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子洋
何家弘說,《何家弘說案》里藏著能讓世界變好的秘密。
年近七十的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教授何家弘,被稱為“證據法學泰斗”,作為“文革”后的第一代法學家,是中國大陸首個獲得美國法學博士學位的學者,主編了中國第一部《證據法學》,至今是許多法學院本科和考研的核心教材。2006年,何家弘成為最高檢歷史上第一批掛職廳官的三位法學家之一,擔任瀆職侵權檢察廳副廳長,為期三年。
近日,何家弘在B站和頭條號錄制一檔視頻節目《何家弘說案》,講解四十年來研究過的“傳奇罪案”——他說,里面藏著能讓世界變好的秘密。他接觸過不少大案要案的一手資料,在節目中,披露了黑龍江石東玉案、“亡者歸來”佘祥林案、聶樹斌案等案件背后不為人知的細節。
“科學證據也可能是不科學的”
1979年,何家弘考上中國人民大學第一分校學習法律,那一年他已經26歲。1992年8月底,何家弘到美國西北大學攻讀法學博士(SJD)學位。他拼命想彌補被耽誤的青春,最終創下紀錄:只用1年零10天便拿下學位,一般人通常需要三到五年。答辯后,華爾茲教授說,這是他見過最好的SJD論文,法學院副院長則評價他的答辯“flying colors”(神采飛揚)。
1993年,何家弘回到中國。過去中國只有“偵查學”,直到他留學歸來,才有了“證據調查學”,他主編了第一部《證據調查》和《證據法學》,將西方證據學的術語和體系引進中國。法律語言和日常語言不同,何家弘1996年出版了一本《毒樹之果》,這個詞意指,如果手段是非法的,那么從它獲得的證據也是被污染的。
20世紀90年代,何家弘深感中國社會證據意識稀薄。“中國傳統打官司,你要找人,要有關系,沒有說需要證據……”
如今在視頻節目里,何家弘仍在普及這種觀念。比如,記者旁觀錄制的這期,何家弘講了1998年震驚全國的杜培武案。杜培武是云南昆明的一名普通警員,在妻子和情夫被槍殺后,作為犯罪嫌疑人被逮捕,遭受刑訊逼供后,不得不違心承認殺人。
一審法庭上,杜培武曾從腰間扯出一件血跡斑斑的衣服,作為刑訊逼供的證據,卻未得到重視。1999年2月5日,杜培武被昆明市中院以故意殺人罪判處死刑。杜培武不服上訴,同年10月,云南省高院以故意殺人罪對杜培武改判死緩。直到真兇出現,才得以沉冤昭雪。
杜培武案平反后,該案的測謊員曾陳述當時測謊的情況:杜培武在回答測謊問題時反應并不一致,雖然確實有說謊的體征,但是回答某些相關問題的時候,也表現出如實回答的行為。“他在測謊結論中說明了這一點,但沒有引起該案偵查人員的重視,因為偵查人員想要的就是杜培武說謊的結論。”何家弘說。
冤案披露之后,這名測謊員很委屈,也感受到巨大的壓力。何家弘想用這個案件來說明,為何科學證據也會說謊——當辦案人員并不具備客觀評價科學證據的能力,只愿意接受能夠支持自己看法的科學證據時,“科學證據也可能是不科學的”。
錯案是打開司法改良的一個窗口
2005年,何家弘在中國人民大學帶領一幫青年學者做刑事錯案的實證研究。之所以關注刑事錯案,是因為人類總是從錯誤中反思,聶樹斌、佘祥林等冤案,是個體的巨大悲劇,更是全社會的補習課。他認為刑事錯案是一個很好的切入點,可以撬動證據規則完善和司法制度改良。
但在21世紀初做這項研究時,刑事錯案還是一個諱莫如深的話題,郭欣陽是這個項目的主要參與者,他們的調研過程極為艱難,真正獲得的案卷材料只有一本。
1994年,湖北男子佘祥林因“殺妻”被判15年。2005年3月,“死亡”十一年的妻子突然出現,成了轟動全國的“亡者歸來案”。當年4月,京山縣法院宣判佘祥林無罪。何家弘囑咐劉品新去調研這個案子,公安部門的領導還給辦案部門打了招呼。
研究項目出了一些成果后,郭欣陽會收到一些喊冤的當事人來信,她感到有些沉重。何家弘也經常收到類似請求,他在最高檢瀆職侵權檢察廳掛職副廳長時,也幫忙向控告申訴檢察廳轉過材料。事后他被告知,其實各個部門都查過了,翻案可能性很小。
何家弘深感錯案糾正之復雜困難,“特別是以前遺留下來的問題很多,真正想要糾正,阻力非常大。除非有一些特殊的機遇,或者有特別明確的證據,像我們所說的亡者歸來、真兇再現等等,這樣的案子才能夠啟動復查。”
有一年,一位老太太總去找何家弘,在他上課前等在辦公室。那是二三十年前的案子,她認為丈夫是冤枉的,拿的材料已經過去太久,原來的證據有一些瑕疵,但很難充分證明是錯案。她每次來都會講兩個小時,反復訴說。后來,何家弘只好把辦公室門口的名字改了。
法治進步,離不開民眾觀念水位的提升
多年來,何家弘一直想努力推動刑事司法制度改革,對很多具體的證據規則、刑事錯案司法制度、庭審制度都提過具體建議。
二十年前,他每年都去公安部辦的警監警銜培訓班講課。學員很多是高級警監,還有地市級公安局長,他們大多是退伍軍人出身,很愿意學習在當時比較超前的觀點。何家弘給他們講執法觀念的轉變,包括非法證據排除規則、遏制刑訊逼供、沉默權問題,他們覺得專家意見能開闊眼界,“甭管他聽不聽”。
這些年來,司法人員大多是法學科班出身,學者要講的專業意見他們已經熟知,但考慮問題的角度又不一樣了。
回看過去四十多年,何家弘認為中國的司法制度在進步。“進步和學者們理想的標準,或者是其他國家(的標準),當然差距還很大,還有很多問題。但是中國的改革不是像學者想得那么簡單,很多地方要全面地決策。我說半步半步地往前走,也好。”
從《何家弘說案》開播以來,平臺多次建議何家弘開設付費課程,他興趣寥寥。當對方提議講刑事司法大案的課程,何家弘答應了,他想趁機梳理中國刑事司法在過去四十年的進步,也讓更多年輕人了解兩代人對中國司法進步所做的努力。
備課的過程中,他不愿內容受人摯肘,甚至連講課的座椅和背景也被吹毛求疵,“根本沒有到B站掙錢的需要”。最終,他還是放棄了付費課程的計劃。
摘編自《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