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數字生態下,訴源治理結構異化,治理能力受到限制,治理方式趨于類型化,以閉源和塞流為主要手段的訴源治理并非解紛止爭的有效手段,必須努力探索精細化治理模型。當下的平臺治理、數權治理以及ODR等多元治理機制表現出了強勢姿態,形成了壟斷治理、占位治理和功利治理的超能動主義生態。為扭轉當前的治理態勢,須從超能動主義轉向司法克制主義,將壟斷治理轉向契約治理、占位治理轉向共生治理、功利治理轉向形式治理,并建構精細化的程式理路,優化訴源治理 “三端”,以私權、相對公權、絕對公權三重角色為對應界點,由客觀走向主觀;以自主性、弱強制性、強制性為發展脈絡,由公共法律服務走向專業治理;打造協同貫穿的司法兜底機制,完善權利本位下的雙向共振,力求實現數字生態下的訴源善治格局。
關鍵詞:數字生態;訴源治理;超能動主義;司法克制;善治
中圖分類號:D9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7408(2022)05-0076-08
基金項目:中央高校基本科研費資助項目“交通政府規制與行政相對人的公共行政義務研究”(2242020S30043);江蘇高校哲學社會科學重大項目“民生目標實現的區域協調發展行政法律措施”(2018SJZDA004)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李元華(1992-),男,山東濰坊人,東南大學法學院博士研究生,東南大學人民法院司法大數據研究基地特約研究人員,研究方向:大數據法。
黨的十九大報告指出,要不斷提升社會治理的智能化水平。這為作為一項與訴訟制度共生的社會治理手段的訴源治理賦予了數字化的新內涵。訴源治理既要面對類似于訴訟爆炸等傳統程序治理難題,又要應對諸如大數據、區塊鏈、人工智能等新興技術所帶來的社會沖擊,因此能力不足、“急功近利”等問題的出現在所難免。司法機關長期居于訴源治理的主導地位,在數字生態下面對紛亂龐雜的雙重壓力,極易受到社會效果導向的影響,表現出過度積極的超能動主義生態:一方面,希望最大限度地將糾紛阻截在司法程序之外,主動引導糾紛主體采用非訴糾紛解決機制,且對于已經進入訴訟中的糾紛仍強調程序回轉,過度依賴調解機制;另一方面,不能靈活利用線上糾紛解決平臺助力訴源治理,在僵硬的使用過程中忽視了對當事人處分權的尊重。基于上述治理過程出現的各種問題,研究如何在數字生態下完善訴源治理機制、實現社會層面的良法善治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
一、數字生態下訴源治理的老生“新”談
(一)傳統意義上作為外觀角色的訴源治理
2019年“五五改革綱要”提出要創新發展新時代下的“楓橋經驗”,完善“訴源治理”機制,由此作為社會治理重要內容的訴源治理被正式提升到司法戰略的高度在全國迅速鋪開。“在社會學意義上,糾紛(dispute)或爭議,是特定的主體基于利益沖突而產生的一種雙邊(或多邊)對抗行為。糾紛的發生,意味著一定范圍內的協調均衡狀態或秩序被打破。”[1]在社會治理過程中,糾紛治理范式的探索早于司法程式的出現,司法作為維護社會正義的最后一道防線與其有內在關聯:一是二者的內涵存有重疊,糾紛治理或稱為糾紛解決機制的架構內在地包含了訴源治理,并且缺乏明確界限;二是二者的制度目標和治理效果高度重合,其制度工具和理念耦合度較高,傳統糾紛治理披上司法的外衣搖身一變即可化身為訴源治理,故訴源治理只是作為糾紛解決的外觀角色而存在的。盡管在當前的社會背景下,傳統意義上的訴源治理基本可以與糾紛治理畫等號,但在進入訴訟階段之前,二者的邊界都處于未知狀態。因為糾紛最終是否會進入到訴訟中要根據客觀情況作出判斷,而且當事人對此的態度也處于隨機應變的狀態,故訴源治理概念中“涉訴”的定義其實是一個模糊命題。這就要求傳統意義上的訴源治理不應僅僅局限于訴訟的源頭,而應當是可能涉訴的源頭。
