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軍鋒
2002年,在拍攝文獻紀錄片《晴朗的天》期間,筆者采訪了當時還健在的30多位延安文藝座談會的與會者和知情人,本文根據(jù)訪談影像整理而成,內容經受訪人審閱同意。
問:文藝座談會開會期間副刊發(fā)過一些報道嗎?
答:沒有發(fā)任何報道。文藝座談會開幕,《解放日報》沒有發(fā)消息,閉幕也沒有發(fā)消息。對這個會議毛主席非常慎重。1936年中央還在保安,10月中國文協(xié)成立,毛澤東在會上發(fā)表講話,說我們革命要有文武兩條路線。以前我們只搞武的,沒有文的,現(xiàn)在是要文武雙全。從那個時候起毛澤東開始抓文藝,在《新民主主義論》里面他講了一些文的,可是畢竟還是研究得少,所以沒有宣傳這次座談會。那時文藝是文化戰(zhàn)線的排頭兵、政治的晴雨表,文藝工作由毛主席親自抓,抓得深入具體。他是統(tǒng)帥,又是士兵。
5月14日、15日、19日、20日《解放日報》辟了一個專欄,叫“馬克思主義與文藝”,發(fā)表一些馬克思主義的經典文藝理論。博古說他譯列寧的《黨的組織與黨的文學》,是為文藝座談會召開,毛主席叫他翻譯的。博古譯后直接交給我。我看毛主席做“結論”,有些觀點是從這兒來的。列寧說黨的文學是黨組織的齒輪和螺絲釘,毛主席說文學是黨的工作的一部分,是要用來團結人民,教育人民,打擊敵人,消滅敵人的。他講話里面三四處還引用了魯迅的文章,幾次講到魯迅。我看發(fā)表這些經典著作是為了引導會議順利進行的。
問:1942年5月23日座談會結束之后,毛主席的“講話”為什么直到1943年的10月份才發(fā)表?
答:胡喬木說過這個問題,他說為什么這么晚才發(fā)表呢?有兩個原因,一個是慎重,一個是太忙。我認為是慎重,不是忙。毛主席是忙的,可是他的整風報告經過三四個月就發(fā)表了。毛主席一個星期能給報紙寫三個社論、三個頭條新聞。毛主席一個月內審看報社社論、重要新聞,審看中央負責同志的文章不知有多少,從來沒有耽誤過一分鐘。開文藝座談會的時候,文藝欄的主編是舒群,他跟毛主席比較熟,見著毛主席他就催“講話”的稿子。毛主席最后說,你不要催了,這個問題我要考慮考慮,我寫好了就送給你們,你們以后不要再催了。我們就沒有再催。一直到1943年10月,他忽然派人送來了,大概是16日送來,19日發(fā)的。

黎辛
問:這個稿子原件也是您親手編發(fā)的嗎?
答:是的。原件用的是延安最好的有光紙稿紙,自來水筆抄的,不是毛主席的筆跡。當時是副刊部主任艾思奇拿來的,他說毛主席說了,早一點給我們送來,讓我們早點打清樣送回去。為此,他沒有看這個稿子,送到排字房先排,排出來我們大家都看清樣。社長博古也沒看這篇文章,讓我和林默涵管發(fā)這篇稿子。林默涵是管文藝理論的著名的老編輯,我則跟各個版面編輯比較熟。“講話”稿子比較長,要從第一版到第四版才能排完,我和其他版的編輯協(xié)商。所以是我們兩個一起編發(fā)、一起校對了這篇文章。拿到稿子,我說這不是毛主席的字。默涵說我看像喬木的,你看這是誰的?我說我看也像喬木的字,筆跡比較清秀。喬木平常寫毛筆字,這次是自來水筆寫的。
毛主席開始給報紙寫稿用的是鉛筆,他寫一遍,改一遍,都是用鉛筆在白色的連濕紙上寫的。那個時候排字是工人用手撿鉛字排字,工人手上沾的都是油墨,再摸原稿,鉛筆字都被弄黑了,校對就更看不清楚。工人說我們也難,校對也難。這個意見由博古傳到毛主席那里,以后毛主席就改用毛筆寫了。文藝座談會“講話”以前的稿子都是用毛筆寫的。我們倆估計這次可能是胡喬木幫助毛主席抄寫的。后來胡喬木在回憶文藝座談會時,說“講話”是他根據(jù)毛主席的提綱與速記員的記錄稿整理的,他主要是調整了一些前后次序。
毛主席講話內容很豐富。整風報告、反對黨八股報告,都是很豐富的。反對黨八股報告我聽了,毛主席一開頭就說,現(xiàn)在兵荒馬亂,全世界的文章都要縮短。整個報告講了半天,很長,可是發(fā)表出來只剩下五六千字。他講黨八股的弊病,談了很多看法;他講會上發(fā)的《宣傳指南》小冊子,每一條都講得很詳細,可是發(fā)表出來都沒有了,許多寶貴意見沒有了,很可惜。為什么這樣?我看他考慮的主要是文章的嚴謹。
送來的稿子一個字沒改,清清楚楚,是胡喬木的字。毛主席說要看清樣,我們17日排出來就送給他了,當天就又退回來。在清樣上毛主席去掉了有600字左右,增加了大概有600字左右。這個清樣一個版1.2萬字,你要抹掉600字容易,你要再加600字,這里改一個字,那里加幾個字,就很難了,可是毛主席在清樣上加了600字,他加的地方清清楚楚,任何人都容易校對,容易修改。我們把清樣送給毛主席,毛主席把清樣退給我們,只用一天時間,說明毛主席修改與校對迅速,不誤報時。

《解放日報》刊發(fā)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
問:“講話”為什么選擇在10月19日魯迅逝世紀念日發(fā)表呢?
