷失得越來越遠,一切的仇恨與報復過后,竟是孤獨絕望、無路可走?!?/p>

洛霓虹忽道:“這里的事情了結后,你卻待往何處去?”

獨孤念幽幽地道:“待到這件事情結束,我對江湖中的一切都不會再留戀,到那個時候,我便回到黑風鎮老家,避世不出,做回多年前的普通人,江湖上的種種經歷過往,只當它是一場大夢。”

洛霓虹凄然輕嘆:“你至少還有黑風鎮可回,天涯茫茫,十萬燈火,只怕卻再也尋不出一個能令我容身的所在……”頓了一頓,驀地回頭,“小念,來日倘若我死了,你一定要為我尋一處紅花繁茂的長眠之地?!?/p>

獨孤念心頭一沉,仿佛有一道無形的陰影暗暗地壓逼下來,一時間竟說不出話,唯有勉強點了點頭。

二人誰也沒有再開口。一片沉默之中,二人不約而同地向暮靄蒙蒙的神女峰遙望過去,心中俱浮起了一等前塵已渺,無所歸依的空茫。

第二十六章 但盡人事

神女峰下,軍隊與興龍會的戰事打打停停,看看已相持了將近半年。軍隊在人數上占了絕對優勢,興龍會卻坐擁地勢之險,往來鏖戰日久,卻也互有勝負,一時間難見結果。這等大軍對壘,刀叢箭雨式的沙場征戰中,個人的武功再高,也不足以影響全局,是以洛霓虹三人一直沒被察伊思調派往正面戰場,只在暗中行事走動,因此始終未曾與興龍會上下正面朝相,無形中也免去了不少麻煩。

林菁菁江湖經驗不足,素乏應變之能,在竊取傳遞情報、暗中破壞軍隊部署等行動中往往眼高手低,無法獨力成事;洛霓虹則逐日一副淡淡漠漠的情緒,仿佛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一般,幾乎從不參與獨孤念的暗中活動,然而有幾次獨孤念遇到難以逾越的難關時,卻也是她默不作聲地出手相助,為獨孤念順利化解。

與洛霓虹和林菁菁相比,獨孤念似乎更受察伊思器重,這也正給了他暗中刺探搜尋察伊思帳下機要、作戰部署的便利。他心思縝密,反應機敏,行事隱秘,從未露出過痕跡破綻,縱是奸狡如察伊思,亦不曾對他起過絲毫疑心,竟由得他游刃有余地一次次暗中相助興龍會,給軍隊帶來了多場損失。日子就這樣表面波瀾不驚,內里暗潮洶涌地一天天流過,不知不覺間殘冬已盡,時令轉入了陽春。

這日洛霓虹與林菁菁正于帳中飲茶閑坐,獨孤念忽滿面驚惶地奔了進來,奪過林菁菁的茶杯,在幾上以指蘸水疾書:察伊思已在襄陽征調火炮助戰,克日將至!

“鏘”的一聲,洛霓虹手中的茶杯跌落在地,片片粉碎,面色霎時間變得慘白,身軀亦不自禁地微微顫抖了起來,似乎想到了什么極為可怖的事情!

獨孤念與洛霓虹相識日久,從未見過她如此失態過,正欲開口相詢,洛霓虹已顫抖著手指,寫出了一段慘痛的舊事:十年前司空南潛入興龍會臥底,將從洛霓虹處刺探到的軍情部署出賣給托木赤后溜之夭夭,托木赤獲知機密,立刻尋出興龍會防守薄弱之處,調集火炮強攻猛打。興龍會雖武功精強,斗志旺盛,但火炮的威力畢竟不是血肉之軀所能抵擋,幾場硬仗惡戰下來,自是傷亡慘重,許多會眾更是在炮口下尸骨無存,若非洛紀綱壯士斷腕,臨時選出一批精銳弟子組成敢死隊,以全隊人的性命為代價舍身毀炮,興龍會只怕便要全軍覆沒了!

獨孤念見到了洛霓虹以指代口的敘述,心頭憂懼更增,情知此刻已到了生死存亡的危急關頭:現下興龍會中雖無當年司空南那種軍隊臥底,然察伊思的智謀機變猶勝托木赤數倍,興龍會的實力卻遠不能與十年前同日而語,此消彼長之下,這幾門無堅不摧的火炮,可能便是戰局勝負的決定性力量!

心念幾轉,他終于作出了一個兇險決絕的決定:搶在軍隊攻山前毀去火炮。然而以察伊思的一貫風格,對火炮的防御必定嚴密無比,以他三人的力量,要一舉毀去火炮是不夠的,唯有及時知會興龍會合力出擊,才是最好的方法。然而,用什么法子既能將消息傳遞給興龍會,又能令其相信,卻成了擺在面前的最大難題。

獨孤念將自己的想法寫出后,洛霓虹面色陰晴變幻不定,石雕木刻般靜立了許久,終于緩緩伸指寫下:我知道一條興龍會多年前的傳訊密道!

在獨孤念與林菁菁驚愕的目光中,一件塵封已久的隱秘漸漸在洛霓虹指下重見天日:十年前洛紀綱執掌興龍會時,曾殫精竭慮,開辟出一條絕密的傳訊捷徑,通過這條密道,情報可毫無阻滯地自大江直達神女峰總舵。

由于此密道設計打通不易,故洛紀綱一直對有關密道的一切嚴加控制,全力守秘,不到緊急關頭嚴禁會眾使用密道傳訊,非極緊要極重大的情報不得由密道傳遞,而為了確保密道之事不露痕跡,洛紀綱更是只將這項秘密告知了他最倚重,最信任的幾名心腹膀臂。而洛霓虹雖是洛紀綱最親近之人,但她少年時飛揚跳脫,貪玩愛鬧的性格始終不為洛紀綱所喜,一直不肯委之重任,自然更不會將這會中最大機密透露給她。然洛霓虹素性倔強叛逆,洛紀綱越是禁止隱瞞,她的好奇心與窺探欲反而越強,天長日久,終于為她暗中察知了密道所在與消息傳遞方式,只不過一直不曾表露出來,更不可能自家用密道傳訊罷了。

獨孤念目瞪口呆了半晌,忽想起一事,書道:“事隔多年,密道是否廢棄?”