(二)訴源治理的三重角色
訴源治理并非附屬物,應當有其自身的獨立角色,治理并非主觀及于客觀并始終維系著自上而下姿態的單向過程,社會治理應當區分為自治和他治兩個維度,作為上下互動的管理過程,社會治理要通過有效的“他治”來培育“自治”[2]。訴源治理的角色亦可區分為客觀自治和主觀他治兩個層面,以管理者角度為主觀視角,以被管理者角度為客觀視角,根據所處階段不同可將其分為三種角色。
第一,客觀私權角色。客觀私權角色站位于糾紛的產生環節,因為利益恒定狀態的維持與個體差異間存在著不可調和的矛盾,因此糾紛不可避免,并且會以多種形式向外爆發。源于社會群體內部隱形的利益分配規則和群際關系,無論法治社會的進程如何,某種程度上就像一塊石頭丟在水面上所產生的一圈圈推出去的波紋,差序格局下的社會治理始終保留著私權的領地[3]。對治理者而言,公權力的強行規制到達自治層面后便無能為力,因為“鐵板一塊”差序格局的普遍性和廣泛性特點,使其不得不將私權自治納入社會治理的大范疇中,所以在糾紛的產生端,訴源治理只能保持客觀的私權自治角色,此為訴源治理的第一階段。
第二,相對主觀公權角色。糾紛產生后會很快脫離私權自治領域迅速進入發酵階段。一方面,從客觀視角看,糾紛主體基于當下的社會架構會主動尋求公權救濟,從而開啟訴源治理的第二階段,即公權力的有限介入過程;另一方面,從主觀視角看,在糾紛發酵階段,治理者一般皆會以極其主動的姿態尋求介入,甚至表現出過強的能動性。但不可忽略的是,對于糾紛主體而言,因為公權力的介入往往需要糾紛主體付出成本,例如時間成本、金錢成本甚至是“面子”成本,故此階段仍是一個效益衡量的過程,程序推進的指揮棒仍應掌握在被管理者手中,公權只能以相對有限的姿態介入,所以可將其定義為相對主觀公權角色。
第三,絕對主觀公權角色。當糾紛發酵至替代性糾紛解決機制無能力處理時,便會進入訴源治理的第三階段,也即訴訟階段。此階段的特點以絕對的公權力為主導,尤其在糾問式訴訟程序中,糾紛各方表達自身訴求都會受到嚴格的程序限制,但是訴訟階段的訴源治理依舊在訴前和訴中設置了程序回轉環節,只要當事人之間達成一致意見,則訴源治理即可借助調解的形式完成治理目標。當然,任何程序的運行和回轉都需要在司法公權力的嚴密監視下進行。
(三)數權法下訴源治理的“三端”邏輯
未來社會將是數字生態下的集合體,各社會要素都將面臨數字化轉型,未來數權法將參與全球治理,基于“數權—數權制度—數權法”的理論框架,數據權、共享權以及數據主權將成為數字社會中的重要組成要素,未來數權法下的訴源治理將呈現出多種新特性,對此有學者創設了一種簡化的模型。“欲有效解決爭端共分為三步:第一,締約方必須認識到沖突是由不同資源組成的類型化問題;第二,他們必須準確地診斷來自不同沖突的各種源頭;第三,必須量身定制爭議解決方法以解決潛在來源。”[4]故基于數字生態下訴源治理的類型化,與訴源治理的三重角色相呼應,可嘗試對訴源治理作精細劃分,將其套用線性模型,以糾紛在不同階段的外在表現形態作為端點將糾紛切為三段:第一階段,將訴源治理的初始狀態也即糾紛的產生階段作為訴源治理的首端;第二階段,將訴源治理過程的中間狀態也即糾紛發酵階段作為訴源治理的中端;第三階段,將訴源治理過程的最終救濟狀態也即糾紛救濟階段作為訴源治理的末端。