答:這個喬木也說了,他說可能是偶合,也可能是有意。我看是有意的。毛主席尊重魯迅,對魯迅的評價很高。他趕到17日把“講話”送來,而且按語也是寫好了送來的,可以說他是考慮過發(fā)表的時間的,就是為紀念魯迅逝世七周年發(fā)表的。在文題后,正文前,寫著:“今天是魯迅先生逝世七周年紀念日。我們特發(fā)表毛澤東同志一九四二年五月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以紀念這位中國文化革命的最偉大與最英勇的旗手—編者。”
問:當時《解放日報》的發(fā)行量大不大?
答:發(fā)行量不大,因為國民黨不準發(fā)行,各抗日根據(jù)地由于日本侵略軍的封鎖,也發(fā)行不了,只有內部交通送一點。日本鬼子投降以后,在解放區(qū)發(fā)行量大一點,最多印到約1萬份,少的時候不到1萬,內部交通送到很多地方,重慶都有。
問:參加歌劇《白毛女》的創(chuàng)作大概是一個什么過程?
答:我是1940年到的延安,那時我剛16歲。柯仲平和蕭三、田間1937年、1938年搞詩歌大眾化的時候我沒趕上。我在“魯藝”學習的時候,特別是前兩年,是叫做“關門提高”的時期,強調“正規(guī)化”,多讀書。后來在整風中間,院長周揚做了一個自我批評,認為這樣的“提高”是有片面性的。提高是要提高,讀書也還是需要的,但作為革命文藝家,僅僅這樣是不夠的。為實踐“講話”精神,魯藝在周揚領導下發(fā)起了“新秧歌運動”,成立了魯藝秧歌隊。我在一開始就參加了這支秧歌隊的活動。從1943年到1944年,我一直在為秧歌隊寫歌詞,在一些小型、中型的秧歌劇創(chuàng)作中擔任文字執(zhí)筆,也單獨寫了一些秧歌劇。后來我就從文學系正式調到了戲劇系并轉到了魯藝文工團。
接到歌劇《白毛女》文學劇本執(zhí)筆這個任務,是1944年后半年,當時我參加文工團已有兩年,經過下鄉(xiāng)、下廠,參加了一批秧歌劇寫作。雖然如此,這個任務對我來說確實還是個挑戰(zhàn),因為無論生活經驗還是創(chuàng)作經驗都很不夠,我是在領導的指點、前人的經驗和群眾智慧的營養(yǎng)下勉力而為的。當時,周揚和戲劇系主任張庚領導這個創(chuàng)作,明確提出要以“白毛仙姑”這個傳奇故事為題材搞一個表現(xiàn)人民斗爭生活的、有創(chuàng)新意義的、民族化、群眾化的新歌劇。“新歌劇”這個詞就是從這時提出的。

賀敬之
“白毛仙姑”這個故事是抗日戰(zhàn)爭初期流傳在晉察冀邊區(qū)的一個民間新傳奇。1944年,以周巍峙為團長的西北戰(zhàn)地服務團從晉察冀回到延安,歸入魯藝建制。“西戰(zhàn)團”的作家邵子南在晉察冀時寫過一部同一題材的長詩,由于這個原因,開始成立歌劇《白毛女》創(chuàng)作組的時候,就責成他寫初稿。創(chuàng)作組由張庚直接領導,成員包括文學劇本的執(zhí)筆、主要的音樂作者、導演。我和丁毅都是作為文學劇本執(zhí)筆者之一參加的。最初討論劇本主題時,有人說當時陜甘寧邊區(qū)正在進行掃除文盲、破除迷信的運動,認為這個故事是反迷信的好題材。經過創(chuàng)作組討論,一致認為這個故事的社會意義主要還是在于反剝削、反壓迫、爭取人民翻身,主題就是周揚提出的“舊社會把人變成鬼,新社會把鬼變成人”。統(tǒng)一認識后,邵子南寫了初稿,經由集體討論和周揚、張庚審看,認為還不成熟,故事結構、人物塑造、語言表達等都需要重寫。重寫時邵子南離開做別的工作了,就決定交由我接手。新的結構設想,主要由我和導演王濱一起商定,由我寫出稿本經創(chuàng)作組討論通過和張庚審定,然后交由作曲、排演,一邊排一邊征求各方群眾意見進行修改。全劇彩排時又根據(jù)群眾意見要增加最后一場,表現(xiàn)斗爭黃世仁的群眾場面。這時由于我生病,也由于對運用外國歌劇合唱形式不熟悉,就由丁毅接手。