洛霓虹蹙眉書道:“但盡人事,各安天命?!?/p>

幾日后一個月暗星稀的夜晚,獨孤念依照洛霓虹指點,將一支以石蠟層層密封的竹筒信柬悄悄投入江邊一塊巨巖的孔隙中。竹筒內的密函上將軍隊火炮的路線行程、抵達日期、營中存放方位等均作了詳細標明,并為興龍會設計了幾種毀炮方案,據洛霓虹所說,至多三日之后,竹筒密函便會被石下潛流傳送到神女峰總壇的一處地下暗池內,決不會中途失落。然十年間人事多變,這條密道是否還會被人記起查看,卻是不得而知了。

在無盡的猜測與等待中,時間又已流過了十余日。這十余日中,察伊思一直未組織軍隊進攻,而興龍會方面竟也毫無動作,一切都平靜得奇異而反常。反而更加重了人們心頭的焦慮與不安。

獨孤念苦心設計多日,卻終于未曾扭轉局面,眼睜睜地見到火炮依察伊思原來的計劃順利運抵營中,憂心如焚之下,不知不覺地收起了平日嬉笑跳脫之態,整日郁郁難舒,少食寡言;林菁菁見他情緒不佳,亦有些擔心憂懼,一言一行無不小心翼翼,唯恐一個不好招惹了他;只有洛霓虹顯得頗為輕松愉快,仿佛和大多數士卒一樣,盡情享受著這場戰事中難得的小小清閑與平靜,逐日里除了滿不在乎地四處閑逛與睡覺應卯,便是放開胃口大吃特吃,數日下來,飯量居然迅速遞增,人也較前胖了許多。

火炮雖已運到,察伊思卻似不十分急于進兵,只調撥兵將在營中日夜看守火炮,他本人則足不出帳,日日召集大小將領部屬議事。

這日洛霓虹等正于營中閑坐,察伊思忽遣人召她與林菁菁入帳,將一封以火漆密封的公文交于二人,令她們往奉節城面見守備,調撥軍馬前來作戰。

洛霓虹接過文書,心中疑竇暗生。察伊思卻似看出了她的疑心:“此地西行至奉節,路程雖不算遠,卻是地形險峻,道路荒僻,易于賊寇設伏偷襲,不可不防,是以傳送公文雖為小事,卻非武功精強者不堪擔任。你二人此去切要小心行事,休要大意,否則一著閃失,必要累及全軍?!?/p>

林菁菁聽得這一任務如此重要,暗道察伊思果有識人之能,知道林女俠的能為遠勝旁人,故委以這般重任,不禁亦有些欣欣然起來,昂首挺胸地隨洛霓虹走出了轅門。

二人牽過察伊思親兵送來的坐騎,正欲啟程上路,忽聞身后有人大呼“等一等”,卻是獨孤念嘻笑地趕了上來,拉著二人說了半晌咸不咸淡不淡的閑話,方才放手回頭。

洛霓虹與林菁菁策馬西行,很快將軍隊大營遠遠拋在了身后。林菁菁四顧曠野無人,終于忍不住笑道:“獨孤念今天的心情似乎不錯,居然不嫌麻煩,趕到營門前送我們一場,還嘮叨了這許多沒完沒了的廢話?!?/p>

洛霓虹淡淡地道:“小念此舉自有深意。他的那些廢話不過是在掩人耳目,方才在門前趁人不備時,他已向我袖中塞了一封密函,并以手指在我掌心中寫下:離營三十里后拆閱……”

方說至此處,忽聞四面金鐵破空之聲大作,竟是十余支利箭同時自亂石間,草叢中,林木后等多個方位激射而出,向二人包抄襲來!

第二十七章 絕地豪賭

夜闌更深,烏云蔽空,整個軍隊大營亦陷入了一片黑暗與沉寂之中,大部分將士都暫時拋開了對戰事的緊張和憂懼,墜入了沉沉夢鄉。然而在一處小小山谷的周圍,卻駐扎著一營深宵無眠的將士,此刻人人盔甲在身,兵器在手,仿佛是在準備迎接一場至為激烈的惡戰一般。他們已經如此緊張地守候了半夜,卻未見絲毫懈怠,反似愈加警惕抖擻了。

這山谷便是察伊思臨時存放火炮的所在。對于元時軍隊而言,火炮乃是威力至大,卻又至為寶貴難得的利器,即便將領位高勢大如托木赤、察伊思,亦不能隨心所欲任意調撥攜帶,須經軍機處首腦批準方可調用。

火炮啟用已是如此不易,日??词胤婪蹲孕杓颖秶烂埽f不可有絲毫差池閃失,因此察伊思精心挑選了這處山谷存放火炮,又派遣一營精銳在谷外日夜監守。

這山谷地方狹小,擺放下十門火炮后,幾乎沒有多少余下的空間,谷口淺窄,僅能容二人并行通過,四面山壁陡峭,高達四五丈,在山谷外圍尚有緩坡,可借草木攀緣而上,谷內便只有寸草不生的壁立巖石了。

這一番布置下,山谷內外便如鐵桶一般滴水不漏,無論何人想混入谷中對火炮下手而不被察覺,幾乎全無可能。

三更的柝鼓聲剛剛響過不久,一片喧嚷聲忽自主營方向傳來,隱隱聽得竟是“起火了”,幾乎與此同時,每個人都看到了沖天而起的火光,似乎是糧草庫起火!饒是眾人均是身經百戰、訓練有素的精卒,此刻亦不禁有些微微騷動起來。

帶兵的千夫長見場中人心浮動,當即大聲叱道:“休要中了敵人聲東擊西之計,各守原位,不得亂說亂動,違令者斬!”

話音剛落,卻見一條人影疾若鷹隼般掠至谷口,不由心頭一凜,喝道:“什么人?”

那人身披玄色斗篷,將整個身軀從頭到腳緊緊罩住,聞言自懷中掏出一塊令牌,迎面一晃:“奉察將軍之令,來此查看火炮。”

千夫長驗過令牌,確認無誤,示意軍士放行。那人行至谷中火炮旁,忽自斗篷內抽出一柄明如秋水的長劍,劍鋒一轉,正待向火炮機栝力斬時,卻感背后風聲不妙,疾低頭伏身時,一支利箭已擦著他的肩頭飛過,只差須臾便可洞穿他的琵琶骨。

幾乎與此同時,一個尖銳而得意的笑聲驀地響起,震徹山谷,十余盞燈燭火球驟然點亮,將谷口上下照得如同白晝,也映出了坡頂處察伊思那張笑意飛揚的面孔。

察伊思略一揮手,當即便有二十余名精干武士自各處角落方位掠出,將那人困在核心。饒是他武功再高一倍,只怕也難以在這一眾勁敵與外圍鐵甲軍馬的雙重羅網下輕易脫身!

