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行旅是陸機詩歌的重要成分,陸機的大部分詩作寫到行旅,常常是敘寫外出游宦與安土戀鄉的矛盾沖突,這種沖突由陸機詩歌中“世網”一詞集中表現。本文以陸機詩歌為研究對象,試圖抽繹出陸機行旅心態影響下,其詩歌創作中時空營構的特征。主要分為兩個層面進行探究,一是陸機在“世網”中,其詩歌創作中對時空的營構方式與情感生發模式,二是陸機在其掙脫“世網”的主觀愿望主導下,其詩歌創作中構建時空的方式。
關鍵詞:陸機;詩歌;行旅;世網;時空
“行旅”最基本的意思就是出行、出游,同時也突出了在空間距離上對故鄉的遠離。出外游宦的行為與傳統“安土”、孝悌觀念往往在某種程度上產生矛盾沖突。有學者認為陸機詩歌中充分抒發了離家的悲哀,而在現實生活中卻顯示著對仕宦的熱忱,就是陸機詩中所謂的“世網”[1]。從外在來看,“世網”是現實禮教法度對人的束縛,在陸機身上則是家族加之于其身的責任;從內在來看,“世網”是陸機的士族意識產生的功業心與安土戀鄉情懷的矛盾糾結。
但是,“世網”這個概念并不是陸機詩歌中獨有的,而是同時代許多文本中大量存在的,而不同的作者在詩歌創作中用到這個概念時,其意味又有所不同。曹植的《責躬詩》中就已用到了這一概念:“伊爾小子,恃寵驕盈。舉掛時網,動亂國經。”[2]38曹植所說“時網”為法令制度。《三國志·任城陳蕭王傳第十九》:“植嘗乘車行馳道中,開司馬門出。太祖大怒,公車令坐死,由是重諸侯科禁,而植寵日衰。”[3]詩中“舉掛時網”即此行為。在這首政治意味明顯的《責躬詩》外,曹植還多次用到了“網”這一意象,如《野田黃雀行》:“拔劍捎羅網,黃雀得飛飛。”[2]148比陸機生年稍早的嵇康在《答難養生論》中也曾用“世網”這個概念:“奉法循理,不絓世網,以無罪自尊,以不仕為逸。”[4]按嵇康的說法,“世網”就是現實的理法,而讓自身無罪的方式就是不仕,這就明確地將仕宦視為自身為世法所羈的表現形式。陸機之后的陶淵明詩歌中也一再敘說陷入“世網”的感受,如陶淵明在歸隱之后所寫的《歸園田居五首》“其一”所言:“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5]73在詩歌結尾處又將那三十年的生活比作“樊籠”,可以說陶淵明與陸機對陷入“世網”感受的描寫在某種程度上是相似的。
那么陸機的“世網”及行旅心態在這個文本群體中有著怎樣的獨特性,其不同時期的行旅心態有何種變化,在其行旅心態影響下,詩歌創作中時空的營構方式有著怎樣的特點?
