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苗苗

晚清小說《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漫畫
晚清文學家姚燮曾用“大某山民”的署名來評論《紅樓夢》,其中一條指出了閑人現象產生的原因之一:“差輕人多,則人浮于事矣。”大意是被差遣的大多數人只做少量事務,以致人浮于事。古代官場有其時代局限的特殊性,制度漏洞、管理缺失等原因造成歷朝都有不勝枚舉的閑人現象,從晚清官場小說中,我們可窺一斑。
唐代詩人白居易曾在兩個時期的詩句中提到“閑人”:一是在他初入仕途時,在忙碌中感嘆美景無人欣賞,只是因為閑人少,“莫言無勝地,自是少閑人”;二是在他晚年時,自嘲“月俸百千官二品,朝廷雇我作閑人”。像白居易這樣因上了年紀,自身精力大不如從前,從而樂得做個“閑人”的人,在古代官場中并不少見。
晚清譴責小說《官場現形記》里有個徐大人,也是上了年紀導致耳朵不太好使,有事的時候就算真聽見了,也一概裝作沒聽見。他坐在官位上整日琢磨養生,摸索出兩個“訣竅”:不動心,不操心。但凡遇到朝廷有急事難事,他就優哉游哉地借口年紀大了,不如年輕人能干事,假裝示弱道:“讓我這個老頭子休息休息吧!”
徐大人當軍機大臣時,需要經常見皇帝匯報工作,但他有自己偷閑的方式——“上面說東,他也東;上面說西,他也西”,無論上面說什么,他都用標準答復“是是是”混過去,久而久之,上面也就把事情交給別人去做了。
晚清官場與以往其他朝代相比,存在一定的特殊性。在被迫融入世界的局面下,有人想到國外天高皇帝遠的地方混個閑職,也有外國人來中國官場拿著薪水當個閑人。
在文學家吳趼人所著的帶有自傳性質的小說《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中,有個叫葉伯芬的人,原是侯門郡馬,混跡在京城官場,“學了一身的京油子氣”。他本想靠做大官的大舅爺照應,誰知這個大舅爺是個嚴正君子,不僅不肯在仕途上幫助他,還批評他紈绔習氣太重,除應酬外一無所長。葉伯芬四處謀官都不順心,見大舅爺要到國外做欽差,以為親戚在萬里重洋之外會照顧一二,便跟隨而去。

晚清小說《官場現形記》漫畫
誰知辛辛苦苦到了國外,大舅爺并沒有給他好臉色,只說:“我這地方小,住不下閑人,也不允許衙門里有半個閑人,你還是趁早回去吧!”葉伯芬“急得要哭出來,又是悔,又是恨,又是惱,又是急,一時心中把酸咸苦辣都涌了上來”,最后只好灰溜溜地回了國。
葉伯芬沒能在外國當上閑人,卻有外國人在中國以顧問的角色成功過上了光拿錢不做事的日子。
《官場現形記》里有一個山東巡撫竇撫臺,因為工作原因,他和外國人打交道頗多。有人見他疲于應付接待外國人,給他出了一個主意——不如聘請一個外國人來與外國人交涉,還能幫襯別的事務。誰知等外國師爺喀大人走馬上任后,竇撫臺反而被氣得夠嗆。
竇撫臺吩咐喀大人去辦一件命案,喀大人推辭稱對中國刑名沒有研究,還是得請竇撫臺自己辦,這個理由竇撫臺姑且接受。不久,朝廷又安排了新政,要求練兵、辦警察、開學堂,竇撫臺心想這些喀大人總該懂了,結果喀大人又說:“這幾件事在我們國家都是專門的學問。即以練兵而論,陸軍有陸軍學堂,水師有水師學堂;以學堂而論,有初級,也有高級。我不是那學堂里出身,不好亂說。”這下竇撫臺也不再強求,將新政都委任給本省司、道分頭趕辦。而喀大人呢,則拿著薪水終日清閑無事。
但不久后,喀大人還倒打一耙,說竇撫臺請了他來卻不給他安排事情做,眾人都看著他清閑度日,以為他無能,損害了他的名譽,要求竇撫臺賠償他一整年的薪水。竇撫臺只好自認倒霉,用錢了結了此事。
閑人大量存在的原因除了官員自身的問題外,還有官制、官場風氣等外在因素的影響。
如今一提“冗官”二字,人們就會想起宋代。實際上盡管宋代冗官最盛,但歷代都有這樣的現象,程度不一。除了科舉外,入仕的途徑還包括門蔭補官、胥吏出職、進納買官等等。這些現象在晚清時期尤其突出,造成官員隊伍龐雜且濫竽充數的閑人眾多。