察伊思拈須揚聲道:“好兄弟,今日你潛入本將帳中盜取令牌時,想必還在暗中自鳴得意,嘲笑本將浪得虛名吧?殊不知這不過是本將故意給你這個得手的機會,為的便是等待現在這圖窮匕見的一刻,也好讓你輸得心服口服……”

那人木然默立了片刻,終于長嘆一聲:“技不如人,雖敗無怨!”回手拉下斗篷,露出身形面目,卻是神情頹然的獨孤念。

察伊思微微一笑:“小兄弟,你也確是個人才,竟能不動聲色地在軍中潛伏多日,連本將也幾乎被你瞞過。只是你似乎忘記了一個最淺顯的道理,同一種事情作得多了,總會露出蛛絲馬跡,也許是當局者迷,枉你自負聰明,難道便未曾想到,以你在軍中的身份,原不應對火炮這般感興趣呀?不過,看在你這幾分小聰明的份上,本將還可再給你最后一個機會,速速放棄無謂抵抗,棄劍就縛,說出你的身份來歷、背后主使、聯絡方法,還有其他你所知的一切,本將便免了你的許多零碎苦頭,立刻爽爽利利地送你去見兩名同伴……”

獨孤念心頭一寒,想起洛霓虹與林菁菁送信一事,但覺一道不祥的陰影當頭罩下:“你……你究竟將她二人如何了?”

察伊思悠然道:“本將也未將她二人如何,不過是在大營二十里外,去往奉節的必經之路上設下了一處小小埋伏而已。她二人的武功智計原不及你,想必堅持不了太久,倘若本將所料無差,此刻她們的首級應該正在回營的路上?!?/p>

獨孤念聞得最后一句話,驟然間悔恨、懊惱、絕望等種種情緒一并激涌而出,但覺人世間的一切都在瞬間變得一片灰暗,再沒有了任何色彩與生趣。

原來,他交給洛霓虹,囑她與林菁菁離營三十里后啟閱的密函內容,乃是要她二人放棄奉節之行,繞行向東至巴東城,代自己赴師父獨孤無名之約,邀他相助。函中還特別交代,非尋訪到獨孤無名,萬萬不可回營。

之所以作此安排,不過是因為獨孤無名之約乃是他捏造出的謊言,欲借此將洛霓虹二人遠遠調開,由自己來面對毀炮的種種兇險。未料處處算計,卻終是差了一步,她們必是尚未啟函,便在途中遭遇埋伏,看察伊思此刻的篤定態度,她二人只怕已是兇多吉少……迷迷茫茫之中,整個人亦是昏亂消沉,斗志全失,一名武士看出便宜,當先搶上,揮刀向他雙足力斫,他居然呆呆地忘記了招架躲閃。

驀地,一個嘶啞的聲音劃破夜空:“不錯,我的首級已經到了,只不過還多了一個身體!”與此同時,一道劍光已如天外飛電般插入了獨孤念與那武士之間,“錚”的一聲將那武士的刀勢擋了開去,劍招順勢一轉,霎時間已刺入他的咽喉。

這幾下變化突然,兔起鶻落,待得那武士被刺倒地,眾人才看清來者竟是那扮啞多日的洛霓虹,一時被她的可怕嗓音驚住,不由齊齊一愕。

洛霓虹轉向獨孤念,忽素手一揚,“啪”的一聲,給了他一記耳光:“獨孤念,你這個自作聰明的混蛋,當孤膽義士的滋味很好受么嗎?”

獨孤念面頰上被摑出五道紅指印,神情卻是欣慰不已:“你們沒事就好。菁菁呢?她也與你同來了嗎?”

洛霓虹淡淡搖頭:“我已將菁菁送走,讓她按你那封信函上的托付,去尋你師父了。你捏造的這番鬼話,也只好騙騙她這嬌生慣養的小女孩,又豈瞞得過我?你我既然同來此處臥底,那么無論結果如何,自然都應由你我共同承擔,而不是由哪一個混賬甩開別人自逞英雄……”

獨孤念頓足:“我無根無蒂,無親無友,一死原不足惜,可你……”

洛霓虹微微一笑:“你休要忘了,我和你一樣,也是個無根無蒂,沒有過去的人,你是如今我在世上唯一的知己,我卻又何妨陪你死上一次?黃泉路上攜手同行,豈不是勝過了孤零零茍活世間?”自她與獨孤念結識以來,還是第一次這般溫顏相對,軟語相訴!

生又何歡?死又何苦?人們對死亡的畏懼逃避,很大程度上是不是出于對寂寞的恐懼?那么,一場熱鬧轟烈的死,與一場寂寞無涯的生,哪一個更令人難以面對?哪一個會是你最后的選擇?

二人說話間,眾武士已各掣兵刃,圍攻而上,場中形勢登時變得兇險起來。然洛霓虹與獨孤念都是經過無數大風大浪的人,一左手使劍,一右手使劍,并肩而戰,雖是以寡敵眾,但雙劍一正一反,此起彼落,虛實相生,卻是絲毫不占劣勢,反是與他們對戰的武士中不斷有人中劍倒下。然軍中高手如云,每倒下一人,便有一人立刻補上空位,展開又一輪凌厲攻勢,是以二人武功雖高,卻只能自保,終無余力突圍。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軍隊一方的攻勢也愈發猛烈,二人實戰經驗極富,深知照這樣下去,除了多殺幾人,只能拖得一刻是一刻,終究難逃敗亡的結局,卻也不能不全力運劍,竭力撐持。

獨孤念揮劍破開面前敵人的一輪疾攻,忽“哧”地一笑:“洛大姐,我們來打一個賭好不好?”

洛霓虹未料他在這等絕境之下,還有如此興致,不由頗感詫異:“賭什么?”

獨孤念眨眨眼:“賭今夜你我誰死得更晚一點?!?/p>

話猶未了,一名壯碩武士忽搶步而上,掌中鐵牌一擎,劈頭蓋臉地向二人頂門同時拍下!