一
陸機的詩作從體裁上大致可分為四類:四言、五言、擬古、樂府。其四言詩如《皇太子宴玄圃宣猷堂有令賦詩》、《皇太子賜宴》,多為宴間應制之作,抒寫自身行旅心態的內容極少,其五言詩則絕大多數有行旅的內容。
從詩歌內容上進行區分,陸機的五言詩描寫的行旅內容大致有四類,明確寫到自身行旅的有兩類:一類是直接敘述自己的行旅經歷,另一類是贈答之作,在寫別人的行旅之時有時也會寫到自己的行旅。第一類詩以《文選》“行旅”類中所錄《赴洛》二首、《赴洛道中作》二首為典型,陸機一生多次赴洛,不同時期的行旅心態也存在差異。
先以《赴洛道中作》二首為例,分析陸機身處“世網”中,其詩歌創作中對時空的營構方式與情感生發的方式及特點。
總轡登長路,嗚咽辭密親。借問子何之,世網嬰我身。永嘆遵北渚,遺思結南津。行行遂已遠,野途曠無人。山澤紛紆馀,林薄杳阡眠。虎嘯深谷底,雞鳴高樹巔。哀風中夜流,孤獸更我前。悲情觸物感,沉思郁纏綿。佇立望故鄉,顧影凄自憐。[6]216(《赴洛道中作》其一)
遠游越山川,山川修且廣。振策陟崇丘,安轡遵平莽。夕息抱影寐,朝徂銜思往。頓轡倚嵩巖,側聽悲風響。清露墜素輝,明月一何朗。撫幾不能寐,振衣獨長想。(《赴洛道中作》其二)[6]218
觀察這兩首《赴洛道中作》物象的攫取與時空的營構,可以發現這兩首詩歌在這兩個方面有著相同的特點。《赴洛道中作》(其一)在空間上是以向前推進的線性形式展開,而這種方向感是為路途之中景物的變化所體現,同時這些物象的變化也體現著時間的遷易感,在攫取物象之時有意將空間與時間扭結在一起,詩中的“雞鳴高樹顛”既是與前一句的“虎嘯”及“深谷”構成了縱向空間的高度,同時也與后一句“哀風中夜流”一起構成了時間上從早至晚的遷易。《赴洛道中作》(其二)也同樣運用了這樣的寫作方式,在時間的表達上,第二首詩歌更為直露,“夕息”與“朝徂”兩句與前一首詩歌一樣都是表達了早晚之間的時間跨度,在空間上是以“遠游”的形式展開,其特點是“修與廣”,不僅體現在橫向的距離上,也體現在縱向的高度上,如“振策”兩句中“崇丘”與“平莽”兩對意象形成的高度落差。
陸機為何要這樣營構時空,這樣的時空營構又體現了陸機怎樣的情感與心態?
研究者一般認為,《赴洛道中作》二首作于太康末年陸機初次入洛途中,這兩首詩歌的情感基調表現得很直白,《赴洛道中作》(其一)中“悲情觸物感,沉思郁纏綿”一語概括了陸機的情感,即悲情與沉郁。《赴洛道中作》的空間特點是空與曠,并與時間的遷易相結合,在這樣的時空里體現的是一種孤獨感。如《赴洛道中作》(其一)的空間是以“按轡登長路”為線索展開的,在物象的變化中有意通過大小、高低、多少、有無等對比來構建空間。《赴洛道中作》“行行遂已遠,野途曠無人”,視角是以當前所在回望來時路,以當前所在與出發點之間距離拉開一條線,在這個空間跨度上除了“我”沒有第二個人,突出表現空間層面的“空”與“曠”,“深谷底”與“高樹巔”的高低對比就是在縱向上進一步完善這種空間的構建。這兩首詩在最后攫取的一對物象十分有特點,“清露墜素輝,明月一何朗”兩句寫露珠與明月,露珠在低處,明月在高處;露珠為小,明月為大,形成了鮮明的差異。但是詩人最終安排這二者相互交會了,“清露墜素暉”中的“素暉”是明月倒映下來再由露珠反射的光輝,而一個“墜”字體現的是時間上的短促,有稍縱即逝的感覺。兩首詩歌結尾處的顧影自憐與振衣長想都是對于孤獨感的渲染。
這兩首詩歌中時空的營構與情感的生發有著統一的特征,空間的空曠與廣大,時間的遷易與短促,并將渺小、單一的自身設置于這樣的時空中,體現深沉的悲哀與孤獨,而這樣的情感是作者身處“世網”中的內心寫照。
