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傳統小說敘事學往往重視對時間的研究,而疏于對空間的關注。20世紀后半葉,空間轉向成為文學批評和文化研究的重要領域,空間元素具有重要的敘事功能,越來越多的作家和文學評論家逐漸關注空間在敘事進程中的推動作用。現代小說敘事結構中的“空間形式”,并非全指“物理空間”。敘事空間視域下的《白癡》解讀,通過小說中提到的幾個特殊空間,探尋戰爭背景下人物與空間的依附關系以及空間背后的權力關系。
關鍵詞:坂口安吾;白癡;敘事空間;權力關系
空間,是物質存在的一種形態。敘事小說注重對作品時間的研究而疏于對空間的解構。20世紀后期以來,隨著“空間轉向”的出現,空間逐漸超越傳統的地理范疇。“空間元素具有重要的敘述功能。小說家們不僅僅把空間看作故事發生的地點和敘事必不可少的場景,而且利用空間來表現時間,利用空間來安排小說結構,甚至利用空間來推進整個敘事進程。”[1]可見,現代主義小說文本不僅依賴于時間關系,而且也依賴于空間關系。
坂口安吾是二戰后日本“無賴派”的代表作家,主張將一切虛偽的東西毀掉,恢復本真。1946年6月,他發表了代表作《白癡》,在日本文壇引起了轟動。小說講述二戰戰敗后的日本東京遭遇美軍大空襲,主人公伊澤大學畢業后工作碰壁、生活不順,偶然之中鄰居的妻子白癡闖入他家,他與白癡女的相處中,由“墮落”走向“新生”的故事。本文嘗試運用空間敘事理論分析小說《白癡》中人物活動的空間場景,探究空間場景與人的身份關系以及其空間背后的權力關系。
一、巷子:無序空間里的身份抗爭
“那房子里曾經同住著人、豬、狗、雞,還有鴨。各自的住處和吃食實在沒有什么差別。”[2]1這是小說開篇之語,伊澤棲身的空間以及周圍的成員一一展現在讀者眼前。跟隨敘述者,我們可以以一個“全知視角”來“看”這個巷子里的眾生百態。房東夫婦是裁縫,閣樓里租給一對母女,女兒懷有身孕,只是不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小巷的出口是一家香煙店,經營者是五十五歲的獨居女人。香煙店斜對面的派米處的后面住著一個寡婦和她的兒女,兄妹亂倫致使妹妹服藥身亡,醫生隨意開了張診斷書了事。附近的廉價公寓里住著妓女和有錢人的小妾,她們的私生活混亂。接著用“隔壁”這樣標明位置的詞,將按摩師、浪人,以及海軍少尉的住處展現在聚光燈下。百貨公司的二樓是個賭場,這里是“爛醉如泥,瞪著排隊的民眾們”。再往后,巷子的盡頭,住著主人公伊澤的鄰居,一個相當有錢的瘋子。瘋子的家是一個類似于“迷宮”一樣的空間,文中描寫為“找不到出入的門口”,對小偷和閑雜人等也起到了預警和牽制作用。這里是個二層小樓,住著瘋子的母親和他年輕的白癡老婆。從對巷子空間的描述中,我們可以看到巷子里的布局是凌亂和破碎的。除了巷子入口的香煙店和巷子盡頭的瘋子的家,大多用“隔壁”“后面”等相對位置來描述。巷子里不僅動物和人同住,且三教九流的人物悉數登場,整個巷子空間給人一種混亂感,敘述者不厭其煩地將這種模糊的空間一一指給我們“看”。