首端治理對應訴源治理的客觀私權角色,此階段的治理方式為協商治理,主要包括人民調解、行業調解、專家調解、平臺協商、法律咨詢等公共法律服務,非強制性為首端治理的最大特點;中端治理對應訴源治理的相對主觀公權角色,治理方式表現為調解治理,主要包括仲裁調解、行政調解、律師調解、商事調解等準司法性糾紛解決措施,弱強制性的軟法邏輯是中端治理的主要特點;末端治理對應訴源治理的絕對主觀公權角色,治理方式表現為司法治理,主要包括法院專職調解員、中立評估、庭前調解等法律手段,強制性貫穿于整個治理的末端[5]。訴源治理的三端邏輯分別以糾紛的形成、發展和救濟作為時間軸,由近及遠;以訴源治理的私權、相對公權、絕對公權的三重角色為對應界點,由客觀走向主觀;以訴源治理的自主性、弱強制、強制性為發展脈絡,由公共法律服務走向司法治理。
二、數字社會中訴源治理的超能動主義生態
大數據、人工智能、區塊鏈、云計算等交互共生組成了數字生態,而當下的平臺治理、數權治理以及ODR(Online Dispute Resolution)等多元訴源治理機制形成了強勢的治理姿態,在某些情形下構成了對社會自治權、基本人權、信息傳播權等個體權利的侵犯,壟斷治理、占位治理和功利治理共同構成了超能動主義的訴源治理生態。
(一)壟斷治理
2021年4月10日,市場監管總局對阿里集團的“二選一”壟斷行為作出行政處罰決定,開出了18228億元的大額罰單,此前IPO估值近2萬億的螞蟻集團被上交所暫緩上市 [6]。當下,平臺壟斷正式演變成為社會問題。事實上,平臺治理是訴源治理中私權自治的重要環節,數字生態下的平臺治理取代了傳統社會的民間自治,以壟斷的治理方式強勢地剝奪了長老社會的自治權。綜合分析其壟斷行為具體表現如下。
第一階段:讓利興起。平臺在誕生之初一般會以較低的姿態在普通民眾間打造所謂正義的形象,以讓利于民的經濟手段獲得大量用戶資源,借助法律滯后于技術發展的特性,尋找規制漏洞,甚至在法律邊緣打“擦邊球”。典型的例子如將大量盜版內容移植入網絡云盤供用戶長期免費使用,有觀點更是將這一過程形象地稱之為“非法興起”,用戶都是此種非法興起過程中的“產消者”[7]。
第二階段:掠奪發展。當平臺以非正當手段興起后便進入掠奪式的野蠻生長階段,由此也正式開啟互聯網時代下的平臺治理時代。此時的平臺治理以經營者集中、排他性條款、低價策略等主要經濟手段實現對競爭對手的打壓,對內以盡可能讓利的形式實施柔性治理,對外以極具侵略性的手段實現自身利益的最大化[8]。對平臺而言,掠奪發展最為有效的手段便是將平臺利益社會化,將自身的經濟利益與技術理性進行捆綁,給民眾帶來的一種監管平臺便是限制技術發展的治理錯覺,最終社會群體極易出現平臺治理下的斯德哥爾摩效應。
第三階段:壟斷民意。當平臺發展越過第二階段開始趨于穩定時,壟斷模式也最終形成,普通民眾在第一、第二階段坐享平臺野蠻生長的紅利后,開始進入貢獻成本的階段。個體成本對于平臺來說是低廉卻又不可或缺的,諸如用戶數據、個人隱私、民意流向在大數據平臺和算法的操控下都將成為平臺治理的“原料”。令人擔憂的是,基于平臺在前期長久保持“好先生”的形象,部分民眾受到斯德哥爾摩效應和首因效應的影響而甘愿接受平臺的壟斷治理。
(二)占位治理
數權只是特殊化傳統權利,數權治理的本質也同樣是針對傳統社會關系的管控。然而,伴隨著數權的高度特殊化,數權治理已經不自覺地形成了對傳統治理領域的侵占,此種占位治理主要表現如下。
第一,數權治理對社會自治的占位。無論是家法族規還是地緣性鄉村自治,在數據、算法和平臺面前都將失去話語權[9],算法歧視和數據壟斷形成的數字社會借助機器語言和形形色色的代碼將社會治理的門檻提升到高度專業化的程度,社會化的治理方式根本無法實現對數據權、數據主權甚至數據人權的規制,傳統的儒家倫理秩序、家國情懷和朋輩文化也根本無法將觸角嵌入智能機器人的“法眼”,所以如果無法實現對數據工程師和算法設計師的倫理教化,則意味著數據治理對社會自治的“占位”宣告成功。
