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羊
最后一顆砝碼壓了下來,她終于決定辭職,并且徹底告別律師行業。
最近幾則跟年輕律師有關的新聞,讓行業里最初級、資歷最淺的實習律師的處境有所顯露。圍墻外部,符號漫天。高跟鞋、西裝、金碧輝煌的寫字樓和辦公室——這一行業曾最大程度滿足了人們對精英的想象。圍墻內部,低廉的起步薪資、流水線般高壓的工作以及不斷被貶損的自我價值,又挫傷著那些年輕人。
對年輕律師而言,通向天花板的道路似乎剛起步就很艱難,要么熬過去直到適應那套職場規則,要么就決然離開。
起步即艱難
盧可可曾經發現一些不舒服的痕跡,但她最后都說服自己接受了。
她去一家律師事務所面試時,一排西裝革履的男合伙人毫不避諱地告訴她:“我們團隊一般不招女律師,因為女律師受不了壓力,一般待了兩三年就去考公了,而且要休產假,你能夠接受壓力嗎?”盧可可點頭說:“是的是的,我可以?!彼?,這是“規矩”——“每個律師不都是這么過來的嗎?憑什么他們受罪我不受罪”。
或許大多數律師確實是這么過來的,而大多數實習律師也是這么說服自己的。
廣州的實習律師黃麗娜還能清楚想起自己加班到凌晨4點,抬起頭看到周圍人滿面油光,眼中無神,有的同事看起來甚至“快要倒下了”。沒關系,她告訴自己,畢竟帶教律師也在一起加班,他看起來更努力。據她所知,這位師父“渾身上下都是病”?!白约旱目嘞啾戎乱膊凰闶裁础?,她這么想。
大部分法學生在還沒畢業時就知道律師行業如同一個金字塔。金字塔頂尖的律所叫做“紅圈所”,這些律所的吸引力強、薪資高,也因此被稱為“2萬元俱樂部”甚至“3萬元俱樂部”。國內最頂尖的幾個法學院校和院系——“五院四系”的學生是紅圈所人才倉庫。往下是一些“精品所”,雖不及紅圈所的知名度,但規模、管理制度、薪資、律師要求等要素都向紅圈所靠齊。最后才是小所。
通向天花板的道路很長,從入門開始就競爭激烈。對于想成為普通律師的年輕人來說,通過率低于20%的法考甚至都算不上普通律所的敲門磚,更何況天花板級別的律所。二本畢業的黃麗娜曾拒絕過一家律所的offer,但不是因為更有底氣。
在三線城市老家一家精品所地方分所做實習訴訟律師的王通,喜歡律師那種時刻變化的生活,和接觸更多的人。更重要的是,“你至少能看見錢在哪兒”。“律所的合伙人,我的老板,一個案子能夠賺100多萬元,而另外一些刑事案件,他收取了30萬元的律師費,開的車也是奔馳?!边@些可見可聞的薪酬收入,吸引著這個從頂尖法學院畢業的年輕人。
也有中途放棄別的工作去做律師的人。中國政法大學畢業的李鐵第一份工作是某個公司的法務,月薪3萬元,盡管衣食無憂,但當他看到做律師的同學們到處出差去處理案件時,他覺得律師和法律更沾邊?!?萬元的薪水不會再漲了,而且業務上更像是行政,我很怕做法務繼續五年十年的話,待遇不再會有很大的變化?!彼f。
去年,他決定辭職,去北京一家律所做實習訴訟律師。當然,一切都得從行業最底層開始。
另一條“流水線”
從法務到訴訟實習律師的轉型之路,不如李鐵原先想的那么順暢,他發現自己每天都在打印材料,寫審查意見?!澳呐鹿べY低,但如果讓我參與一個一千萬元或者一千萬元以上的案件,我會覺得學習到很多。但每天都做這種工作,我覺得沒有任何意義?!倍谧约簩懙囊庖姇?,被修改的句子經常超過90%,他說那是他實習律師生涯里最挫敗的時候。
在這條被圈內人自嘲為“精英版”的流水線上,高壓是原生的。比如,律師絕不能犯錯。無論是非訴訟還是訴訟律師,犯錯都是可怕的。
“對非訴律師來說,每一個文件都要上會,客戶融不到資,白白損失幾千萬元怎么辦?我會對自己定一個極高的標準,然后告訴自己,我就是在走鋼絲,我不能掉下去,掉下去就完了。”盧可可說。她變得小心翼翼,生怕出錯,出了錯就趕緊道歉。
有一天盧可可加班到很晚,頭腦已經發昏,上級過來說她把某個系統的名字打錯了,她驚了一冷顫,趕緊道歉。第二天她緩過來,想起來系統有登記記錄,她才發現這個失誤是上級操作的。她沒有澄清,默默咽下了這口氣。
過度勞累也是標配。實習律師們都經歷過加班,即便是正常下班,抱著電腦在家工作到凌晨的也不在少數。有一整月,黃麗娜每天都加班到凌晨一兩點,她一方面要面對客戶,一方面又要面對更高級別律師的催促。她對自己的工作沒有信心,經常晚上12點發信息給另一位做實習律師的大學同學,請求她的幫助。黃麗娜唯一一次動了離職的念頭是在一次凌晨4點加班后。
清醒了一點之后,她選擇待下去,覺得自己有著這個行業所需要的耐受力。她也期盼著未來的某一天能夠和那些優秀而獨立的女律師一樣侃侃而談。
留下的,離開的
當然,不是沒有幸運的和被尊重過的實習律師。
從中國政法大學畢業以后,張子浠嘗試考公沒考上,回到東南沿海城市成為一名實習訴訟律師,工資6500元,在實習律師里算中等偏高的水平。帶教師父快60歲,資歷老道,幾乎所有案件都會親手辦理。每每有案件,張子浠都會被師父叫去討論研究,商量策略,張子浠負責寫一稿,然后他再審核做出批復。
沒有做過太多打雜的事情,張子浠到律所第一周就開始幫忙做案子。他很少加班,即便加班也是到晚上七八點就下班。
黃麗娜逐漸在挫敗里感知到自己的錯誤好像沒以前那么多了。她的忍耐力和鈍感力支撐她走了下去,“煩惱一直都在,但煩惱也會一直被解決”。她實習期已經滿一年,正在等待考核,很快就會用一張執業證書來洗刷過去的辛酸。
對很多年輕的法學生來說,離開律師行業也是一種理性的選擇。擊碎盧可可美夢的那天,律所合伙人問她,最近忙不忙,盧可可說,“最近的工作都很飽和”。她期待一句關心,哪怕是表演性質的,她都會待下去。但沒有,合伙人說,“那你先把我工作優先做了。”
最后一顆砝碼壓了下來,她終于決定辭職,并且徹底告別律師行業。
離職當天,她穿著露臍的上衣、一條水洗牛仔褲和運動鞋,在律所西裝革履的律師前拿到了她的離職證明,她覺得自己很酷,終于把那些壓抑的東西釋放出來。她的下家是一個初創公司的法務,同事親和,按時下班。她說,現在反而好像離法律更近了。
摘編自《新京報》2022年9月16日? 文中人物皆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