主人公伊澤,一個27歲、對人生的陰暗面有一定了解的年輕人,當他要置身于這樣一個無秩序、亂糟糟的巷子空間內時,他也始料未及。他問裁縫師,這里是不是因為戰爭的緣故才變成這樣,得到的答案是:“這一帶從以前開始就是這樣。”由此得知巷子里的這種狀況不是因為戰爭這個特殊時刻變成這樣的。伊澤受過高等教育,也在電影公司實習過。一個看似“不同于巷子里的眾生”的較高地位的人,生活在一個下等的、骯臟的巷子里。環境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人們的生活,對這般境地的伊澤而言,無疑是十分無奈的。伊澤自詡是一名藝術工作者,卻也明白如今報社記者和電影編導都是“賤業中的賤業”,大家只知道追趕潮流,在這里,獨創和個性不被允許。伊澤遭到同事的排擠和社長的訓斥,得出動蕩時代美的藝術是無能為力的。最終,為了兩百日元的生活資金,他不得不向現實低頭。我們可以看出,伊澤自身一種身份建構的矛盾性,他選擇“巷子”作為居住地,采取一種空間上的“逃離”方式,但明顯巷子空間讓他感到不適。伊澤對自己的工作已經“熱情消失殆盡”,但依然會想“如果辭職,就無煙可抽了”。可以說巷子為他的身份抗爭提供了一種可能性。在戰時背景下,巷子象征著戰敗后經濟衰敗、秩序混亂的“皇國”。但巷子里人的生活方式與伊澤以前的生活方式大相徑庭,他在這里覺得格格不入,因此處于巷子空間的“邊緣”。因為伊澤受過高等教育。他無法渾渾噩噩地度日,但他的“覺醒”是十分有限和無力的。
二、壁櫥:陰暗空間里的身份探尋
如果說巷子空間是赤裸裸展示在讀者面前的可視空間,那么伊澤的居住地則是相對隱秘的私人空間。白癡女的意外到來,躲進伊澤家的壁櫥里,伊澤發現后本想叫醒鄰居送回白癡女,但又覺得深夜叫門是一件棘手的事情。同時,如果留有夫之婦在家里過夜,顯然是不道德的,天亮再送回亦會造成誤會。兩難境地中,伊澤“心里涌出一股奇妙的勇氣”,使得他決定留下白癡女。伊澤明白自己害怕的不過是“世人的眼光”,但所謂世人,也就是巷子里形形色色的住戶,他們之中不乏私德敗壞之人。如果說伊澤留下已嫁作人婦的白癡女是“不道德”行為,那么評判他不道德的也不會是巷子里的住戶。
小說中好幾次提到白癡女躲進伊澤家壁櫥的情景。白癡女以為伊澤對她有意來到伊澤家,當伊澤說對她沒有非分之想時,她理解為伊澤討厭她而躲進了壁櫥。此時,伊澤的壁櫥成為制度化與權力化的可視巷子空間外的“不透明領域”。伊澤在工作中碰壁,藝術和生活的對立讓他精疲力盡,精神世界的空虛和現實生活的無力沖擊著他,巨大的絕望讓他產生毀滅一切的幻想。但白癡女單純、直接的行為讓伊澤重新思考真實的自己,也喚醒了他的熱情。可以說伊澤從白癡女身上去探尋自己的身份。想要藝術的獨創性卻為了生活空虛度日的伊澤,在社會制定的“規則”中迷失了自我,看到擁有著坦率、無邪之心的白癡女,他恢復了失去已久的熱情。如果說,伊澤以前是黑暗里的孤獨徘徊者,那么遇到白癡女對他而言則是帶來了“希望”,只不過這種希望伴隨著巨大的不安。一方面,伊澤看不慣“巷子空間”中的種種規訓和不合理,想要抽離出來;另一方面,他收留白癡女又意味著要為此行為付出代價,他曾想向裁縫坦白,內心的掙扎和猶疑來自于他不忍心掐滅對他來說的這點“希望”。表面上是白癡女躲進壁櫥里,實際上映射了伊澤內心的一個“壁櫥”存在,探尋一個不被暴露于陽光下的“自我空間”。
三、白癡:身體空間里的主體建構
相較于巷子空間和陰暗壁櫥,作為個體物質載體的身體則是更加私密的“處所”,從新的空間理論來看,我們人類的身體也是一個空間,是人最后的一份私有財產。童強在《空間哲學》中指出:“人的身體不僅本身占有一定的空間,而且有其活動范圍,由此形成某種身體空間。”