第二,數權治理對行政治理的占位。2020年,數以億計的Facebook個人信息包括姓名、出生日期和電話號碼在內的用戶數據被發布到一個黑客網站上,數據集包含了來自106個國家的533億用戶的信息。Facebook發言人Liz Bourgeois聲明事件只是以往舊數據的泄露[10]。當扎克伯格就數據泄露事件出席國會聽證時,兩會議員對扎克伯格的詰難僅限于對Facebook的“知道”層面,各種尷尬的提問仿佛在示明他們處于兩個世界,公權治理面對數字生態的尷尬態勢被展現得一覽無余[11]。事實上,數據泄露與行政治理本無直接關聯,但當數據被賦予政治化的含義后其造成的后果是難以預料的,被泄露數據的背后是被剝奪的數權,而數權被別有用心的人加以利用會形成數權治理對國家治理的侵占。
第三,數權治理對司法治理的占位。數權治理對司法治理的占位有多種形式,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就是對冤假錯案的輿論監督。網民在評論區用手指敲下自己對于案件評論的每一個時刻都是在行使自己的數權,無數的評論形成的輿論數據便是數權的組成原料。湖北佘祥林案、河南趙作海案等“亡者歸來”的冤案平反過程皆是在公眾的監督下進行的,數權以虛擬的方式實現了對司法治理的干擾。盡管此種干擾在多數情形下是一種積極正向的干擾,但無論如何,司法獨立是訴源治理的先天條件,也是社會治理的前提。社會自治和行政治理都是訴源治理的重要手段,在面對數權時卻都表現出了弱勢的一面,司法治理的專業性和法律人的專有話語權不得不服從于民眾的數權治理期望。如果此種期望值過高,甚至脫離了司法的專業性,司法治理將陷入數權治理和專業治理的兩難境地。
(三)功利治理
邊沁的功利主義思想強調追求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幸福,認為社會整體福祉應當是政府和全體社會成員所共同追求的目標,有學者更是將其作為法治的基礎和正義的靈魂進行定義[12]。具體到訴源治理層面,可從兩個層次解釋功利治理。
第一層次,個體功利主義治理。訴源治理或者是社會治理的目標與自身利益最大化的功利主義目標并不存在直接關聯,當窮盡自身力量仍然無法實現功利主義目標時,被治理者只能采取一切可能的手段達成自身利益的最大化,仲裁、訴訟、調解、信訪、上訴、輿論造勢等都可以成為其實現目標的手段,并且其中還帶有目標成本的考量。基于此種認知,尤其在民事訴訟領域,訴訟爆炸隨之產生,這便是個體功利主義視角下訴源治理的客觀邏輯[13]。
第二層次,技術功利主義治理。當治理者發現傳統的審判手段無法應對訴訟爆炸的情形時,治理者基于理性思考創造了第一種工具,于是ADR(Alternative Dispute Resolution)隨之產生,其在長達數十年的時間內有效分擔了訴訟壓力。而當數字社會來臨、多元糾紛機制無法應對時,治理者為維持長久穩定的社會秩序,在功利主義的誘導下再次發揮主觀能動性將數據理性應用到訴源治理中,借助數據平臺和互聯網的發展,數據為訴源治理方式賦能,于是ODR作為理性功利主義的第二種工具被廣泛應用于司法系統中。技術作為工具將人類的功利主義加速推向未來社會,但數字生態下人類是否擁有足夠的能力控制技術為社會治理而服務仍是一個疑問。以當下人工智能的發展趨勢看,至少此種控制仍不具備普遍性。
三、司法克制主義姿態下訴源治理的應然轉向