洛霓虹見鐵牌勢大力沉,當下不敢硬接,向旁滑步疾閃開兩尺,堪堪避過,轉頭瞥見獨孤念也在狼狽走避,不由心頭一動:“小念,你這種賭法著實太不高明。倘若你我在一件兵器下同歸于盡,這賭局豈非便永遠沒了輸贏?”

獨孤念嘆道:“洛大姐既然不喜歡這種賭法,那我們便只有玩那個最最老套的游戲,看是誰在死前殺的人更多一些好了?!?/p>

洛霓虹疾揮兩劍,逼退身前兩名敵人:“賭注是什么?”

獨孤念大笑:“到陰間后,輸家要請贏家喝酒,一醉方休!”

洛霓虹怔了一怔,忽也隨著獨孤念放聲大笑起來:“小念,想不到你我竟是同道中人。十年前我便曾玩過這種賭局,但因會中高手多半刻板,不肯似我一般胡鬧,偶爾有幾個肯陪我賭的人,其中卻少有真正的高手,是以樂趣極為有限,從未盡過興。不料多年之后,居然終于被我遇到了一個旗鼓相當,又肯與我賭的人,讓我能夠痛痛快快地賭上一場,老天也算是待我不薄了!”笑聲未止,長劍回轉,已刺入了一名敵人的咽喉,“第一個!”

獨孤念不甘示弱,亦回劍劈倒了一名敵人,大笑道:“看小弟后來居上!”

劍光縱橫,血光四濺,小小的山谷仿佛化成了修羅屠場,而漩渦中心的二人卻似對死亡與血腥全無恐懼,猶自旁若無人地高呼大笑不止,仿佛面對的并不是性命交關的絕境,而是一場極為精彩刺激的游戲。在這等看淡生死,榮辱盡忘的心態下,二人竟不約而同地恍惚感覺到,自己似乎回到了很久很久之前的純真年代,在那個時候,他們還年輕著,熾熱著,明朗著,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樣簡單得可愛,無論是愛還是恨,是歡樂還是憂愁……

在人生的漫長征途中,人們往往會因欲望與執念的誘惑蒙蔽,自地上拾起一件又一件原本不屬于自己的東西負在肩上,攜帶前行,卻全然不顧它們是自己真正所需,還是一種純粹的負累。于是,有人被壓得疲憊不堪,日夜苦痛,有人為其所役,失卻本性,卻仍然苦苦撐持,堅執不肯放棄,也許,只有到了生命盡頭不得不放手時,才會發覺這一切的一切,其實都是并不重要的,而自己卻為了這些東西,失去了許多曾經屬于自己的簡單的美好,簡單的快樂……

第二十八章 斑竹有淚

一輪激戰下來,洛霓虹與獨孤念已各自手刃了十余人,無奈敵人的后援一直源源不斷地補上,二人力戰時久,終有些身倦神疲,情知那最后一刻立時將至,心頭竟不約而同地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寧靜與安然,彼此對望一眼,均自暗道:想不到竟是此人陪我同赴黃泉……

心念方轉至此處,忽聞外圍一陣擾攘,卻是二十余名身著夜行衣的漢子從天而降般殺入谷中,個個武功精強,出手凌厲,登時將戰局沖得一片混亂。

獨孤念身上壓力驟減,揮劍解開了面前敵人的攻勢,轉頭向來者望去,卻見到了一張熟悉的瘦削面孔:興龍會時下的首腦,書劍判官江玄舟。

江玄舟十余日前在廢棄多年的密道中偶然發現了獨孤念的竹筒傳訊,此事給他帶來的驚駭竟遠遠超過了信函內容本身。

須知在十年前興龍會那場大劫之后,知曉密道所在的幾人大半已死于亂軍廝殺中,為防他們中有人死前熬不住折磨,將密道下落泄漏給敵人,當時僅存的兩名知情者陸九霄與江玄舟忍痛將密道這一傳訊捷徑徹底廢棄,永不啟用,并相約定要將此秘密帶入棺材。

十年時光匆匆流過,密道中再沒出現過任何信息,有關密道的一切也漸漸為江玄舟所淡忘,未料事隔多年,沉寂已久的秘池內竟出現了這封神秘的無頭信函,所傳遞的更是這樣一個石破天驚的消息!

自從收到密函后,江玄舟無日無夜不在苦思窮索,反復猜測信函的來歷,考證情報的真偽,卻一直難下決定。他十年前曾親身領略過火炮的駭人威力,深知若信函中所言為真,自己卻不加作為,興龍會不久必將覆滅在這批火炮之下;而如果信函只是一個圈套,貿然出擊的結果必將是慘敗……饒是他經過大風大浪無數,見到這封信函后亦不禁失了決斷,患得患失,舉棋不定。

這一耽擱便是十余日,直至他巡山時遇見飛羽分舵會眾訓練信鴿,方始受到啟發,令弟子放出幾只最精良的信鴿,飛入獨孤念信函上提到的藏炮小谷查探虛實。

次日,只有一只信鴿飛回神女峰,卻帶回了一件極為令人震怖的東西:一塊沾滿硫黃、火藥氣息和炮口黑灰的破布!證物確鑿,江玄舟終于相信了獨孤念的信函,遂集結會中精銳,舍命潛入軍隊大營,尋機毀炮。

江玄舟亦算得上一名老謀深算的人物,早在察伊思大軍壓境前,便審查地勢,在江畔挖掘了一條地道,以備來日奇兵偷襲,無巧不巧,地道的出口就在小谷附近。

軍隊外圍固然戒備森嚴,但除了帥帳等要害重地,內部的防務便要松弛得多,更兼此刻軍中精銳高手都被調撥來圍攻洛霓虹與獨孤念,整個營地便成了外緊內松的格局,故此被江玄舟等輕易闖入了小谷。

江玄舟目力敏銳,一眼見到谷中浴血苦戰的洛霓虹,霎時間心頭如被巨錘撞擊,亦不知是什么滋味:“洛……洛姑娘,那封竹筒密函原來是……”

洛霓虹大聲截口道:“不錯,那道密函正是獨孤公子冒死傳給你們的。因見你們遲遲不至,他只得甘冒奇險,孤身潛入此處毀炮,以致身陷重圍。興龍會既然以俠義道自居,便當恩怨分明,全力助他脫困,與他同生共死。至于我們之間的舊賬,既已定了三月十五一并了結,今晚便暫不必在此地糾纏了。”