將《赴洛二首》與《赴洛道中作二首》相比較,可以發現其中有較大的不同。《陸機集校箋》考證《赴洛二首》第一首是應辟北上洛陽途中所作,第二首是陸機為太子洗馬時作[6]209-210,筆者從此說。考察這兩組詩的立意,《赴洛道中作二首》自始至終都沒有只言片語涉及到仕宦之事與世譽之望,其情感基調悲哀低沉。而《赴洛二首》(其一)開篇即言道:“希世無高符,營道無烈心。”[6]208“希世”與“營道”都是指對功名的追求,這兩句說的是想獲得功名,既沒有高卓的相命,又缺乏猛進堅定的意志,這是詩人在寫詩之時的委婉自謙之語。從整首詩看來,詩歌的情感直露,雖然交織思鄉與仕宦的矛盾,但是詩人內心是偏向功名的。“感物戀堂室,離思一何深”[6]209,確有思鄉的哀嘆與悲戚,但是詩歌的最后明確地說出,雖然思鄉心切,然而并無欲歸之意,只是無法徹底排遣思鄉的情緒而已。且《赴洛二首》與《赴洛道中作二首》的情感表達也有差異,《赴洛道中作二首》對于親友著墨不多,只有在第一首開頭處提到“嗚咽辭密親”,詩歌主要的用力點在于自身的“孤”與“獨”的表現以及悲情的流露,但是情感定位并不明確指向思鄉。《赴洛二首》(其一)的情感表達就與之不同,雖然詩人指出自己并無歸志,但在詩歌中確實對思鄉之情著墨較多:“撫膺解攜手,永嘆結遺音。無跡有所匿,寂漠聲必沉。”[6]209與親友離別之后,其蹤跡已渺然不可復見,其遺音在耳也終歸沉寂。
《赴洛二首》(其二)與第一首相比,詩歌話語以及情感生發方式都有所改變。在《赴洛二首》(其二)的開篇處“羈旅遠游宦,托身承華策”[6]214中的“羈旅”“游宦”以及“托身”這樣的詩歌話語是從這個時期的詩歌中開始出現的。正如前文所論,詩歌中出現了“羈旅”一詞,就有了安土戀鄉的情感定位。“銅輦”是太子的車飾,是政治權力的象征,而相應的,詩人在下一句中用了“振纓”這個表達,仕宦帶冠系纓,故以“振纓”指出仕,如南朝陳沈炯《祭梁吳郡袁府君文》:“日者明德世彥,振纓王室,坐嘯大邦,顯治巨麗。”而《赴洛道中作二首》(其二)詩末用的是“振衣”一詞,《楚辭·漁父》:“屈原曰:‘吾聞之,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將汶汶者乎?寧赴湘流,葬于江魚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東漢王逸注:“振衣,去塵穢也。”振衣是去塵穢的動作,是自標高潔的表現,與《贈弟清河云一首》中“收跡”一說的心態相合。“振纓”與“振衣”這兩種話語形成仕與隱的反差,陸機為太子洗馬之時已經與初次入洛在心態上有了明顯的轉變。以《赴洛二首》“其二”以及《遨游出西城》為例分析陸機在這一時期構建時空的方式與情感生發的模式。
遨游出西城,按轡循都邑。逝物隨節改,時風肅且熠。遷化有常然,盛衰自相襲。靡靡年時改,苒苒老已及。行矣勉良圖,使爾修名立。[6]207
(《遨游出西城》)羈旅遠游宦,托身承華側。撫劍遵銅輦,振纓盡祗肅。歲月一何易,寒暑忽已革。載離多悲心,感物情凄惻。慷慨遺安愈,永嘆廢寢食。思樂樂難誘,曰歸歸未克。憂苦欲何為,纏綿胸與臆。仰瞻凌霄鳥,羨爾歸飛翼。[6]214(《赴洛二首》其二)
《遨游出西城》的空間是以詩人“按轡”出游的行進順序展開的,繞著都邑行進最終回到原點,以路途中景物變化表示空間的轉換。但是這首詩明顯的特征是詩人將空間與時間相互扭結起來,在盛衰變化之中突出時光流逝、老之將至的喟然。這里對時間遷易感的表現與《赴洛道中作二首》的差別很明顯,《赴洛道中作二首》也有時間的構建,但是這個時間的遷化被設定在早晚之間以及短促的瞬間,其自身的形象主要放置在空間之中。但是《遨游出西城》的時間表達著眼在時間的輪回轉換,“靡靡年時改,苒苒老已及”,是通過大段時間的輪轉來表現事物的消逝。《赴洛二首》“其二”也是這樣的寫法,“歲月一何易,寒暑忽已革”,時間的遷易感下產生的是“歸飛”的愿望,但是“曰歸歸未克”。陸機在羈旅游宦這個階段充斥著外出游宦與安土戀鄉的矛盾沖突,詩中對時間、“老”等的感慨也是詩人內心思鄉的表現,但是在創作《遨游出西城》的這個時間點,詩人依然“行矣勉良圖,使爾修名立”。但是從這些詩歌的內容分析,陸機的行旅詩中明顯對于思鄉戀土、年逝老邁這樣的表達著墨更多,對于追求功名往往是在詩末刻意點出,這樣的寫作方式又顯示了陸機怎樣的心態?