(一)由壟斷治理轉向契約治理
網絡平臺通過三個階段完成了對平臺用戶的壟斷,監管者有所覺醒后用接二連三的法律手段懲罰平臺的壟斷行為,意圖斬斷壟斷根源,但始終無法擺脫一種風險,即形成對平臺的新型公權力壟斷。因此,為了避免新壟斷治理局面形成,平臺治理必須轉向契約治理,具體包含兩個層次。
第一層次,監管者與平臺之間的契約。“由于社會公約,我們就賦予了政治體以生存和生命;現在就需要由立法來賦予它以行動和意志了。”[14]具體到平臺治理層面,明示的法律在某種意義上也是監管者和被監管者之間的一種非對等性契約,監管者以法律等規范性文件的形式預設治理規則便是訂立格式契約的過程。與此同時,默認被監管者嚴格遵守規則是履行契約的過程,而被監管者違反契約被處罰則是承擔違約責任的過程。故以技術發展程度為限,執行契約治理的方式應當是包容、開放和審慎的,從壟斷治理轉向契約治理的原意在于能夠在技術發展和良好秩序之間尋求一種平衡,進而實現善治格局,所以軟法治理應當成為契約治理的主要形式[15]。
第二層次,平臺與用戶之間的契約。監管者與平臺之間采用軟法治理的前提是平臺必須嚴格履行二者間的契約(也即法律),設定契約目標針對的第一對象為平臺間的壟斷行為,第二對象則為用戶的數權。目前平臺與用戶之間的契約是以用戶須知或授權同意書的形式展現的,這是一種顯失公平的契約,因為用戶在科技霸權面前沒有第二種選擇。有學者將此種現象稱之為“公共俘獲”[16],公共俘獲的實質為數權治理的過度延伸,而用戶是公共俘獲的直接作用對象。因此,契約治理的整體任務是將用戶從公共俘獲的范疇中滌除,打造契約公平局面。為此,第一步,需完善對用戶個體數權的保護,平臺將在我國《個人信息保護法》中承擔主要角色;第二步,創設合理機制逐步減少類似于“二選一”和大數據殺熟等數據壟斷行為;第三步,打通平臺糾紛與司法確認之間的通道,盡最大可能使平臺糾紛在平臺上化解。至此,契約治理格局設想基本形成,即以平臺為中心向上形成與監管者間的軟法治理,向下形成與用戶間的共生治理。
(二)由占位治理轉向共生治理
長久以來,人們已經習慣將沖擊現狀的新不可控因素視為對自身的威脅,帶有沖突思想去監視新生事物的發展,尤其在數字社會下,技術的張揚和肆意以及數權對于人權的沖擊致使民眾產生了強烈的被剝奪感。因此,對于不可控的算法和代碼,民眾的態度開始由獵奇轉向對抗,如“割韭菜”“薅羊毛”[17]等概念的廣泛認同背后即蘊含了個體民眾強烈的不滿情緒。為制止此種趨勢不斷蔓延,打破數權治理所形成的占位局面,應強調傳統社會治理的主導地位,將占位治理轉向共生治理。從技術工具主義視角可將其分為三個等級。
第一等級:一級工具治理。一級工具僅指向技術自身,算法和代碼都是程序員的基礎工具,技術不具有任何人格化的含義,只能在設計者的人為操控下進行所有活動,一級工具治理的實質含義為“控制”,當出現風險時責任主體就是設計者。當然,一級工具治理對智能機器人等高度智能化產品也同樣否認其具有人格,在訴源治理中采取絕對的工具主義,堅持算法糾紛交由算法自身處理,因為訴源治理的任務不在于控制技術而在于實現對人的控制。
第二等級:二級工具治理。二級工具的內涵開始由具象走向抽象,從監管者視角而言,技術的設計者和控制者在某種程度上皆為訴源治理的工具。訴源善治目標實現的關鍵點在于通過控制設計者實現對技術的間接控制,二級工具治理需要將實體的“人”物化為規制中的“工具”。因此,二級工具治理同傳統的訴源治理手段并無本質區別,法律是其基本工具。