江玄舟見她如此堅持,一口否認自己相助興龍會,不禁暗自苦笑。他心思縝密,自然能想到獨孤念原本絕無機會尋到那條傳訊密道,必是受了偷窺到密道的洛霓虹指點,而想到不久前洛霓虹屠戮興龍會眾、殺害陸九霄等種種惡行,心頭不禁恩怨糾結、愛恨難明:“你若尚念興龍會的香火舊情,為何要在手上沾染眾家弟兄的鮮血?可你若決意與我等反目為敵,現下為何又要在暗中相助……”

非但江玄舟心中費解,便是洛霓虹本人,也搞不清自己的心思。

多年來她一直深恨興龍會,數日前對興龍會眾人的大肆屠戮,更加重了雙方的仇恨,終于將她與興龍會推上了決裂敵對的極端境地。然而,在她內心最隱秘的深處,仍留存著對興龍會命運的焦慮與掛念,是以她主動隨獨孤念來軍隊中臥底,每到緊要時刻,便暗暗出手助興龍會渡過難關,卻從不肯承認自己是為了興龍會而作這些,只一次次告訴自己,這不過是在幫獨孤念解圍……也許,與興龍會的天然淵源,早已深深融入她的血脈骨髓,成為她身心中根深蒂固、無法割裂的一部分,更造成了她時時不忘維護興龍會的本能。

此刻興龍會眾人已紛紛加入戰局,當即將場中形勢扭轉過來。谷中地方狹小,沒有太多回旋空間,軍隊一方高手雖多,卻無法擠進戰局,外圍伏兵雖有弓箭,但一來雙方攪在一處混戰,難免投鼠忌器,二來谷口淺窄,四圍陡山又攀爬不易,急切間難以形成亂箭攢射之勢,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興龍會眾漸漸搶得了上風,刀劈劍挑,連毀了幾門炮的要害機關。

江玄舟指揮眾弟子交戰毀炮,心頭剛剛略感輕松,忽聞高處督戰的察伊思一聲獰笑:“你們不是為了毀炮而來么?本將這里還有一門奉送,且看是你們毀了它,還是它毀了你們!”一邊口中說話,一邊俯身撥開腳邊一堆枯枝亂草,也不知他觸動了一處什么機關,但一門烏黑锃亮的火炮漸漸升出了地面,炮口正對著場中激斗的眾人。那火炮炮身巨大,較谷中存放的火炮大出了一倍有余,乃是不折不扣的炮王!

察伊思縱聲狂笑,在身邊一處灌木叢后抓起炮彈、火藥,塞入炮膛,舉火點燃了火繩引線!他原未曾料到江玄舟會親率部屬潛來毀炮,預先設計的方案僅限于對付獨孤念一人,因此此際在混戰中便處處陷于被動,迫不得已之下,終于施出了伏下的最后一招殺手锏:借巨炮之力,將興龍會眾、洛霓虹、獨孤念連同自家麾下幾十名忠心部屬一并化作飛灰!他此次出兵原是為了剿滅興龍會,作為興龍會現任首腦的江玄舟,分量自是要比這幾十名武士重要得多,至于谷中那些火炮,乃是精鐵所鑄,卻不是區區幾枚炮彈便可輕易摧毀的了。

火繩蜿蜒燃燒,迅速縮短,獨孤念等人雖看得分明,然巨炮距地面的高度足有十余丈,更兼其時谷中戰局正處于膠著狀態,阻礙重重,即便輕功再高,也不可能在這短短的須臾之間突破戰團,攀至山頭熄滅火繩,而且谷中地方狹小,此刻更是幾乎被人擠滿,即便要騰挪躲閃,亦沒有多少空間余地。

江玄舟怔怔望向炮口,心頭一沉:“想不到我竟要死在此地……”霎時間萬念俱灰,種種糾纏在胸中多日的怨恨憂嗔忽然隨之化為虛無,只余下了一片平靜與淡然:也許,對于他與洛霓虹這等恩怨交纏得不堪重負之人,同死于此才是最好的收場……

正思至此處,忽眼前黑影疾閃,幾乎與此同時,一個嘶啞的聲音喝道:“斑竹有淚!”卻是洛霓虹在這電光石火之間一躍而起,掠至了江玄舟頭頂上方。

江玄舟陡驟聞得“斑竹有淚”,原已沉如古井的心緒仿佛驟然被投下一塊重石,登時激起一陣波瀾凌亂。

在十余年前的興龍會中,他也和許多其他會眾一樣,是洛霓虹的暗中傾慕者,也是這位嬌俏率真的小師妹的最好玩伴。他雖性格謹慎縝密,又囿于師命會規,不曾像洛霓虹一般膽大妄為,數犯洛紀綱之忌,但一些無傷大雅的新鮮花樣,卻也著實陪她玩了不少。

其中最令人嘆為觀止的一個游戲,便叫做“斑竹有淚”,乃是選取神女峰中特有的柔韌斑竹,由江玄舟雙手各持一端橫舉過頭頂,洛霓虹則施展輕功躍起,足尖在竹干中部一踏,借力生力,江玄舟的內力亦在這一瞬間吐出,發出內力,與洛霓虹之力合二為一猛沖,將她遠遠彈射出去。這個游戲二人曾演練配合過多次,可謂妙至毫巔,屢試不爽,而且愈射愈遠,最瘋狂的一次曾將洛霓虹射到山谷對面的斷崖之上,卻也因為這次駭人之舉,洛紀綱將二人各關了十天禁閉,并嚴令不得再玩這種胡鬧的游戲……

往事如煙,韶光難再。江玄舟心神一片恍惚,仿佛有一道塵封已久的門戶驀然開啟,亦不知是喜是憂。急切間顧不得多想,本能地將長劍一回,橫過頭頂,左手食中雙指夾住劍尖,疾運內力。與此同時,洛霓虹的足尖亦準確無誤地踏在了劍身中點,與江玄舟之力一并,二力合一,登時將她如彈丸般勁射了出去?!芭尽钡囊宦?,卻是長劍柔韌度不及斑竹,承受不住兩股大力同時猛沖,齊齊斷成兩截。

察伊思見火繩已燃至盡頭,即將將谷中眾人轟成齏粉,心頭正自得意,忽眼前一花,一道黑影從不可思議的角度疾撲而至,“砰”的一聲,硬生生撞上了炮身!