筆者認為這樣的寫作方式反映了陸機仕宦的不如意,家鄉與親友成為了陸機的慰藉,但即便如此,陸機功名之心始終未息。據《世說新語·簡傲》:
陸士衡初入洛。咨張公所宜詣,劉道真是其一。陸既往,劉尚在哀制中,性嗜酒,禮畢,初無他言,唯問:“東吳有長柄壺蘆,卿得種來否?”陸兄弟殊失望,乃悔往。[7]904
二陸初入洛時,由張華指引,前去拜訪劉寶,劉寶不僅居喪無禮,而且在言語之間將二陸視為鄉里人。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世說新語·言語》:
陸機詣王武子,武子前置數斛羊酪,指以示陸曰:“卿江東何以敵此?”陸云:“有千里莼羹,但未下鹽豉耳。”[7]104
王武子即王濟,其人對南方士人偏見很深,據《晉書·華譚傳》:
博士王濟于眾中嘲之曰:“五府初開,群公辟命,采英奇于仄陋,拔賢俊于巖穴。君吳楚之人,亡國之余,有何秀異而應斯舉?”[8]
王濟也代表了當時一大批“洛中人”的看法,認為前東吳而來的士人都是“亡國之余”,是不可能有什么才華的。凡此種種,不勝枚舉。《世說新語》還記載了盧志曾用挑釁的口吻當眾問陸機:“陸遜、陸抗,是君何物?”陸機答:“如卿于盧毓、盧珽。”盧毓是漢末盧植之子,盧珽位至尚書,陸機此舉徹底得罪了盧志,此舉也是陸機的死因,據《世說新語·尤悔》:“陸平原河橋敗,為盧志所讒,被誅。臨刑喟嘆:“欲聞華亭鶴唳,可復得乎?”[7]897
從上引材料大致可以推知陸機入洛之后的仕宦情況,當時一批“洛中人”對南方士人偏見很深,將南方士人認為“亡國之余”,而對陸機本身而言,其出身高門,士族意識極重。遠離吳地到當時政治中心洛陽為宦,政治地位的落差以及與“洛中人”的矛盾都讓其心情難以平復。現實的不如意加重了陸機的思鄉意識,但又無法放下功名心,所以就處在這樣的矛盾糾結之中。
二
陸機入洛以后,加深了陷入“世網”的感受,那么這一時期內陸機又是如何處理這種困境的?
這一時期,陸機的心態在其辭賦中可以找到很多線索,《應嘉賦》:“寄沖氣于大象,解心累于失羅。”[6]113《幽人賦》:“超塵冥以絕緒,豈世網之能加。”[6]121又如《列仙賦》:“夫何列仙玄妙,超攝生乎世表。”[6]123總的來說,從陸機的辭賦中可以看到,他采取的是回避的態度,或是通過不仕、隱逸的方式來回避現實的政治矛盾,或是以玄化的世界來超越現實的政治矛盾。
早有學者提出陸機是玄言詩賦的先行者這一觀點,陸機這一時期的詩歌話語與為太子洗馬之時又有很大不同,詩歌中玄言的話語明顯增多。
筆者針對以上現象提出幾個疑問,陸機提出不仕、隱逸的說法是真隱還是出于自我保護的心態?陸機詩歌中的玄言成分是作為玄言的話頭,企圖進入晉朝的詩歌話語系統的表現,還是出于“玄心”?陸機在《應嘉賦》中也提到“抱玄景以獨寐,含芳風而寤語”,玄學話語進入詩歌之中對詩歌的空間安排產生了怎樣的影響?