第三等級:三級工具治理。三級工具治理為工具主義的最高層次,一級和二級工具治理過程中的治理者都將成為三級治理中的工具。在此背景下,社會大眾或者說技術紅利的享有者將成為唯一的治理主體,算法治理下技術的良性發展狀態和法律治理下有序的數字社會生態都是民眾實現個體自由發展的工具。三級工具治理以民眾的技術要求、發展訴求和糾紛需求作為衡量治理成效的唯一標準。作為工具主義的最高層次,共生和諧成為三級工具治理的有效驅動力,從而為個體功利主義的實現提供制度性保障。
(三)由功利治理轉向形式治理
司法機關自發形成的功利治理模式同傳統治理一樣缺少形式理性,而程序理性可以有效克服來自傳統治理方式的主觀認知障礙。因此,伴隨著技術進步和法治社會的深入,未來功利治理走向形式治理將是必然趨勢。
一方面,針對個人功利主義,形式治理首要考慮的是程序效益問題。個人功利主義相對短視的治理邏輯和眼光導致了訴訟效率的低下。例如,當個體間糾紛產生時,糾紛主體只考慮私人成本的耗費,會從糾紛解決機制中最基礎的民間調解開始嘗試,而后對調解成功結果抱以較低的心理期望,隨著糾紛的擴張,解紛途徑被糾紛主體逐級嘗試后到達司法審判環節,從而也付出了大量的私人成本;對于訴源治理的公權力主體而言,基于對公權治理成本最小化的考慮,不同解紛主體往往會抱有僥幸心理期望糾紛能夠在自身所處的環節即行化解,于是在司法途徑之外給予糾紛主體以盡可能多的機會和選擇。但結果卻恰恰相反,當糾紛主體最終將糾紛訴至法院時,期間所付出的公共成本已經無法挽回,即便是個人收益和公共收益相加也無法與巨大的程序成本相抵消。因此,減少解紛環節、還原訴訟的本質將顯得非常重要[18]。
另一方面,針對技術功利主義,對技術發展賦以法律理性是解決技術功利主義的主要途徑。實言之,技術功利主義的本質其實是設計者的功利邏輯,這并非一個技術問題,而是設計者與社會之間的利益關聯問題。當然,解決利益糾紛的有效途徑是現成的,即古老而又傳統的規制范式——法律。
四、數字生態下訴源善治的程式——精細化治理理路
數字生態下的訴源治理既有傳統社會治理紛亂龐雜的制度特性,同時又不得不面臨未來社會全面數字化的技術沖擊,面對能力不足的現實,治理者應在治理理念和程序機制兩個層面提前謀劃布局。其中,契約治理、共生治理、形式治理的三種轉向為訴源善治形而上的理念變革,而三端優化、兜底機制和雙向共振則為訴源善治形而下的程式理路。
(一)共生治理下的“三端”優化
第一,首端優化依賴于綜合治理。如上文所述,訴源治理的首端為糾紛的發生階段,此階段訴源治理應時刻警惕“無訟”理念,即糾紛在形式上的虛擬化。在部分尤其是基層治理者看來,糾紛的產生是對自身治理成果的否認。因此,基層訴源治理者的思維容易滑向無訟治理,掩蓋糾紛事實可能成為訴源治理的手段之一。如引起輿論風波的杭州動物園瞞“豹”事件[19],盡管動物園管理者并非官方意義上的社會治理者,但對待此類事件的態度仍值得治理者反思。首端治理的關鍵是打通糾紛的表達渠道,對待糾紛應當采取化解的態度,而非四處封堵,如尋釁滋事罪與越界上訪行為之間的緊密關聯是否有無訟邏輯的身影,是否存在違法操作?其中的紓困路徑恐都將依賴于首端治理機制的完善。首端治理目標的實現有賴于政治、經濟、文化等社會要素的全面發展,糾紛在發達的市場經濟、有序的社會秩序和繁榮的文化體制下自然會逐漸消減。總而言之,首端治理本身就不是一個法律問題而是系統性的社會問題。
第二,中端優化依賴于一站式過渡。訴源治理的中端為糾紛發酵階段,主要治理手段為弱強制性的法律服務,主要問題點在于效益困境,人民調解、行政調解、仲裁等類司法手段無法應對糾紛主體的不斷試探,調而不決、裁而不定的循環往復過程將會耗費大量的社會資源。因此,構建真正的一站式糾紛解決機制尤為重要。為此,要從程序效益出發,在當事人選擇使用某種糾紛解決機制時應及時履行告知義務,對各種糾紛進行類型化劃分,由簡易到復雜分為若干個等級,劃分標準如爭議標的額、爭議所涉范圍、糾紛屬性等等,對待簡易糾紛實現一類糾紛、一種選擇、一次救濟的方式。