坂口安吾筆下白癡女意外躲進伊澤家的壁櫥里,給伊澤帶來了“不一樣的體驗”。白癡的身體空間是與周圍人都格格不入的秩序外空間,伊澤不但接受了白癡的身體,而且認可了白癡“天真誠摯的”心靈,甚至“把自己和白癡降到同等地位”,去理解這顆“稚嫩坦率的心”。相貌端莊的白癡在小說中三次被比喻成蟲子,第一次是被婆婆大聲喊叫,她的身體因驚訝而抽搐,“來來回回像蟲豸一樣掙扎”[2]14;第二次小說描寫白癡女只不過是一具肉體,“一具始終清醒,像蟲豸一樣不知饜足地蠕動著地肉體”[2]32;第三次是在經受轟炸之后,在巨大的恐懼籠罩下白癡女對死亡的害怕表情中提到了蟲子。正常的人在面對死亡時都會下意識地呻吟或喊叫,而白癡女則是完全無意識地恐懼,沒有語言和表情,甚至連伊澤的存在都意識不到,這是一種“盲目、下意識、絕對的孤獨,是一種青蟲的可悲孤獨。”[2]36
此外,小說關于白癡女的另一個比喻是豬,白癡女是被瘋子丈夫買回來的,婆婆也對她大呼小叫,她雖為人妻,但在家庭里卻是如同動物般被豢養。小說中寫白癡女和她的瘋子丈夫到豬圈時的不同對比,瘋子光明正大,而白癡女悄然無聲,把豬圈當作避難所。這里只是客觀描寫白癡女過著如同“豬”一樣的生活。而結尾提到白癡女睡著打鼾,這鼾聲像是豬叫,這里是有隱喻意味的。當她再次蘇醒,也就是陽光灑下來時,她將獲得重生,由“豬”變為“人”。在對白癡女的描寫中,伴隨著蟲和豬這樣的動物,足以看出白癡女作為人被驅逐出自己的身體空間,動物性掩蓋了人性。小說中提到伊澤與白癡女相處的大部分時間,她都只是一具“等待中的肉體”,反反復復地清醒與昏睡,都是無意識的活動。只有在最后一次空難襲來時,伊澤對她說:“別怕,抱緊我。”此時,她聽懂了,用力點了點頭。這個舉動讓伊澤“感動地快要發瘋”。這是女人第一次表達出的絕無僅有的回答,這代表著此刻伊澤抱緊的才是一個“真正的人”。至此,白癡女的作為“人”的主體建構起來,動物性的白癡女逐漸成為過去,她開始“醒來”,獲得“新生”。
四、空間背后的權力關系
小說背景設置在美軍空襲下的東京,這里的一切都多少和戰爭扯上了關系。二戰時期,雖然“巷子世界”是毫無秩序的空間,也就是伊澤口中“豬”的世界。但這里和日本二戰時的政治體制毫無沖突。我們可以看到,小說中出現的名詞,如“女子挺身隊”“防空演習”“配給制”“國民酒場”等戰時體制都在這個人與動物同住的混沌空間中一一出現。巷子里的房東,即裁縫師,小說中提到他是鎮議會的議員,租戶的女兒是議會的辦事員。其他悉數登場的阿婆、妓女和姨太太、浪人與海軍少尉等眾生都是“消息靈通”的裁縫告訴伊澤的。假如整個巷子是一張散漫又無序的“地圖”,那房東則充當了全知視角的“講解員”角色,巷子空間的人與事被放到了“審視”的位置。巷子里的每個住戶似乎都是反常人的“異類”,懷孕的少女“長著一張大嘴和兩個大眼珠子,骨瘦如柴”,她討厭鴨子,跑起來卻像鴨子一樣。香煙店55歲的女人“涂著白粉”。更搞笑的是瘋子“儀表堂堂”,他的白癡妻子面容姣好,宛如“古典人偶”,二人似“一對璧人”。前文提到裁縫是鎮議會的會員。鎮議會,日語寫作“町會”①。這是日本內務省為了統治國民建立的基層組織,具有政治意義。人們的行為受到層層組織的“監控”。《白癡》中的裁縫對巷子里的居民了如指掌,實際上充當了政府權力的履行者角色。小說中還提到廉價公寓里住著的妓女和小妾們,因為愛整潔,所以管理員不曾在私德敗壞方面找過她們的茬。