第一場正式演出是給七大代表演出的,演出地點在中央黨校禮堂。當時我擔任司幕,還做些后勤工作,比如給演員送開水等這些事。演出隊的領隊是田方,就是后來為觀眾熟悉的電影表演藝術家。當時他還兼任演出隊的黨支部書記,我和丁毅是支部委員,我記憶中是演出后兩天,就由田方傳達了中央領導的意見,就是后來許多同志提到過的這樣三條:一是這個戲是適時的,適合群眾需要的;二是在藝術上是成功的;三是對黃世仁這樣一個惡霸地主,觸犯刑律,應當法辦,判處死刑。非正式的還聽到有同志說,少奇同志指出,不槍斃黃世仁,人民群眾不會同意,這是一種右傾投降主義的表現(xiàn)。關于這一點,在演出前的排練過程中,創(chuàng)作集體中有過不同看法,有些同志說處理不能過激,不要一報還一報,應當“以德報怨”。我和丁毅都拿不穩(wěn),也就沒有在斗爭會結尾處處理成把黃世仁判處死刑,執(zhí)行槍決。但當時天天來看排練的群眾,包括魯藝內部的工作人員和同學,還有魯藝所在地橋兒溝村的老鄉(xiāng)都對此很不滿意。這中間發(fā)生了這樣一件事:我們吃飯時排隊到伙房打飯,排到我這里了,炊事員同志拍著勺子說:“噢,是你呀?!黃世仁不槍斃,我今天就少給你打點菜!”這件事一直記在我心里。中央領導同志和廣大群眾意見一致,這給我們的教育是非常深刻的。
在延安的時候,同時飾演喜兒的是林白和王昆。林白是話劇演員,表演風格比較細膩。王昆的歌唱非常出色,由于是農村出身,表演風格真實、樸素。解放后林白不做演員工作了。王昆從延安時期起一直在不斷實踐,她在運用和發(fā)展民族唱法,掌握革命現(xiàn)實主義的民族歌劇表演體系上取得了顯著成績,在群眾中產生了很大影響。另一位是郭蘭英,她原是山西梆子的名演員,1946年我軍從張家口撤退時參加了我們的文工團。她的戲曲表演和歌唱功底深厚,富于激情,在把傳統(tǒng)戲曲技巧恰當?shù)赜糜谛赂鑴”硌萆蟻砣〉猛怀龀煽儯虼怂瑯邮艿綇V大群眾的歡迎。全國解放前后很長時間里,各地方不僅在歌劇《白毛女》中扮演喜兒的很多,在改編成各種地方戲曲的《白毛女》中扮演喜兒的也很多,都受到了群眾的歡迎。
從參加新秧歌運動和《白毛女》創(chuàng)作直到現(xiàn)在,“講話”啟示我一直不斷在思考的最重要問題,是涉及世界觀和文藝發(fā)展史的這樣幾點:一是文藝的普通規(guī)律和特殊規(guī)律。“講話”科學地總結和肯定了人類文藝史的一般規(guī)律,又突出地強調和論述了無產階級文藝的特殊規(guī)律。二是個體與群體。文藝工作者作為個體的人要生存、要發(fā)展、要通過文藝活動實現(xiàn)自我,這應當肯定;但同時又不能和社會群體特別是廣大人民群眾相背離。對于革命文藝工作者來說:不論是人生或藝術都應走和人民群眾結合的道路。要在思想感情上和人民群眾融合在一起,把個人命運和人民的命運融合在一起,立足點要站在人民一邊,真正做到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三是主觀與客觀。做任何工作都要有主觀能動性,文藝創(chuàng)作更需要主觀性的發(fā)揮;但卻不能由此否定對客觀世界的依存關系,主觀應當和客觀相一致。
問:您參加西北戰(zhàn)地服務團的大致情況是怎樣的?