陸機與其后的陶淵明對于陷入“世網”的感受有著相似的體驗,兩人都把仕宦的那些年視為生活在“網”中,而且兩人都有歸隱的情結,試取陸機《招隱》與陶淵明《歸園田居》“其四”作比較,考察兩人在相同情結下對時空營構的異同。
駕言尋飛遁,山路郁盤桓。芳蘭振蕙葉,玉泉涌微瀾。嘉卉獻時服,靈術進朝餐。[6]220-221(《招隱二首》其一)
尋山求逸民。穹谷幽且遐。清泉蕩玉渚。文魚躍中波。[6]223(《招隱二首》其二)
久去山澤游,浪莽林野娛。試攜子侄輩,披榛步荒墟。徘徊丘隴間,依依昔人居。井灶有遺處,桑竹殘朽株。借問采薪者,此人皆焉如?薪者向我言,死沒無復余。一世異朝市,此語真不虛。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5]80(陶淵明《歸園田居》其四)
陸機《招隱二首》輯自《藝文類聚》卷三十六,并不完整,但從上引文字中已經看出陸機“隱者”所處的時空環境與陶淵明宦游歸來目睹的環境差別極大。陸機的《招隱》并沒有明確的自我指涉,但從中也可以看出其對“隱士”的觀感。陸機的“隱者”處在層層空間的深處,這一空間的特點是深曲。“山路郁盤桓”,“山路”是通向“隱者”所處空間的方式,“盤桓”這個詞的解讀主要為盤旋,是指山路的彎曲環繞,“隱者”這個形象處在這個空間中心的深處,難以接觸。陶淵明的《歸園田居》有明確的自我指涉,詩歌中宦游歸來的“隱者”就是創作主體“我”,與陸機不同的是,陶淵明的“隱士”一開始就是明明白白展現給人看的,其空間環境的構建是隨著“隱士”的游覽而展開的,也就是由“隱士”揭開的,這一點似乎與陸機的《招隱》詩全然不同。再具體分析兩者的空間:陸機“穹谷幽且遐”,其空間總體特征就是空曠、幽靜,再看陸機描寫的景物,“芳蘭振蕙葉,玉泉涌微瀾”,蘭蕙這樣的花草都是極細微的景物,而發生在這兩個景物之間的“振”也是細微的動作,陸機寫泉水的波瀾也是強調了“微”這個特征。而陶淵明的空間特征并非是幽曠,而是一個有別于朝市、有生活氣息的環境。陶淵明《歸園田居》中這個空間是其游宦之前所處的空間,所謂“浪莾林野娛”,表現的是離開官場之后,自由自在徜徉林野之間的歡娛。與陸機將“隱者”形象深藏的寫法不同,陶淵明的空間中除了“我”還有其他的人物形象,有“子侄輩”與“采新者”。兩者相會對比之下,可以發現在“隱者”空間中,陸機的“隱者”形象突出的是孤獨的特征,以及對這個空間之外的世界深沉的憂懼感。陶淵明探索的空間實際上已經是一個荒村了,以隱曲的手法,描寫了一個戰亂之中荒蕪的山村,即便如此,陶淵明表現出了與陸機不同的心態,最終只是落在“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上。
陸機的“隱者”空間實際上也只是其當時處境的真實寫照,并不是真隱。陷入“世網”中,對現實政治生活產生的憂懼感以及因此而引發的孤獨感,讓他塑造了一個深藏自身的空間來回避現實的矛盾。
陸機入洛以后的詩歌談玄的話語明顯增多了,最直觀的表現就是詩歌中插入了一些玄學的思想與術語,這一點在與中原人士的贈答之中表現得尤為明顯,如《贈潘尼》:
水會于海,云翔于天。道之所混,孰后孰先?及子雖殊,同升太玄。舍彼玄冕,襲此云冠。遺情市朝,永志丘園。靜猶幽谷,動若揮蘭。[6]290