炮彈出膛,轟然炸響。然而,這發炮彈卻未曾命中混戰的人群,而是擊到了側方的一堵山壁上,直轟得石屑紛飛,地面震顫,卻是炮身被洛霓虹方才以身體為武器,全力舍命一撞,偏了方向。而洛霓虹前胸也受了火炮反震巨力的重重一擊,口噴鮮血,遠遠飛跌了出去,一塊石頭般直墜到谷底,竟自氣絕!

江玄舟與獨孤念同時嘶聲高呼,在這一瞬間,二人不約而同地感到了錐心刺骨的悲慟!霎時間,種種往事流水般自江玄舟心頭掠過,十年前的洛霓虹似乎又回到了他的眼前,令他為之憐惜,為之傷痛,驀地眼前一片模糊,竟是淚水不由自主地涌出了眼眶。

察伊思一炮擊空,不禁惱羞成怒,也不喚取身邊士卒,親手搬來一箱炮彈火藥:“本將倒要看看,你們還有幾個這等以身撼炮的亡命之徒!”他正欲裝彈填藥,忽一陣奇痛自臂上襲來,閃電般直透骨髓,禁不住“哎喲”一聲痛呼了出來,低頭湊近光亮細看時,卻不過是幾枚小小的銀針,心頭不由又驚又怒:“何人暗處偷襲?”

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在黑暗中響起:“只許你設計陰謀圈套害人,便不許林女俠偷襲?”其時明月已自云層中露出,獨孤念等目力敏銳之人凝目細觀之下,但見一蓬蓬細小的銀光連綿不斷地自暗影中以各種角度激射向察伊思,正是林菁菁的移形換位輕功與獨門暗器清風無影針。

林菁菁的清風無影針攻勢雖然刁鉆凌厲,但畢竟相距過遠,又要不斷移身轉向,因此銀針來勢并不十分綿密,察伊思起始時猝不及防,連中數針,卻均不在要害,他頭腦反應極快,頃刻間便想到了應對之策,忍痛自旁側撈起一塊藤牌掩在身前:“小賊,本將看你還有什么花樣!”

藤牌果然是清風無影針的克星,任銀針多如牛毛,疾如驟雨,除了部分打空之外,便都牢牢嵌在了牌面之上,無一能夠突破防線,再傷到察伊思分毫。察伊思得此余裕,回手抓起一包火藥,重向炮膛中填去。

忽一人大笑道:“察將軍不妨看看我這個小賊的花樣!”大笑聲中,一簇精光閃亮的彈丸已呼嘯而至,直取察伊思,卻是獨孤念終于擺脫了身邊敵人,搶得時機發射暗器。

獨孤念的彈丸乃是五金之精所煉,光華燦爛如火,出手力道亦較林菁菁的清風無影針沉重強勁得多,然察伊思的藤牌亦是特殊材料藥炮油浸而成,堅韌無比,彈丸來勢雖猛,卻仍被藤牌牢牢拒在外門,無法得手。但察伊思受了彈丸帶來的撞擊之力,身軀亦不由自主微微搖晃,那只抓著藥包的手便因此失了準頭,一時間竟填不進炮膛中去。

獨孤念一輪彈丸無功,竟然愈挫愈勇,雙手疾揚,又是十余枚彈丸光芒閃動,聯翩飛出。察伊思卻是打定了以不變應萬變的主意,依舊手挽藤牌抵擋。

“哧哧”數聲輕響,這一輪彈丸果然如前一輪一般,緊緊嵌入了藤牌,然而,令場中所有人都未曾想到的是,一團火苗倏然自一枚彈丸上騰起!原來,獨孤念方才所發的第一輪彈丸乃是有意惑人眼目,在察伊思放松防范后,他便在第二輪彈丸中混夾了一枚燃著的硫黃彈!

察伊思方暗叫一聲不妙,手中的藤牌已化成了一片火墻。藤牌原是多年風干的老藤所制,炮煉時又以油浸過多次,因此雖堅韌無比,刀槍不入,卻最是易燃,饒是察伊思奸猾精明,亦未能破解這一弱點,竟自著了獨孤念的詭計。他恨恨地向獨孤念望去,卻正對上獨孤念一個大大的鬼臉,心頭不禁愈加著惱,正欲發作,忽想起手中與地上的火藥未曾清理,然尚不待他有所動作,一陣強勁的山風已疾卷而至,“轟”的一聲引爆了整個火藥箱。而這聲巨響,也就此成為了察伊思對世界的最后印象。

第二十九章 大夢無痕

邊荒九月,天高云淡。西風蕭瑟,殘陽如血。陜甘交界的黑風鎮,在這個黃昏中顯得分外寥落冷寂。落日余暉下,通向黑風鎮的唯一一條道路盡頭,出現了一個孤獨的身影。那人影漸行漸近,了鎮口。夕照下看得分明,卻是一名鬢插紅花,腰懸寶劍的女子。夕照中看得分明,卻是一名綠衫雪膚的美貌少女。

那少女緩步行入鎮口,仿佛漫無目的般穿街過巷,經過早已荒廢的凝芳閣,終于尋至了嘯風莊的舊址。其時距嘯風莊被焚毀已有數年,昔日的重門深院、華堂朱戶固然早蕩然無存,就連劫后的瓦礫焦土也難覓余跡,而在原來莊院的位置上,竟被人植滿了如火如霞的紅花!那些紅花似與當年司空南于嘯風莊禁地中所植為同一品種,在秋日風霜中猶自傲立怒放,繁繁密密地毫無凋零之象,許多花枝更生到了一人多高,將花叢間一條曲曲折折的小徑遮擋得更顯幽深神秘。

少女在花叢邊凝佇許久,目中神情流轉,如思如嘆,似喜似憂,整個人仿佛都有些癡了。

一陣清風掠過,竟帶來了一陣隱隱約約的蒼曠歌聲:“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無多時,去似朝云無覓處!”