答:在上海我最早是由名記者戈公振先生介紹去《申報》工作的,那個時候只有14歲。因為家里很窮,所以我小學沒畢業(yè)就到報館當練習生了。在上海這個全國最大的報社里工作約兩年,正趕上了九一八事變和淞滬抗戰(zhàn),日本帝國主義侵略中國的暴行,對我的思想產生了極大的沖擊,使我產生了強烈的反帝意識,我看了不少反對日本帝國主義的文章,認識一些文化人,受到鄒韜奮、李公樸、艾思奇等進步人士的影響,參加了他們領導的青年指導工作和進步刊物的編輯工作,學習寫些文章。由于我比較喜歡唱歌,所以后來就參加了救亡歌詠運動。1935年我參加了黨領導的“蘇聯(lián)之友社”的音樂組,那是黨的外圍組織。我一方面參加歌詠運動,一方面從事救國會的工作。同時又是《讀書生活》雜志的助理編輯,主要的編輯人員是艾思奇,還有地下黨的一些作家。
1937年8月20日,李公樸偕同柳湜(地下黨員,作家),《我們在太行山上》的詞作者桂濤聲,再就是我,一行四人離開上海去山西,一路很艱苦,也很亂。那個時候我就幫助李公樸先生做一些接待青年的工作和文字工作,同時我還大力開展抗戰(zhàn)歌詠運動,搞訓練班。9月底或10月初,李公樸要去武漢,他就讓我留下來辦全民通訊社。全民通訊社由共產黨、閻錫山和救國會一塊搞,由救國會出面組織,通訊社日常工作由八路軍辦事處幫助。辦事處主任是彭雪楓,他是很有文化修養(yǎng)的八路軍將領。全民通訊社一共三個人,從采訪到編輯以及刻板、油印到寄發(fā),都是由我們三個人一起搞。那時候很多消息是從八路軍辦事處來的,關于鄧楊支隊挺進敵后、平型關大戰(zhàn)、決死隊成立等等。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過上供給制生活,由八路軍每個月發(fā)給五塊錢津貼,每天有小米飯、饅頭。日本人快占領太原了,我們就隨著八路軍辦事處轉移到山西臨汾,我正式參加了八路軍。后來全民通訊社在漢口辦起來了,我就成為前線記者了。當時我有三個身份,一是八路軍駐晉辦事處秘書處的秘書,一是全民通訊社的記者,還有一個是八路軍學兵隊的音樂教官。也就是那個時候,我第一次見到周總理(那時稱他周副主席)。八路軍辦事處駐在成成中學里,周總理也在那兒住,有一次我去八路軍辦事處工作,看到他,那時正有日本飛機在空中盤旋,他站在防空洞邊上,正在指揮西戰(zhàn)團人員進入防空洞。他第一次給我的印象就是一個非常負責任的,非常愛護干部的長者形象。

周巍峙
1937年西北戰(zhàn)地服務團到八路軍駐晉辦事處駐地來慰問,由我接待,丁玲提出來讓我參加西戰(zhàn)團。丁玲知道我以前在上海工作,這個團里也有我在上海的戰(zhàn)友,也有搞學生運動的。她先請我去教歌,給他們寫西戰(zhàn)團的團歌,講音樂創(chuàng)作。后來她希望我參加這個團的工作,彭雪楓不同意,他說他們那兒需要人,前線需要人,沒同意我去。彭雪楓跟她開玩笑,說你拿三個干部換。為什么這樣說呢?因為我有三個工作:秘書、記者、音樂教官。彭雪楓一再推脫,丁玲也就沒辦法了,后來臨汾告急,丁玲經過中央同意到西安做統(tǒng)戰(zhàn)、宣傳工作,我還是留在八路軍辦事處。
西戰(zhàn)團是綜合性的文藝團體,工作是多方面的。它有兩個組,一個叫宣傳組,一個叫通訊組。宣傳組主要是文藝演出,通訊組主要是到前線寫通訊。因為最早丁玲想組織記者團到前線去工作,她向毛主席說起這個想法,毛主席說你干脆組織一個文化團到前方去吧。所以她那個團有個特殊性,就是有一個通訊組。后來我也去了西安,丁玲又找我談,說你這樣等著還不如參加我們的工作,我們很快就回延安,回了延安你愿意到哪兒去就到哪兒去,我不限制你,這樣我才參加西戰(zhàn)團,擔任歌詠組長,當指揮。
問:您對西戰(zhàn)團時的丁玲有什么印象?