《藝文類聚》卷三十一在潘尼《答陸士衡》詩中,有“昔游禁闥,祗畏夕惕。今放丘園,縱心夷易”及“予志耕圃,爾勤王役”之語,當是答此詩。陸機在這首詩中以“水”“云”各得其所為喻說若能得道,“同升太玄”,曾泯滅先后、高下的差別,以這種方式來消弭“仕”與“隱”之間的矛盾。
從陸機這首詩歌的形式與話語都可以看出他試圖進入西晉士人的話語系統之中,這首詩歌所用的話語與思想都是當時西晉詩學背景下普遍運用的。西晉士人大多儒玄兼修,玄理贈答成為西晉贈答詩的重要內容。但據《世說新語·文學》說當時士人談玄“不能拔理于郭、向之外”[7]60。無法在理論上超越郭象、向秀,玄學淪為了生活情調之學,士人追求一種玄學人格,用玄學為生活、行事之藻飾。這些現象體現在贈答詩中就表現為雖然熱衷于玄理的表達,但已經少有理論上的深刻理解,很多話語與思辨都成了“套語”。從陸機的這首《贈潘尼》來看,陸機亦是以玄理入詩,消弭“仕”與“隱”的矛盾,身處仕宦之中,心無異于丘園幽谷之間。這樣的思辨在當時已經是老生常談了,陸機詩歌所論述的問題就是自然名教之辨,認為自然名教合一,身處廟堂之上,心無異于上林之中。在陸機之前的嵇康已經詳細論述過這個問題,嵇康關于自然與名教關系的觀點是“越名教而任自然”,在《釋弘論》中曰:“夫氣靜神虛者,心不存乎矜尚;體亮心達者,情不系于所欲。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系于所欲,故能審貴賤而通物情。物情順通,故大道無違;越名任心,故是非無措也。”所以嵇康的“任自然”是指“任心”,追求內在心性的自在,是將現實中的自由轉為追求精神層面的自由。陸機這首詩歌并沒有超出嵇康的觀點提出新的見解,只是在詩歌中將當時流行的玄學義理再次演繹,如當時何劭《贈張華詩》所說“處有能存無”“奚用遺形骸,忘荃在得魚”的詩句亦是相同的玄理。
在與中原人士的贈答外,陸機的《失題》詩也有大量的玄言話語。
太素卜令宅,希微啟奧基。玄沖慕懿文,虛無承先師。[6]916
澄神玄漠流,棲心太素域。弭節欣高視,俟我大夢覺。[6]917
上引陸機的這兩首《失題》詩以玄理為意趣,通篇以玄言話語構成。錢志熙在《魏晉詩歌藝術原論》中認為陸機的《失題》詩闡釋的是當時流行的儒玄結合、柔順文明的人格模式以及由此所造成的心態對文學創作實踐的制約作用[9]。“玄沖”是“懿文”的人格基礎,“懿文”是“玄沖”的外在表現。陸機《文賦》說的“課虛無以責有,叩寂寞而求音”也是玄學進入文學創作的體現。《文賦》論構思階段的心理狀態:
其始也,皆收視反聽,耽思旁訊,精騖八極,心游萬仞。其致也,情瞳眬而彌鮮,物昭晰而互進,傾群言之瀝液,漱六藝之芳潤。[6]7
《文賦》在論述文學創作的心態時與《失題》詩中呈現的心態有著相似性,都是“玄沖”“澄神”“寂寞”“虛無”這樣具有玄學特征的心態。那么陸機本人是否具有這種“玄沖”的心態?陸機后期有一首《君子行》反映了他當時的行旅心態:
天道夷且簡,人道險而難。休咎相乘躡,翻覆若波瀾。去疾苦不遠,疑似實生患。近火固宜熱,履冰豈惡寒。掇蜂滅天道,拾塵惑孔顏。逐臣尚何有,棄友焉足嘆。福鐘恒有兆,禍集非無端。天損未易辭,人益猶可歡。朗鑒豈遠假,取之在傾冠。近情苦自信,君子防未然。[6]339