少女似被歌聲自一個遙遠的夢境中驚醒,低低嘆了口氣,正欲舉步前行,一名男子的聲音忽自花叢中想起:“一別幾年,林女俠還記得我這老朋友,不辭遠路前來登門拜訪,足見情誼之厚,在下卻是受之有愧了。”一縷簫聲自叢中傳來。那簫聲溫煦嫵媚,卻又似隱隱夾雜著幾分悠遠懷思之意,正是那一曲《醉花陰》。

那少女正是林菁菁,聞言微微一笑:“獨孤念,想不到你絕跡江湖,在老家閉門隱居這幾年,花言巧語、胡說八道的性子卻是一點未改,只不知洛大姐日日聽你嘮叨這些胡話,會不會像從前一樣罵你?!?/p>

獨孤念笑道:“她現在已經完完全全變成了另一個人,才不會管我這些。”口中說話,人已自花叢中緩步而出。此時的他衣飾簡樸,神情舉止較幾年前穩重淡泊了許多,加上眼角鬢邊的微微風霜之色,確似有幾分山野隱者的味道了。

林菁菁低頭輕揉衣角:“其實,今日我來這里不單是為了看洛大姐,也是有一件事告訴你,我要嫁人了。”

獨孤念微笑:“恭喜林女俠,卻不知是哪位少俠有這等福氣?”

林菁菁道:“江南金刀謝家的公子,與我也算是自幼相識。說來也讓人想不到,過去我一直嫌他拘泥瑣碎,溫吞木訥,如今卻發覺,他才是最適合我的人?!?/p>

獨孤念幽幽地道:“世上最易知的東西是自己的心意,最難知的東西也是自己的心意。昔日我背負仇恨,浪跡江湖,放誕形骸時,也時常會感到迷惑,滿腔怨毒,苦心孤詣的孽子司空北,逐日歡笑,無拘無束的浪子獨孤念,究竟哪一個才是真正之我。其間的種種凄苦,種種心緒,自然不是你這種錦衣玉食,無憂無慮的大小姐所能理解的了。說到底,你與我原本就不是同一類人……”

林菁菁黯然低頭:“現下我終于有些懂了。洛大姐十年來一直在強迫自己變成另一個人,強迫自己去仇恨,去報復,然而到了與司空南決斗的最后一刻,她還是未能向司空南下最后一記殺手,在察伊思點燃火炮的最后關頭,又是她毫不猶豫地舍身沖出,用一己血肉之軀擋下火炮的致命重擊,以解興龍會之?!雭碓谠S多時候,她也是在彷徨矛盾,痛苦得很。”

獨孤念道:“好在她現在已經不必再承受這種痛苦了,她如今終于真真正正沒有了過去……”

二人一時間均沉默了下來,思緒不約而同地飛回了那個與察伊思的火炮交戰的慘烈夜晚。

當晚洛霓虹以身撞炮,為火炮巨力所震,重傷垂危,幸得獨孤念在彈丸掩護下,以硫黃彈引爆火藥,炸死察伊思,江玄舟趁亂將脈停心絕的洛霓虹搶出,率眾毀炮突圍。軍隊主帥既喪,火炮又毀,群龍無首,軍心動蕩,江玄舟抓住機會,回山調集人馬,全力出擊,終于取得了徹底勝利。

興龍會與軍隊的決戰乃是后事,當晚眾人突圍后,獨孤念便將洛霓虹十年前的遭際經歷、追殺尋仇的經過、屠戮興龍會門人的原委以及潛入察伊思帳下臥底傳訊等事原原本本告知了江玄舟。江玄舟亦自震動傷感不已,道一死解怨仇,洛霓虹過去欠下興龍會的血債,就此一筆勾銷,在他心中,洛霓虹永遠是從前那個至親至愛的小師妹……

江玄舟本擬將洛霓虹運回神女峰下葬,卻被獨孤念阻止,道洛霓虹嘗與自己立下約定:倘若她不幸身死,便委托獨孤念尋一處紅花繁茂的所在,將其安葬。洛霓虹遺愿如此,江玄舟亦不好違拗,只得由獨孤念與林菁菁攜洛霓虹的遺體離去。

獨孤念與林菁菁心緒低落,漫不經心地一路東行,不想竟遇見了獨孤念的授業恩師獨孤無名。原來,先時林菁菁為洛霓虹與獨孤念誆往巴東尋獨孤無名會面求援,不料他二人的謊話竟歪打正著地成了現實,林菁菁居然當真在巴東城中尋到了獨孤無名!獨孤無名老于江湖,聞得林菁菁講述,立知愛徒有難,遂火速趕來相救,卻因上了年紀,腿腳不甚便利,故此較精擅輕功的林菁菁來遲了許多,趕到時激戰已經結束,只見到了抱著洛霓虹東行的獨孤念與林菁菁。

獨孤無名修為已達登峰造極之境,查驗出洛霓虹尚有一線生機,遂傾盡自身功力全力施救。連續行功十余日,終于將洛霓虹硬生生自陰陽界上拉了回來,更打通了她體內經脈,將糾結她多年的心肺惡疾、咽喉舊傷治愈了大半。她的咳血惡疾今后雖仍有可能偶爾發作,卻決不會太嚴重,已無關大礙;她的嗓音雖然還有些嘶啞,卻也大體上恢復了正常,不似從前一般粗戛殘破,駭人可怖。

然而,即便強如獨孤無名,有兩件事情也終于無力回天:一是洛霓虹的一身精強武功,一是她有關過去的幾乎所有記憶。簡而言之,再次由生到死,又由死回生后的洛霓虹,已經是一朵沒有武功,沒有記憶,完全割棄了過去的斷梗孤萍了!

一切的風波都已歷盡,林菁菁卻決然離獨孤念而去。因為經過了多日來的種種,她終于明白:她原來歡喜的那個愛玩愛鬧,逐日歡笑,不知愁苦的浪子獨孤念不過是矯飾而成的假象幻影,脫去面具后孤寂沉郁的真實獨孤念,與她完完全全是兩個世界的人,相處愈久,只會愈感覺陌生疏遠,直至完全無法適應。事情便是這樣荒唐得近乎可笑,昔日獨孤念對林菁菁無意,百般偽飾敷衍,只為擺脫她時,林菁菁卻越追越緊,死咬不放,然待得獨孤念對她有了幾分真心,以實在面目相對時,她反而離開了。

諸般前塵恩怨俱都結束,林菁菁亦已離去,獨孤念對江湖再無可戀,竟當真履踐了舊日之言,攜洛霓虹回到黑風鎮老家,將嘯風莊舊址上的廢墟瓦礫清理開來,搭建了幾間茅舍陋屋,過起了隱士的生活。