第三,末端優化依賴于速裁、速斷。當前的末端治理陷入了一種誤區,這一誤區主要體現在民事案件中,仿佛案件裁判結案而非調解結案就不符合訴源治理的官方要求,基層法院甚至將調解率納入法官考核機制。事實上,訴源治理的終極目的在于妥善化解糾紛,而非排除訴訟手段去解決爭議。當然,面對民事領域的訴訟爆炸現象,調解的確具有很強的存在必要性,但調解畢竟不是審判,其功能和所產生的社會效果并不能等同。因此,當調則調、能判則判絕非口號性的標語,單靠堵塞源頭并不能應對訴訟爆炸局面,速裁速斷果斷地將糾紛“送”出法院才是最優選擇[20]。
(二)協同貫穿的司法“兜底”機制
第一,構建貫徹首末的司法確認機制。協同治理是訴源治理的重要理念,其本質含義為調動社會各方力量群策群力最終使糾紛得以妥善解決,但這一理念始終無法繞開一個問題,即非司法途徑的強制性問題,而司法確認可以有效充當此種角色。但是,大范圍的司法確認勢必需要司法機關對每一項糾紛處理結果進行司法審查,以防止出現虛假調解侵害第三人合法權益的情形,如此即便是簡單的形式審查也會給法院辦案系統帶來巨大壓力。因此,為在二者之間尋求平衡,必須由當事人自行選擇是否將調解協議申請司法確認,尤其在線上糾紛解決機制中,須對當事人履行充分的說明義務。調解協議其實質是第三方介入下由爭議雙方所簽訂的契約,如果爭議各方能達成一致意見自愿履行則無需司法介入,但這并不代表在某些環節尤其是低層次的民間調解中可以省略這一重要的救濟方式。
第二,擴大賦強公證的適用范圍。賦強公證可以賦予和解、調解協議以強制執行的效力,既可以避免大量調解協議涌入司法確認環節增加辦案壓力,又可以為當事人確認調解成果,并且可以節省訴訟成本。官方層面對于賦強公證依舊采取了較為謹慎的態度,事實上數字生態下伴隨著訴源治理方式的數據化,未來諸多的技術鑒定、事實甄別、證據證明等輔助性工作將由大數據平臺代替公證員完成。因此,可嘗試將賦強公證的適用范圍擴展到所有的私權治理領域,消除關于合意協議性質的限定,調集大量的公證員進入司法系統從事專職調解工作,同時將委派調解擴展到委托調解,采用電子印章的形式,構建雙向暢通的賦強公證機制。
第三,充分發揮法院的倒攝“示范”作用。倒攝抑制為心理學上形容后繼學習對先前學習形成干擾的概念[21],而司法解紛手段居于訴源治理的末端,憑借其強于其他程序的權威性對訴源治理的首端和中端足以形成倒攝,法院化解糾紛所產生的良好社會效果對于糾紛主體可以起到示范作用,反之則為抑制作用。因此,要從群體功利主義視角出發,努力實現訴源治理的良好社會效果,法院要將糾紛化解的典型實例通過各種媒體手段向社會公眾進行廣泛宣傳。一方面可以盡可能挽回因為個別冤假錯案所失去的司法公信力,另一方面可以借機把糾紛的繁簡分流標準向社會公布。如此,糾紛主體可以自行判定自身的糾紛應當選擇何種救濟途徑,從而最大限度地回應民眾以實現正向激勵。
第四,革除訴源治理的網格化思維。網格化治理是社會治理的重要手段,憑借地緣關系和信息化手段,網格化治理可以提升社會治理效率。因此,將網格化治理遷移到訴源治理中的思路大量存在,例如成立網格化服務管理中心、網格治理一體化平臺、網格巡回法庭等治理機構[22]。但訴源治理并非普通的社會治理,訴訟糾紛并不以地緣、人情等傳統社會關系為基礎,且司法系統具有完備的地域管轄原則,網格化治理方式容易將糾紛地緣化,也易與司法管轄原則形成沖突。暢通糾紛解決渠道是訴源治理的關鍵環節,解紛通道不僅包括程序意義上的各種要式行為,也包括地域、時空等客觀性要素,所以訴源治理的網格化思維并不可取。
(三)權利本位下的雙向共振