答:她平易近人,和藹可親,工作上很有創(chuàng)造性,在同志中很有威信。平型關大戰(zhàn)結束后,部隊給西戰(zhàn)團每人送了一件日本軍隊的黃呢大衣,一只水壺。團員們穿的衣服也不同一般,穿的是列寧裝,就是俄羅斯的民族服裝,延安叫列寧裝。丁玲也穿這些服裝,很有風度。
在西安參加西戰(zhàn)團的工作四個月后,1938年7月底西戰(zhàn)團回延安,我就跟著回去了,這個時候我已經是黨員了。我的入黨介紹人是丁玲,還有王玉清。當時入黨一般是半年候補期,我是三個月,而且一個半月后,我就開始擔任小組長、支部委員。一個多月后,西戰(zhàn)團要到前方去,丁玲由于身體不好,沒辦法去。陳云給丁玲寫了一封信,他說同意周巍峙率團到敵后工作。陳云一句話,我就“改行”了。于是,我趕快吸收新人,組織班子。因為丁玲留下了,還有一部分同志留下來學習、工作,一部分同志留下來養(yǎng)身體,只能以原來人員為基礎,又動員了抗大、陜北黨員訓練班一些學員,重新組建班子。
班子組建好了,準備向中組部匯報。這時延安受到日本人第一次轟炸,時間是1938年11月20日,是一個星期天。敵人知道中央正在開會,估計很多代表會住在城里面,轟炸得很厲害,死了不少人。當時中組部也在城里面,陳云把我叫去匯報工作,我說把我們在城外住的窯洞讓代表們住,話還沒說完,敵人的飛機就在我們的頭頂上了。很快就丟了炸彈,圍著山四周轟炸。轟炸剛一停,我就往回趕。我一回到團里,就接到中組部的信,命令我們晚飯前就出發(fā),到四十里鋪聽令。當時整個團就匆匆忙忙整理演出用具,打好行李,準備出發(fā)。我留下來辦手續(xù)。第二天,敵人又來轟炸,留在延安的一個團員被炸傷了。我和陳明把他抬到清涼山上。
我們在1938年底趕到晉察冀邊區(qū)。一個多月的時間里,每天以七八十里的速度行軍,過封鎖線要走二百多里地。我們是隨一二〇師過封鎖線的,我們西戰(zhàn)團隊伍在部隊中間走,剛開始我團的小毛驢(是在延安臨時買來馱我們的行李、道具的)走在部隊運輸隊后面,可是大騾子走得很快,一下子把我們的小驢子落下了。結果過了封鎖線,到游擊區(qū)天亮了,我一看什么都沒有了,大部隊早走了,小隊伍也不見了,就是沒有隊伍的消息,等了很久也沒過來。我很懊喪,怎么我剛當了主任,還沒到前線,就聯(lián)系不上了,真把隊伍丟了(團員中還有不少名人),我怎么向中央交代?!但一下子又找不到同志了解情況,只好停下來等,后來由詩人田間等押運小毛驢運輸隊一個一個慢慢趕過來,到齊了,我心上才落下一塊大石頭,舒開了眉頭。
1939年1月初,我們到達晉察冀軍區(qū)報到。在那一待就是五年半,經過了敵后最艱苦的,也就是沖破黎明前黑暗的那個最困難的時期。那時我們根據(jù)地縮得很小,戰(zhàn)斗十分緊張,生活也苦,糧食困難了,有時只能吃黑豆,那本是給牲口喂的料,很不好消化。窩窩頭,沒菜,用柿子和起來吃,沒有油,湯里放點韭菜葉子。
問:當時在敵后的時候,知道延安要開文藝座談會嗎?