洛霓虹隨獨孤念同住,此刻她的心緒便如一張白紙,純真爛漫,全無掛礙,一切均出于自然,一如十年前獨孤念在畫中見到的少女。一日她偶然自昔日嘯風莊禁地處經過,未料竟在磚石縫中發現了幾株僥幸逃過火焚霜打之災,劫后余生的紅花,不禁大為喜歡,遂珍而重之地移栽培育了起來,幾經繁衍,終于形成了一片繁茂燦爛的花海,將她與獨孤念的房舍裹蔽在深處,幾不可見。她本人則日日游蕩嬉戲于花叢之中,反反復復地吟唱著過去記憶中唯一留存的那支“花非花,霧非霧”的歌曲。

獨孤念追思過去種種,一時間百感交集,自懷中取出一本泛黃的小冊子,輕輕嘆息:“腳下這片土地,已是我與過去僅余的聯系,而這本手記,只怕也是洛大姐與過去唯一的聯系……”

林菁菁好奇心起,取過小冊子信手翻閱起來。翻開第一頁,首先映入眼簾的赫然是“愛女洛霓虹”的字樣,原來,這小冊子竟是興龍會原總舵主洛紀綱的私人日記!翻閱了近半本,卻見日記上所記錄的事情,十之七八都與洛霓虹有關,其中多半內容盡是關于洛霓虹少年時飛揚跳脫,貪玩胡鬧等行為的記錄,并附有洛紀綱對其的懲治經過與論述。

洛紀綱在日記中言道:興龍會義軍不比尋常江湖角落,可以無所顧忌,率性而為,蓋因時刻都處在強敵的陰影威脅下,任何一處看似微小的疏漏錯亂,都可能牽一發而傾覆全局,特別是在會中身負要職者,更須嚴謹端正,最忌隨心妄動,冒險胡來。洛紀綱一直對洛霓虹督導甚苛,教訓極嚴,便是欲將其造就為興龍會總舵主的接班人。無奈洛霓虹天性散漫隨意,執意不肯受其約束,多次受罰后依然我行我素,本性難改,卻是令他極為失望了。

林菁菁原本只道洛紀綱對女兒嚴苛乃是性格使然,未料其中卻有這許多深意,一時間大為震驚,疾疾向后翻去,正翻至洛紀綱親自下令處死洛霓虹的那頁記錄,不想竟見到了一個塵封多年的驚天秘密。

當日洛紀綱誤認為洛霓虹受司空南誘惑策反,出賣興龍會,以致義軍慘敗,激憤傷痛之下,為正典規,遂當眾將其判處極刑。然到了最后關頭,終是骨肉情深,心存不忍,遂只用最輕的手法暫時封住她的穴道,并有意將長劍留在她身上,更借故調開了囚室附近的看守暗哨,為她留出脫身的機會。卻不道洛霓虹雖如他意料般破牢而出,卻在途中撞見了嚴苛固執的陸九霄,不顧她再三懇求,一意要拿她回山受刑。洛霓虹憤而出劍,重創陸九霄,卻也激怒了聞訊趕來的洛紀綱,終于被其連施殺手,打落懸崖。而洛紀綱依會規大義滅親后,表面上雖仍與從前一樣威重方正,全無波瀾,靈魂深處卻無時無刻不沉陷在極大的傷痛負疚之中。其后的日記所載的,便是他痛失愛女后的心緒。

自洛霓虹墮崖那一刻起,她的影像便時時刻刻飄蕩在他的眼前,揮之不掉,逐之不去,以致他常常精神恍惚,幻覺重重,甚至于吃飯時都會不自覺地在對面多放一副碗筷,晚上休息前總要去洛霓虹房外轉一轉,看看她的窗子是否關上。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感覺非但不曾淡化消失,反而越發強烈,到得最后,無論晨昏晝夜,只要他一合眼,面前便會出現洛霓虹浴血墮崖的場景。思念與自責、感傷等種種情緒糾纏在一處,如一條無形的鞭子時刻不停地抽打著他,使他迅速地蒼老憔悴下來,終于積郁成疾,竟告不治。

日記一頁頁翻下去,但翻到后面,字跡漸漸散亂無力,最后幾頁上更濺染了許多斑斑點點的血跡,顯是從喉中嗆噴出的。睹物思人,林菁菁竟不禁對這位素未謀面的老人生出了幾許憐憫之意。

日記的最后一頁卻是:“余病體日見沉重,亦無意尋醫問藥,自知大去之期不遠矣。世人多好生惡死,余則視死為樂土坦途。幾年間骨肉分離,陰陽兩隔,只盼速歸黃泉,父女重見,任其怨我恨我,罵我辱我,即便日日以世間至殘至酷之刑加諸我身,以報舊仇,余亦受之若飴,全無怨意……”

原本是至親至近的兩個人,卻用彼此的驕傲與強硬,共同筑起了一道厚重的隔膜,更因為種種分歧與誤解,一度背向而馳,越走越遠,僅以仇恨與傷痛作為唯一存留的聯系紐帶,而待得一切滄桑歷盡,恩怨成灰時,卻早已物是人非,陰陽永訣!世間愛恨,往往如此。

獨孤念緩緩道:“這本手記原是江玄舟在決戰前夕偶然尋得的,那日他只道洛大姐已死于火炮之下,遂將手記交付于我,囑我埋葬洛大姐時,切切要將手記一并陪葬。然而世事往往出人意料,洛大姐竟然再一次死而復生,這手記反而留在了我的手中,讓我知道了許多塵埋多年的隱情……”

林菁菁心頭一酸:“可惜洛大姐失去了對過去的一切記憶,這本手記對于她已經毫無意義,她再也沒有機會了解老父的一片苦心,永遠無法諒解……”

獨孤念微笑:“我反而覺得這才是最好的結局。倘若洛大姐仍如過去一般耿耿于往事,那么無論她是否讀到這本手記,心緒都將同樣痛苦不堪,如今她丟失了記憶,卻反而得到了一顆赤子之心,拾回了真正的快樂,想來這也是洛老舵主所希望看到的結果。既是如此,手記讀與不讀,真相知與不知,又有什么要緊?有些時候,我反而惋惜自己沒有洛大姐這等福分了?!?/p>

林菁菁喃喃道:“如今我終于明白了什么是浮生若夢。對于洛大姐而言,昔日種種不過是一場大夢,夢醒之際,便是割斷忘卻一切之時,夢中的一切悲歡起落,最終都要化為虛空,了無痕跡……”

一絲惆悵的氣息在二人之間泛漾開來,二人一時間誰也沒有再作聲。只聞得遠處縹緲而凄婉的歌聲悠悠傳來:“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無多時,去似朝云無覓處……”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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