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冶歌

張一驍

一

你必須回到黑暗中，是的，必須回到黑暗中

你必須關(guān)閉所有的亮光，收藏自己的光芒和亮點

那些曾照耀的和給予的，都與你無關(guān)

以太陽，以月亮，以星辰的光都不可信

虛幻又虛空，它們坐于萬物之上

俯瞰或仰望，也都是虛空的，像物不曾遇見物

像時空不曾交匯時空

像我們看著自己，以為遇見的是前一個自己或下一個自己

以至我們的呼吸，我們的肌膚，我們神經(jīng)末梢的觸動

都不是我們的，我們是沒有面孔的人

像你，回到黑暗中，挨挨擠擠地躺下

暗中提純自己體內(nèi)的金屬特質(zhì)和元素

又把金屬特質(zhì)，抱緊并返還到黑暗中

你就是自己的太陽，只是缺少土地，河床，植被和蕓蕓眾生

他們需要護(hù)佑，護(hù)佑也是空的

護(hù)佑僅僅只是布施的儀式，而人間往往需要道場

你也不需要他們，金屬的特質(zhì)只需要穿過黑暗甬道

抵達(dá)更黑暗的地域，那里更接近地火

更接近提純，鍛造和熔鑄

二

人間是沒有悲歌的，地下也是沒有的

你坐擁整個黑暗，像黑暗一樣衰老

像黑暗一樣無助，像黑暗一樣秘密又像黑暗一樣敞亮

你體內(nèi)包含著某種物質(zhì)的消散和聚集

以及某座火山的遺脈。你一再地把自己填滿

塞進(jìn)鋁，塞進(jìn)銅，塞進(jìn)鋅，塞進(jìn)赤鐵和鎢

塞滿的自己繼續(xù)下沉。多像一個人

塞滿愛和痛，塞滿牽念和疾病

在人間一次次下沉，沉默和擱淺，每一次殘破

也都是安靜的，每一次安靜，也都是陳舊的

我們有時候繞過你，繞過太陽和月亮

繞過一滴水的邊緣，繞過每一次的折斷和剝離

我們一再把自己放輕，像你把自己填滿一樣的決絕和果敢

人間的雨水還是一樣從天幕宣泄下來

人間的風(fēng)還是吹出四處風(fēng)聲

人間的花朵還是沒能留在人間

我們安靜生病，安靜流淚，安靜把一批一批

親人，往天上輸送。你依然不語

繼續(xù)專注你的金屬提純術(shù)。當(dāng)有一天

我看到你身上布滿礦物的結(jié)晶，黃的，紅的，銅綠色的

它們互相滲透，彼此互融

黑暗哲學(xué)讓它們學(xué)會抱團(tuán)取暖并讓它們活了下來

活下來無異于陽光找到進(jìn)入葉綠體的甬道

云朵找到了向上的天梯

我們互相擁有又互相摒棄，在取舍之間

覓得平衡的焦點。在人間，我們被陰陽推擠著

凝視著，也被押解著，我們看到的地域空無一物

包括山水，林木，蟲蟻也都空無一物

一些時間沉淀下來，等待更多的時間下沉

灰燼，退隱，坍塌，逃離才是你看到的

它們熱衷于死亡，這并非原罪

只有你躺在地下，躺在黑暗里，等待著

更多的金屬元素根須般前來匯集

等待著救贖一次一次被原諒

在一次又一次的清算和救贖中，靠近地?zé)幔拷?/p>

三

再下一次雪，你就該醒來了

雪，那么輕飄飄又那么厚重，有金屬的特質(zhì)