答:開始不知道,我們知道延安在整風。我們最早是從1943年春節(jié)的晉察冀報上得到的信息,上面寫到延安秧歌搞得很熱鬧,說是整風以后的新氣象。我們很受鼓舞,我們在晉察冀也搞秧歌運動,早幾年,還編了一個《打倒日本升平舞》,是用的東北秧歌舞音樂,很受歡迎。
在我們進行初步文藝整風學習以后,西戰(zhàn)團的機構有很大變化,文學組和美術組撤銷,文學家、美術家都去了地方部隊,深入生活,或擔任一定職務。西戰(zhàn)團就純粹成了一個演出為主的團體了。為了深入生活,配合邊區(qū)保衛(wèi)麥收及減租減息斗爭,西戰(zhàn)團分成兩個隊:一個是平山隊,平山就是西柏坡那個平山縣,那個時候,我們就在那一帶工作。一個是繁峙隊,這是雁北的一個縣,在陰山南面那個地方。還有一個敵占區(qū)的小組,幫助區(qū)干部工作。我開始在平山隊,那是六七月之間,每天在一個村演出,同時參加減租減息的斗爭,因為那個時候邊區(qū)規(guī)定,租子不能超過千分之三百七十五,超過就是不符合邊區(qū)政策。有些地主、富農破壞政策,所以要組織貧雇農和地主作斗爭,爭取減租減息。為配合斗爭,就創(chuàng)作了歌劇《團結就是力量》(牧虹編劇、作詞,盧肅作曲),大概不到一個星期就寫出來了。當初都沒想到那首主題歌《團結就是力量》后來那么流行,以后解放戰(zhàn)爭期間在大學生和工人中間那么流行,現(xiàn)在還在唱。
問:您最初看到毛主席“講話”的內容是什么時候?
答:我是在1943年冬天才看到半部《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的油印本(全文在1944年初邊區(qū)反“掃蕩”勝利結束,全團集合時才看到),那時我和西戰(zhàn)團一個分隊在繁峙縣的游擊區(qū)工作,我正和晉察冀軍區(qū)敵工部負責人厲男同志商量組織一個武工隊到繁峙縣敵占區(qū)開展政治宣傳的事情。雖然我沒看到“講話”的全文,但還是立即組織繁峙隊的同志認真進行學習。半部油印本,包含了“講話”的重要內容,毛主席從革命文藝工作的實際出發(fā),全面系統(tǒng)地闡明了文藝為廣大人民服務的方向,特別強調了文藝工作者要和工農兵結合為工農兵服務的重大意義。大家學習后認為非常重要,感到非常激動。因為這對解放區(qū)的文藝工作者既是很大的鼓舞,也是有力的鞭策。
我們當時正籌備組織武工隊到敵占區(qū)開展一段時期的工作,那是很有危險的,但大家都爭取參加這一工作。我們不僅要用文藝為人民服務,而且紛紛表示,為了人民的事業(yè)準備貢獻自己寶貴的生命。這是大家當時出發(fā)前共同的決心和誓言。這個武工隊由厲男和我兩個人負責領導,隊員只有十六七個人,其中有八路軍戰(zhàn)士五六人,我們的演員有凌子風、陳強、胡斌、張海、劉沛等七個人。我在隊里負責舞臺監(jiān)督和燈光工作,那時晚上在老百姓的院子里放幾張長凳子,上面放幾只碗,裝上植物油點燃了燈捻照著演員表演,這就算是舞臺燈光了,我們男女同志都帶著手榴彈,準備必要時和敵人同歸于盡。我有一支駁殼槍,經常開著保險機,隨時可以打槍。我們武工隊都是夜間活動,每次演出都先化好裝,走二三十里路到一個村子演出(一般大的村子邊上都有敵人的崗樓),演出前,武工隊領導還要找好撤退的路線,以便出現(xiàn)敵情時能馬上撤退。隨隊的八路軍戰(zhàn)士既是演出時的群眾演員,同時也是保衛(wèi)者。演出結束后,就立即轉移至二三十里以外的村子住宿。白天召開有教員和其他知識分子參加的各種座談會,并分別找統(tǒng)戰(zhàn)對象談話,宣傳我黨抗戰(zhàn)必勝的信心和決心,動員敵占區(qū)人民,根據(jù)他們所處的環(huán)境及可能的條件,團結起來,幫助八路軍和地方干部開展反對敵偽統(tǒng)治的各種活動。我們演出的節(jié)目,內容也都圍繞懲治漢奸,打擊敵偽政權,增強人民團結和勝利,有活報劇《打倒?jié)h奸王嘉祥》(結合村里的情況改人名及事實)及一些抗日歌曲,同時還展覽一些美術圖片。敵占區(qū)人民從來沒看過這樣的節(jié)目,既振奮人心,也很新穎,吸引人,效果很好。當時在繁峙川下敵占區(qū)工作了20天左右,西戰(zhàn)團同志們的斗爭熱情一直很高昂,他們正是用自己不怕艱苦、不怕犧牲的革命精神,來實現(xiàn)自己的誓言。
問:丁玲參加文藝座談會,白天開會晚上回來跟您談座談會嗎?
答:座談會上的情況談得很少,談自己的感觸比較多。從當年4月她寫的《風雨中憶蕭紅》《關于立場問題之我見》《文藝界對王實味應有的態(tài)度及反省》這三篇文章,可以看出她當時思想情緒的動蕩、變化。這就叫做感情起了變化。
問:《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寫得比較成功,與她感情的變化有關系嗎?