從這首《君子行》可以看出陸機儒玄結合的意識。詩歌開頭是對道家思想的闡述,強調禍福休咎之間頻繁的轉換,同時也包含儒家思想,最終歸于天命論。從這首《君子行》看到的是陸機的悲感心態,詩歌展現的是自我生命的卑微弱小以及種種兇險與壓抑。這樣的心態是由西晉庶族文人的政治處境造成的,他們既可以通過出仕的方式發揮自身才華,在政治上有所作為,同時政治生活也伴隨著兇險,時常陷入政治斗爭的漩渦中遭受災禍。陸機的《駕言出北闕行》說:“辛苦百年間,戚戚如履冰。”這種如履薄冰的心態才是陸機后期最真實的心態,但是這樣的心態與陸機一再提及的“玄沖”心理狀態并不相符。筆者認為陸機在賦作中多次談到要以列仙玄妙超乎世表是因為政治環境的轉化,詩人企圖通過這種方式進入西晉的政治話語系統中,但在詩歌創作中并沒有將玄理真正化為詩歌的骨肉。
筆者在陸機現存的詩歌中并沒有發現其對于玄化神仙世界這個時空的營構與描繪,卻發現陸機的樂府詩中有反玄化世界的時空呈現。
駕言出北闕,躑躅遵山陵。長松何郁郁,丘墓互相承。念昔殂歿子,悠悠不可勝。安寢重冥廬,天壤莫能興。人生何所促,忽如朝露凝。辛苦百年間,戚戚如履冰。仁智亦何補,遷化有明徵。求仙鮮克仙,太虛不可凌。良會罄美服,對酒宴同聲。[6]460(《駕言出北闕行》)
陸機的這首《駕言出北闕行》的時空構建比較特別,詩歌的空間展開是由詩人的行蹤為線索,慢慢沿著山陵行進,但是詩人在描寫現實所見的空間之外還構建了另一個空間,即死后的空間。“安寢重冥廬,天壤莫能興”中的“重冥廬”是非常昏暗的房舍,此處就是人死后安睡的墳墓,而將生者與死者的空間相連接的就是短促的時間。那么陸機為何要在詩歌中構建這樣一個空間?其用意就在于以這個空間來否定仙人玄化時空的存在,“求仙鮮克仙,太虛不可凌”,陸機雖然在賦作中多次提到要以玄化空間超越世網,但是也認識到人的實體是無法上升到那個時空的,人最終要去的是“重冥廬”這個時空。這首《駕言出北闕行》的末尾“良會罄美服,對酒宴同聲”饒有深意,陸機在賦作中一再提及的追求列仙玄化世界是為了暫時性消解現實的矛盾以獲得精神的自由,由死后的空間否定了玄化空間,最后重新落回現實空間。在現實空間中,詩人依然在盡力回避矛盾,只是呈現了現實中歡宴享樂的場景。
三
陸機詩歌中存在現實時空與虛擬時空。現實時空的構建方式與詩歌情感生發有著緊密的聯系。陸機雖在辭賦中屢次提到要以列仙玄妙超乎世表,同時也談玄,但從其詩歌看來,并沒有將玄理化為詩歌的骨肉,仙人玄化時空并不是陸機安放生命的時空,而是試圖以談玄進入西晉士人的話語系統中。陸機詩歌建構的虛擬時空則是隱者時空與反玄化的死者時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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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顧承學,復旦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漢魏晉南北朝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