面對大量的后備官員,用誰或是不用誰,上級往往有很大的選擇權。一個有意思的現象是,晚清某些時期對年輕官員的任用過于謹慎,結果導致大量年輕官員成了“閑人”。
相傳,清代道光年間,在一段時期里各省督撫對于吏部選送的年輕干部尤其排斥,經常尋找各種理由拒收或將其閑置。原因之一就是之前有一個年輕官員的表現著實讓他們怕了。
這個年輕官員在23歲時就出任江西星子縣(今江西省廬山市)知縣。他沒有初生牛犢不怕虎的無知無畏,也沒有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意氣風發,反而扭扭捏捏甚至不肯坐堂理政。家人催促他辦公,他嚇得大哭,“數月之間,滯獄如同山積”。最后他是如何升堂的呢?是他的夫人騙他有客人到訪,待他整理好衣冠來到大堂,夫人便命人撤去屏風,等候多時的衙役傳呼:“大人升堂了!”被趕鴨子上架的知縣這才不得已開始理事。
這個年輕知縣一時成為官場的笑話,大概鑒于此,許多官員更愿意重用有經驗、有能力的熟手,再不愿花心思和精力去培養新人,這也就造成了部分年輕人剛剛踏上仕途就處于閑置狀態。
晚清還獨有一種候補文官制度,指的是官員有官職而無實缺,以署缺和差委的形式在中央、地方從事各項臨時和差遣性事務,美其名曰“歷練”。由于數量龐大,他們被委任差事的機會非常少,絕大部分時間都賦閑在家。賦閑時,除了每月固定的幾次衙參,幾乎與官場公事都沒什么關系,談何歷練?
有的官員在候補期間或苦讀詩書準備科舉,或著書立說,但更普遍的是“群居無事,則酒食征逐,甚至賭博游蕩,無所不至”。正如《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中有人一針見血指出的,“不要說是七八年,只要他的命盡長著,候到七八百年,只怕也沒有人想著他呢”。
歷代政治家們并非沒有注意到官場閑人的現象。對他們來說,這種現象最直觀的后果就是“傷財”,是對國家財政的威脅。蘇軾就曾指出:“吏部以有限之官,待無窮之吏;戶部以有限之財,祿無用之人。”進而還有人分析,假如這些閑人都是廉吏,還只是耗費國庫資財,但如果有心術不正者參錯其間,苦的則是百姓。
而對于候補官員俸祿并不高的晚清時期來說,更致命的是吏治敗壞。“今日而言吏治,其必自候補始矣”,這些閑人能力有限,并且缺乏歷練,長期的賦閑令“中材之質盡入下流”。就算其中有“上進”之人,也為了獲得署缺和差使的珍貴機會不擇手段,“一差而數十人爭之,一缺而數百人俟之”,讓官場風氣更加糜爛。
裁汰冗官閑人是各朝各代大部分吏治改革都會觸碰的領域,比如明代就先后發起過11次“汰冗官”行動,嘉靖年間裁汰“恩幸冗濫者”數以千計。但在冗官現象最為突出的宋朝,朝廷卻反其道而行之,建立起閑官制度,試圖緩和“官多闕少”的矛盾。比如增設有名無實的閑散官職,將這些閑人系統地管理起來。在北宋統治者看來,比起裁撤冗官、整頓國家財政,更重要的是用官職和俸祿穩住有可能不安定的士大夫,強化自身的統治。由此,北宋形成了一種獨特的局面——閑官既是冗官的組成部分,又是緩解冗官矛盾的重要措施。
清朝比較重視通過考核裁汰冗官閑人,以期鼓勵真正的人才,讓官員“皆能親身治事”,并指出考核的重點是,招錄人才“不得視為調劑閑員之舉”,只是時松時緊的考核制度并不能有效消解官場的閑人。
歷朝也都曾有人主張通過收窄入仕通道限制官數,比如取消捐納制度。為了減少冗官,咸豐、光緒年間朝廷都曾下詔停止捐納實官。然而此時冗官現象已經尾大不掉,三五次的詔令根本于事無補,更何況為了籌措軍餉,捐納往往停了又開。
還有人提出加強對這些閑散官員的培訓。如1892年湖南巡撫吳大瀓創立課吏館,以培訓和考核留省或分發到省的候補人員;清末新政時期,中央和地方也都建立了專門學堂,但在當時大環境下,最終呈現的效果也可想而知。
(摘自七一網 七一客戶端/《廉政瞭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