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小海
又生病了,我的父親
他那一肚皮不合時宜
再次發作,仿如引火燒身
使骶骨發炎,令脊柱僵硬
注定要在中醫西醫中奔波余生
共和國同齡人
三十年的河東與三十年的河西
對你來說就是不斷折騰
從饑餓的紅土地走來的孩子
偏遠鄉村的小學校長,提前內退的基層官員
雖然你已習慣酒精的自我安慰
面對權力也練習賠上諂媚的笑臉
可你還是會下意識挺直勞損的腰肌
沒辦法,那是莊稼生長的姿態
血脈和田間勞作導致的條件反射
命運最嫌惡自以為是。那么
就讓他再次折斷你
順手拈來一支垂頭喪氣的秸稈
揉搓,揉搓
父親,太陽下山,你也下山
我在另一個山坳的陰影里行走
你的傷痛是你,是大地上的眾人,也是我
你的命運是你,是大地上的眾人,也是我
你的不算太多的日子是尾聲,也是我中場休
息結束的哨響
當我俯身垂詢下一代
期望他在禮物、蠟燭和幼稚的歌聲里揭示生
之意義
我逐漸理解的已無法親近,努力親昵的卻正
在遠離。
胳膊纏繞
像一株藤蔓
多汁的嫩須遲疑地摳住風化的巖石
也像剛出生的幼猴
緊緊摟住第一天摸到的脖子
像粗枝大葉環繞著多立克柱
摩西分開紅海
我只能擠進眾人的十字街頭
潮流中艱難立足、游走
服裝店、玩具店
和散發香味的比薩屋
他困了,對五光十色的世界閉上了眼
只需要趴伏寬大后背
一截能夠抱緊的脖子
他呼吸穩定,像海潮來去
倒顯得這個世界心慌意亂
誰是誰的包袱
誰是誰的寄主
纏繞的螺旋體
擋住一生的顛沛流離、亂箭飛舞
最柔軟的是你看我時略帶怯懦的
無辜眼神,無須確認的再次確認
來,纏繞著我,讓我們互相抱持
撥開幻象叢生,走向命運的深處
太初,是偶然,是誤會
直到歡樂的戰栗
兩個細胞找到彼此又失去自己
才有了你。今天
他們將之歸于基因。星云和染色體
都渴望復制自己
驅動生命把生命傳遞給另一個生命
你呼吸平靜,你睡夢香甜
你的毛茸茸的小臉
我們不能遮蔽的風雨會蝕刻他
我們無法預言的命運會摩擦他
情欲會使他紅,憤怒會令他青
駱駝們一匹接一匹穿過你睫毛上林立的針孔。
“我愛你。”我吃了一驚。
這種話我倒是曾經說過,很久以前
后來成了習慣。脫口而出。后來
又慢慢變得艱難。
當我開口,我覺得膽怯,覺得空虛。
也有不少人對我說這個短語。
最早是母親,嬰兒慢慢睜開眼睛
后來,是大地上的花朵
不同的地域、不同的部落、不同的花期。
慚愧的是,我已經想不起路過的顏容
而總有人被傷害,終其一生,被一句話囚禁
遠在遠方的寺廟里。
我了解:愛,或其他修辭
并不能把人與人真正連接。
如今我很少言語
說這樣的話,想這些麻煩的事情
當她將開口,我停止傾聽。
直到你脆生生的童音,在及腰處
響起,像小匕首一樣閃光。
你長大了,孩子,就要開始說“愛”
一開始是回報,用“愛”回報愛
再后來是交換,用“愛”交換愛
到最后是投資,用“愛”撬動愛
你會對這些話語習以為常
熟練使用一門語言,如換算一種貨幣
慢慢地,你還要學習沉默、學習撒謊
像命運所有的化身,在人間跌跌撞撞。
銀色月光下
我也是一只紅燈籠
為絲絡纏繞
舉在她溫柔的手中
責任編輯 侯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