我是多么迷戀那種感覺，我不是自己的

手不是，腳不是，腦袋不是，身上的每一個細(xì)胞

都背離軌跡，做著言不由衷的差事

我的體內(nèi)沒有一絲風(fēng)，沉郁。

我多想以你的形態(tài)而生，沉默，冷酷，尖銳

我不動你也能看得見

我進(jìn)入你的黑暗里你的時間里，沒有身份

沒有性別，沒有年齡，沒有籍貫

沒有已婚或未婚，沒有可以供你召喚的名字

我們就這樣端坐著，我們的身上

是厚實的土層，很原生，不是古董

我們的光照，需要礦洞從我們體內(nèi)穿過

像風(fēng)穿過霧，又靜止在我們身旁

這狀態(tài)是歡喜的，可以一起年輕

也可以一起老去，甚至一起破裂，一起粉碎

一起把體內(nèi)的金屬抽取，金屬的延展性

源自我們的彼此相念相牽

像蓮藕的生死孽緣，扣緊因果

因牽念而悲痛，因悲痛

又歡喜滿懷，因我們懂得了時間法則

在自身之中，在自身之外

因此我們會原諒雪，原諒凋敝和殘缺

原諒運動和守恒，我們在原諒它們的同時

它們早已經(jīng)將我們遺忘

四

因為害怕爐火，所以每一根薪柴

每一顆煤矸石都有罪，這是恨屋及烏的偽邏輯

沒有罪的罪從此都是罪。我們深埋土中

從沒有去數(shù)落和自救。我們靜止在孤獨的時間里

黑暗才是我們今生的最后一條河流

哪怕我們體內(nèi)還保留金屬元素，只要

我們不輕易示人，它就不會折返成指向我們的刀子

這是一個危險且棘手的問題

沉默和內(nèi)斂能讓我們繼續(xù)存活

作為骨膜和聲帶，只會讓我們更接近爐子。

有時候，我們需要坐下來和體內(nèi)的金屬元素促膝長談

達(dá)成某種和解和契約，像和體內(nèi)的癌細(xì)胞共生

在接納的同時時刻保持警惕。這很有必要

趨利避害的本能曾帶領(lǐng)我們穿過漫無邊際的黑暗

降落在安全地帶，成為我們疼痛時的疼痛

悲傷里的悲傷，快樂中的快樂

本能，也是我們的一部分，像我們

也是礦脈中的一部分，富礦和貧礦都擁擠地生活在一起

領(lǐng)略暗色，沒有誰先于誰衰老一步

我們都在，我們都在沉默和靜止中假裝昏迷

又專注于清醒

五

所有悲歌都唱盡，人間也不會只有歡歌

每個沉淪的歌者，都在極力修改歌譜的結(jié)尾部分

以刀光，以箭矢，以折戟沉沙的古銅色

它們先于欲望，斗爭和王冠到來

充斥金屬的原罪，這罪也不過如此

人間的風(fēng)聲，允許他們攻城拔寨，枕戈待旦

允許王侯將相舔舐刀口，立馬橫刀

金屬，也如玻璃一樣易折易碎且又充滿野心。

這不影響人間的禱詞，向天叩問。

我們依然把礦石從地底挖掘出來

堆成一座小山，高高的堆積著，高過河床

高過野草，高過林木，高過不能抵達(dá)的純凈和純粹

又在一次次的垮塌中，允許每一塊礦石

坐擁夜空，見光死。

當(dāng)所有的歌都引向最初的發(fā)聲器

它們，是孤獨的。當(dāng)所有的孤獨

都引向最初的觸發(fā)器，我們也是孤獨的。

我們的孤獨與它們的孤獨之間

隔著一片淺淺的目光，我們看到金屬

就看到仿佛礦石的血肉和骨

它們看到我們，如兇手一般并茍活于人世

便看到了衰朽，清算和下場

我們在冶煉自己的同時，也在勸慰他人

用自身的磷火點燃煤矸石

用大火焚燒自己，在人間冶煉自己。

六

它們在凝視火爐，像我們在凝視深淵

當(dāng)向上的階梯被拆解，所有的鐵水，鋁水，銅水

都往低處流淌，它們的流淌是寂靜的安靜的

仿佛聽不到最初從地底緩慢破土的聲音

在凝視火爐時，爐火的火紅讓黑暗羞愧難當(dāng)

翻滾的鐵水，鋁水和銅水像煮沸的太陽

形成小小的旋渦和小小的波濤?

這旋渦和波濤曾撫育了多少人間的魚群

它們護(hù)生，護(hù)死，驅(qū)光。它們重復(fù)著來回于山谷

在山谷中收集云朵和閃電

又在晨曦陽光初探時爬上山崗，追隨霧氣趕往人間。

相傳，所有的礦石都是遺落陸地的海螺

只要輕輕敲擊，死去的我們便會逶身草木

春風(fēng)來時生，秋風(fēng)來時死。只是一些根須

仍緊緊扣穩(wěn)大地的脈搏，一起起搏，一起跳躍

一起把黑暗深處的潛藏和內(nèi)斂開成寂靜的花朵。

這花朵也在人間凝視著深淵，恰如礦石

深情地凝望著火爐

七

凝望爐火并不可怕，提純和鍛造需要撣盡自身的塵土

剔除自身的紋理和脈絡(luò)，消磨自身的形態(tài)

就像我們，秉持搖搖欲墜的燭火

穿梭于深淵和斷層之中。我們看到的每朵花

每株草，每個人，每件事，穿過的每一個困惑和困頓

都會沉淀成體內(nèi)的年輪和額頭的魚尾紋?

我們擁有它，感知它，并為它們建構(gòu)一座小屋

雞鳴時黎明跟來，炊煙升起時傍晚跟來。

在這通達(dá)的邏輯里，我們也在遺棄自己

冶煉自己，鍛造自己，提純自己，歸類自己。

我們遺棄的部分和我們隔空相擁，風(fēng)慢慢慢慢地吹

雨慢慢慢慢地落，風(fēng)化慢慢慢慢地進(jìn)行

我們遺棄的部分在時間的邊角料里繼續(xù)聚集和重組

有一天，另一個我，會在風(fēng)里雨里霧里

和我們重逢，他和我們患一樣的病，吃一樣的藥

有一樣的偏執(zhí)，狹隘和短板，有金屬一般的冰冷和光澤

它和我們握手，和我們言和，和我們一樣

在抵御時間的棱角和劃痕中千瘡百孔

像一塊新鐵遇見另一塊銹跡斑斑的老鐵

像一塊新銅遇見另一塊裹滿銅綠的舊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