這里的“管理員”也可以看作“町會”的干事,“忠實”地履行著政府“監視”的職責。福柯在《規訓與懲罰》中提到:“為了行使權力,必須使它具備一種持久的、洞察一切的、無所不在的監視手段……把整個社會機體變成一個感知領域。”[3]戰時統治者高舉“道德”的旗號,實際上是為了建立機制更好地“統治”國民,使得他們“服從”于“道德”。至此,我們大致能明白在巷子這個可視空間中,“町會”充當著執行機關,高喊“道德”口號,用“監視”手段使居民“服從”。通過空間對身體的監控,達到權力控制意志。只不過滑稽的是,暴露于陽光下的巷子眾生行為都是“反道德的”,而監督者,即“町會”干事也都是機械地執行著自己的職責。房東雖然監視著巷子里居民的情況,只不過這種監視功能的結果是“無效”的,因為”不道德“充斥在整個巷子里。行為怪異的瘋子和他的呆呆傻傻的白癡老婆反而更像是“常人”,瘋子的家七彎八繞,甚至連對巷子了如指掌的裁縫都不知道他房子的具體內部構造。可見,瘋子和白癡的居住空間是相對于獨立在“巷子世界”之外的,也因此不受“規范”和“道德”的制約。
五、結語
“作為一種文學形式,小說具有內在的地理屬性。小說的世界由位置與背景、場景與邊界、視野與地平線組成。小說里的角色、敘述者以及朗讀時的聽眾占據著不同的地理和空間。”[4]要真正理解一個文本,讀者應以空間性的思維去感受文本中人物的空間處境。坂口安吾的文學是墮落和頹廢的文學,以人物的墮落反抗現實的假道德。坂口安吾在《墮落論》中提出“生活下去,墮落下去”[5],作者的思想主題運用到小說中,我們可以理解為在戰爭籠罩之下,安吾呼吁日本國民墮落成普通人,脫離社會建構的虛擬價值觀,恢復本我。《白癡》正是作者呼吁國民的傳聲筒,在絕望中尋找希望,在墮落中獲得新生。我們可以看到巷子空間被暴露的“不道德”、壁櫥空間被隱匿的“希望”,以及身體空間被建構的“自我”。作者打破了敘事的時間順序,情節不按照時間順序作線性發展,這種敘事的不連貫性為從空間角度解讀文本提供了可能性。現代主義小說家正是通過對敘事技巧的創新運用,使時間文本的小說呈現出空間形式,拓寬了小說的表現形式,通過空間敘事理論研究作品也將成為必然的趨勢。
注釋:
①戰時日本國民核心動員組織,始建于1937年,1952年解散,又名“町內會”。如今重組后的“町會”已經沒有政治意義,而是居民自治組織。
參考文獻:
[1]尤迪勇.敘事學研究的空間轉向[J].江西社會科學,2006(10):61-72.
[2]坂口安吾.都會中的孤島[M].丁靈,譯.北京:現代出版社,2018.
[3]福柯.規訓與懲罰——監獄的誕生[M].劉北成,楊遠嬰,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240.
[4]克朗.文化地理學[M].楊淑華,宋慧敏,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3:55.
[5]坂口安吾.墮落論[M].高培明,譯.北京:現代出版社,2018:139.
作者簡介:陳婷婷,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日本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