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與玉米面餅子

張子煥

小時候家里十分貧困，身上穿的是媽媽親手縫制的粗布衣褂，且老大穿了老二穿，最后才落到我的身上。吃的就更不用提了，幾乎見不到大米、白面、鮮肉、水果，幾塊加了糖精的玉米面餅子和拌了醬油的蘿卜咸菜條便是美味了。

爸爸的工作很苦很累，每天要扛二百斤一只的大麻袋，一干便是十幾個小時，晚上回到家，后背上總是白白的一片。爸爸肩上擔子很重，四十幾元的工資要給多病的媽媽買藥、撫養我們兄弟四個，是家中的脊梁。按理說爸爸在我心中的形象應分外高大，可我偏偏一度有種爸爸虛偽的感覺。前面說過加了糖精的玉米面餅子是美味，每天晚飯前勞累了一天的爸爸，把純玉米面餅子給我們兄弟四個每人一塊，他自己則拿起野菜多玉米面少的兩摻餑餑大口大口地吃起來。我對爸爸說：媽媽說你最累，應該吃純玉米面的，咋分給了我們？爸爸微笑著回答：我最討厭吃那玩意兒，不如帶野菜的吃著過癮。之后夸張地嚼著品著給我看。

一天晚間我起來上廁所，聽媽媽說：“孩兒他爹，你得多吃點兒純玉米面的餅子，你累呀，要是身子骨垮了，我們娘幾個咋辦？”爸爸低聲一笑：“我的身體棒，挺得住，純玉米面的我也喜歡吃啊，可是……好了，孩子起來了。”當時我很小，不懂什么叫善意的謊言，只知道說謊不是好孩子，有一段時間對爸爸總是愛理不理的。

時光荏苒，母親已過世，須發皆白的爸爸跟著結了婚的我在一起生活。近幾年的條件已今非昔比，而我也不再是當初的懵懂少年，知道爸爸當初為什么愛吃帶野菜的玉米面餅子，深為爸爸的寬廣與慈愛而感動不已。我默默地發誓，要把自己能買到的好東西都給爸爸吃，以補償往日的虧欠，同時每月給爸爸一些錢，讓他自己喜歡什么就買什么。

可爸爸仍然經常買玉米面讓我妻子做餅子給他吃。我勸他別再吃了，爸爸說習慣了吃著順口。一天我好奇地咬了一口，卻全然沒有當初的味道。

爸爸或許真的愛吃，抑或是對逝去時光的懷念，總之爸爸愛吃我就應盡力滿足。一次我托朋友弄來了兩袋經過深加工的精致玉米面，讓妻子做了一鍋貼大餅，打了一盤小魚醬，擺上小蔥、黃瓜、香菜等，與爸爸邊吃邊聊。我七歲的兒子見我們吃得那么香，也拿了一塊放在嘴里，馬上就連聲說不好吃、不好吃，弄得爸爸一臉的遺憾。

一日家里來了幾位朋友，我盡地主之誼，雞鴨魚肉擺了一桌。朋友說把老爺子叫來一同吃吧，我說每次叫他都不來，我們先吃。

席間一個不勝酒力的朋友偷偷去吐含在嘴里的酒，看見我爸爸在吃玉米面餅子。回來后他附在我耳邊小聲說了幾句，又意味深長地一笑，弄得我臉上火辣辣的。別人問我倆在搞什么名堂，朋友連忙說沒啥沒啥，咱們喝酒。

朋友走了，我用近乎乞求的口氣說：“爸，今后您盡量少吃些玉米面餅子好嗎？尤其是有客人來咱家的時候，給我點兒面子。”爸爸看了看我，犯了錯誤似的點點頭。

爸爸病了，反反復復的沒什么大的好轉。我不忍再給他吃玉米面餅子了，謊稱近期玉米面脫銷買不到。爸爸的病加重了，食量日漸一日地減少。一天我問爸爸到底想吃點兒什么，爸爸想了想說吃玉米面餅子，最好里面加點兒野菜。我說爸您放心，說什么也要給您做好。

玉米面餅子擺到了爸爸的面前，他嘴唇顫顫地咬了一小口，細細地嚼著。過了一會兒他又拿起一塊舉給我說：“你嘗嘗，香著哩。”一副孩子般的天真。

我咬了一口，那種苦澀卻讓我難以下咽。偷眼看了看爸爸，見他滿臉的真誠，我連忙咽下，又一口接一口地狂吃猛嚼起來。爸爸笑了，我卻轉過頭流下一串串熱淚。

爸爸終于走到了人生的盡頭，臨終前他老人家從被子下面拿出一張存折和兩疊鈔票：這存折是幾十年來的積蓄，后來行動不便了，你們給我的錢就不能存到里面了。這些錢你們留著吧，或許能用得上，等我走的那一天，你們什么也不用給我準備，只做幾塊玉米面餅子放到我身邊一起火葬了就行。

我涕淚橫流，打開存折，里面的數目很大……

（摘自龍頭新聞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