第一,創設人機關系治理的雙向共振程式。訴源治理的客體不僅包括糾紛主體,未來數字社會下的人機糾紛也將成為訴訟源頭,例如智能設備傷人、強迫線上交易、人工智能歧視等等新興社會矛盾會逐漸興起。因此,未來訴源解紛機制應當專設數字糾紛解決程序,增設技術調解員和專家輔助模式,創設委托治理機制,司法系統應改變公權治理的固有思維,將超出自身能力范疇的糾紛形式果斷通過委托、委派甚至分包形式從司法程序移出。同時,對司法系統內部結構設置局部調整,增加司法確認程序的人員配備和資源傾斜,大規模增加線上司法輔助系統的使用,嘗試與外界人工智能技術研發中心進行深度合作,改變單純的政府購買服務模式,積極參與司法智能技術的研發工作。總之,人機關系治理的和諧共生目標要求治理主體采用數字化治理手段化解因技術發展引發的糾紛;反過來,技術的進步應服務于治理主體的需求,并逐漸承擔起司法輔助的角色。
第二,打造數字化訴源治理的雙向互動范式。當下我國的數字化訴源治理程式仍處于起步階段,僅以ODR、在線綜治平臺、立體化線上系統等作為數字化治理的代表,嚴格意義上講,其仍然屬于技術介入下的人為治理,但即便處于如此低級的數字化階段,訴源治理的單向規制特點已經被完整地展露出來。以ODR為例,無論是司法ODR還是非司法ODR程序都存在共同性缺陷,即忽略當事人的處分權。當事人對于線上解紛程序的選擇權、使用權甚至知情權都無法正常行使,當其尋求糾紛救濟時,只能在機構人員的全程指引下點選同意按鈕,出于對技術的畏懼心理無法正常表達自身訴求,無法拒絕使用線上解紛平臺,無法將自身疑問正常表達[23],因為缺少將訴求轉化為數據的能力,所以當事人只能處于絕對的被控制者地位。技術的狂飆突進一定程度上降低了當事人的社會適應能力,處于司法人員控制下的技術依舊無法做到對被治理主體處分權的維護。因此,實現訴源治理中人與技術的雙向互動尤為重要。當然,這是一項系統性工程,有賴于技術設計的人性理念和辦案人員的權利本位意識。
結語
訴源治理的本質為糾紛解決,傳統意義上的訴源治理與糾紛解決在社會治理層面基本可以等同視之,數字社會的出現為訴源治理增添了數權治理的艱巨任務。同時,大數據、人工智能、區塊鏈、云計算等輔助技術的出現也給其帶來了可以避免主觀偏差的治理工具。但借助此種工具所實現的治理格局距離善治的治理目標仍有很長的距離,訴訟爆炸的難題今后仍將長期存在。人們已經習慣將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政治效果并列論之,盡管作為治理目標將其混合無可厚非,因為其中的確存在交叉理念,但作為治理工具,將三者糅合為一難免會出現相互侵占的后果。例如,調解制度的濫用就是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混同的產物,尤其對于普通的辦案人員而言,明晰三者的界限將成為其難能可貴的專業素養。無論治理對象是否接受,一種非完全意義上的數字化社會已然深入到人們的生活中。在此背景下,數權糾紛可能接踵而至,新型糾紛和傳統糾紛將同時涌入糾紛解決程序,處于半數字化社會中的司法系統在新舊交替的社會轉型中更應恪守司法規律。在此,我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訴源治理能力能夠在嚴峻的考驗中完成自我升華,程序正義的理念應當且能夠在司法過程中維持長久恒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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