答:當然有關系。在土改的時候,她長期深入群眾。村里有些落后的婦女、老漢、老太太,分這個要那個,怎么也不滿意。工作組的那些年輕人分工做這些落后分子的工作,誰也不耐煩,嫌這些人太落后了。這些都是丁玲去做。丁玲了解他們的苦難家史,他們不是天生的落后,是舊社會的壓迫、生活的遭遇造成的。她理解他們,充滿了對他們的同情。
問:丁玲寫作《太陽照在桑干河上》時,您在她身邊嗎?
答:包括土改,我們基本上都在一起。最早是在張家口的宣化市南邊的辛莊,那是個大村,土地肥沃,盛產大蒜。晉察冀中央局組織的一個土改工作隊,邊區(qū)農會主席郭強,佃農出身,他當隊長,我們跟著他下了鄉(xiāng)。我們沒有說要寫書。那時剛抗戰(zhàn)勝利,國民黨發(fā)動內戰(zhàn),搶奪勝利果實,打內戰(zhàn)蔣介石靠的是美國軍火,我們靠什么呢?只有靠老百姓,靠農民。怎么才能依靠農民呢?要給農民分地,實現(xiàn)耕者有其田,才能調動農民的積極性。搞土改就是這么一個思想。所以當時“五四指示”一下來,我們討論、學習,覺得太重要、太及時了,我們就積極要求參加土改。本來由延安出發(fā)時,中央要我們去東北,后來又要留在華北,華北領導同意了,就這樣我們跟著農會主席下鄉(xiāng)了。他一到村,就召開村民大會,在大會上訴說生活的苦難,他把褲腿撩起來說:你們看這是地主家的狗咬的。郭強是經驗豐富的老農會主席,他的講話有很大的鼓動性。會后他對我們說:我的講話怎樣?請多提意見。你們不是搞寫作的嘛?就看我們怎么做吧。但我跟丁玲不滿足于光看,我們也得做事啊。只有參加做事才能更好地了解土改,了解群眾。

陳明
《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寫了一個女孩子黑妮。怎么出來這個人物的呢?是從生活中發(fā)現(xiàn)的。當時我們土改工作組住在辛莊一個大院里頭,一個女孩從外面跑進院子,十來歲,穿一件花布衫,在我們住的北屋門前一晃,神情不安,匆匆跨進朝南掛著竹簾子的屋門。這是地主家的孩子。丁玲腦子里就產生了一個問題,就是這些地主的子女,這樣年輕的孩子,土改運動里應該怎么對待?他們的前途、命運將是如何?這時腦子里就有了這么一個形象,丁玲想,將來就寫她。
她原來沒有想到寫作,原來就是要搞土改,不能光看別人做,自己也參加做。有了責任感,接觸生活就深了,對土改運動的認識也就深了。當然,這為她后來的創(chuàng)作做了積累。開始在辛莊,郭主任只要我們看,我們也看了一陣,只是插不上手。我們便跟華北局商量,換到另外一個村子,懷來縣的東八里。邊區(qū)青委主任許世平和我兩個人負責,丁玲也參加。我們合作得很順利。在工作中我們又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有一個農民,按財產可以劃地主,我們后來還是給他劃為富農,因為他是一輩子自己勞動,家里人口多一點,就比較富裕一點。對富農不能沒收他的地,只叫他獻地,這是當時土改時候的一個規(guī)定吧。開大會的時候,讓他上臺講話,他就上臺表態(tài),他是富農他要獻地。說著,他站在臺上把褲腰帶解開一抖,帶子接了好幾個頭。丁玲又考慮這個問題了,這算什么富農啊,他生活的用品,一個褲腰帶都是這樣的破舊。農村現(xiàn)實生活里面,這些問題很多,很復雜,很現(xiàn)實,我們也一下子很難看得準,腦子里就有這么一個問題:土改中什么樣的人算富農?怎么算?怎么不算?《太陽照在桑干河上》里面寫的胡泰,就是從這個人物上面引出來這些問題。后又到了第三個村子,是涿鹿縣溫泉屯,那里比較富,葡萄很多。工作組里有丁玲和我,有邊區(qū)群眾劇社的演員趙路、趙可,還有邊區(qū)的工會主席、本地人老董,五個人負責四個村子。當時內戰(zhàn)形勢特別緊張,傅作義要進占張家口。越是緊張,越要把土改搞好。好不好,看群眾的覺悟。戰(zhàn)爭形勢一緊張,群眾中的怕變天思想比較普遍。所以我們特別著重訪貧問苦,啟發(fā)教育,幫助他們提高覺悟。

陳明與丁玲
兩個星期后我們結束了在溫泉屯的土改工作,到縣里去匯報,碰到朱良才同志。他是軍區(qū)的參謀長,來視察撤退路線。一見到我們,他說:張家口的部隊都要撤了,你們怎么還在這兒啊?我們說:我們還想留著跟老百姓一塊上山打游擊呢。當然我們還得回華北局。一回到張家口,張家口黨政機關都疏散空了,只剩下一部大卡車,是邊區(qū)政府民政廳的。那時柯慶施是廳長,留了這么一部車送一個大學名教授陳景昆先生回北平,行期都定了。柯慶施告訴我們:只剩這么一部車,你們和蕭三兩口子,搭這車走吧。不由分說,我們帶著女兒祖慧,叫上勤務員張來福,跟蕭三兩口子,搭乘那輛車到了阜平。
離開溫泉屯,一路上,土改中的情景、人物,縈回腦際。丁玲說:現(xiàn)在要有一張桌子,我就可以寫了。1946年底,我們撤退到阜平,她便開始寫作。1947年5月,參加土地復查;10月,土地法大綱公布,聽傳達,學文件。寫作時停時續(xù)。1947年12月,她又參加了華北聯(lián)大的土改工作隊,帶幾個聯(lián)大的學生,到解放不久的石家莊市附近的宋村等四個村子,她是組長,到1948年4月工作結束。這個過程我沒法細說,那時我在石家莊市委宣傳部。這年春節(jié),她邀我和那個勤務員,還有聯(lián)大的同學于宗義、岳慎等人,到她那幾個村子里演秧歌戲。演什么呢?《牛永貴負傷》。這個戲在延安的時候是出名的,寫敵后斗爭的。我們化了裝,有的裝八路軍,有的裝日本兵,我黏著胡子演老頭。村里人跟丁玲開玩笑,指著我說:“這就是你老頭啊!”一聽就知道她和農民的關系好。土改結尾,分地分房,村里哪塊地是水地還是旱地,哪棟房是幾間,是好是壞,她比村干部還清楚。
問:《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寫了多長時間?
答:是在阜平開始寫的,沒有多長時間,從1946年底動筆,到1948年6月定稿,前后一年半。中間土地復查,學習土地法大綱,參加宋村土改,占去了好幾個月的時間。我們從張家口撤退到阜平,這是晉察冀的老根據(jù)地。我們得先安家,那是1946年底,我們先住在紅土山,稍稍安定就開始寫作。1947年1月,搬到抬頭灣村,這里比較安定,生活也安排得很好,早餐一碗面條,中午一頓大米飯,晚上就是剩的面條和小米粥,一天三頓,不重樣。后來搬了一間大房子,高臺階,臺階下有七八個廁所,這村的廁所跟豬圈在一塊,你蹲廁所,豬腦袋就伸過來了。到了夏天,你想想蒼蠅該有多少?可是我們屋子里面一個蒼蠅都沒有。我們創(chuàng)造條件呀!靠西有個很寬的陽臺,我們掛上老百姓的舊葦簾子,擋著西曬的烈日;朝南有個小窗戶,我用一條床單當簾子,擋著熱氣。屋里有一個很大的舊炕,一頂舊的日本蚊帳,用它把炕全部罩上,里面沒有蚊子,可以睡得安穩(wěn)。寫作有一張小桌子。晚上用小油壺點油燈,后來有時候點蠟燭。寫累了,我們倆就下跳棋,沒有棋子,就用豆子,白豆、黃豆、黑豆都用過,兩個人互相賭,爭得厲害,玩得開心。
華北局秘書長吳德同志照顧我們,讓我們搬到華北局去,我們謝絕了。因為住在抬頭灣安安靜靜,生活調配得也不錯,不是吃魚吃肉,我們需要的很簡單。
問:丁玲寫作的間隙也跟您討論她作品里的人物嗎?
答:經常談。她寫作不習慣先有提綱,所以寫作中我們常常交談,談得多的是人物,如書中工作組的文采,村干部里的張裕民、程仁,積極分子里面的李昌、婦女主任董桂花、黑妮,地主里面的錢文貴、李子俊和他老婆等等。有時也談到小說里的情節(jié)安排。
丁玲到了西柏坡,也沒有把書稿給毛主席看,她先拿給喬木、艾思奇他們看,喬木他們看了,江青也看了,他們都覺得好,這樣才決定出版。丁玲那次到西柏坡,毛主席講了很多鼓勵她的話,毛主席一向鼓勵她,器重她。
(責任編輯 黃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