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蕾

我讀中學的時候,課本上節選了《寶玉挨打》。老師說:“賈政打寶玉,是舊勢力對新生力量的殘酷鎮壓,集中體現了封建社會的父權。”
近年漸趨心平氣和了,再細讀,發現這打人者,自己也又痛又淚,遍體鱗傷。而且,打寶玉也算事出有因——先是素無往來的忠順王府來尋琪官,引出寶玉有“泡戲子”的嫌疑;再有金釧跳井死了,這在一向待下寬柔的賈府從未有過,賈環又趁機告黑狀,說是寶玉強奸未遂,金釧才跳井……而賈政,氣得面如金紙,“喘吁吁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滿面淚痕”。待寶玉一來,便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寶玉被打得氣息奄奄,小衣上全是血痕。王夫人趕來大哭,賈政也淚如雨下。賈母顫巍巍地趕來,賈政又是賠笑,又是苦苦叩頭認罪。
這場家庭悲劇,無一人有罪。
賈政不是壞人,只是一個氣急了的父親。高明的作家,不人為劃分人性的等級,制造善惡的對立,而是體察每個人的不得已,對所有人心懷慈悲。
賈政與寶玉的隔閡是必然的。傳統的大家庭,父子不只是父子,背后還有堅硬的權力結構——三綱五常,父父子子,更有家國同構,不孝就是不忠,孝順得好還可以做官。血緣親情不再單純,混雜了道德、習俗和制度,父親有絕對權威,對兒子不僅有處置權,還有所有權。
寶玉當然怕這樣的賈政了。只要一聽見“老爺叫寶玉”,他就兩眼發黑,連林妹妹都顧不上了。
賈母深知這一點,她最疼寶玉。幸虧有她,不然寶玉的人生一定千瘡百孔。曹公也深知這一點,第37回就讓賈政點了學差,外出公干去了,直到第70回才回來。而這兩年多,正是寶玉和姐妹們最美好的年華,也是大觀園最鼎盛的時期。這樣的時光,父親一定不能在身邊。
不過,賈政雖然是嚴父,但其實他緊繃的臉,是有表演成分的。
大觀園剛落成,賈政因私塾先生贊寶玉會對對聯,有“歪才情”,便命他跟來。這一回寶玉倒大放異彩。有意思的是賈政的表現,明明心里頗為贊許寶玉的“歪才情”,卻總是板起臉,不是訓斥,就是棒喝。寶玉寫出“繞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脈香”,賈政點頭微笑,但接下來畫風一轉:“畜生,畜生,可謂‘管窺蠡測’矣!”然后又命:再題一聯。
你看,明明想炫耀自己的孩子,卻要擺出一張臭臉。一路下來,倒是照見了這個嚴父的另外一面:其實,他不是暴躁,而是古板了點兒,嘴硬了點兒,架子也端得足了點兒。
臉雖然臭,說話也不好聽,但省親別院所有的門牌匾額,他幾乎都用了寶玉的提議。在第76回,黛玉和湘云在凹晶館聯詩,說起凹晶館和凸碧堂名字的由來,我們才知道,原來黛玉擬的名字,賈政也一字未改,都用了。
他也懂得欣賞寶黛的筆墨趣味,也曾夸獎寶釵博學,實非迂腐之人。
寶玉雖怕賈政,但對這個父親,也不乏親情和敬意。寶玉對黛玉發誓,說的是:“我的心里,除了老太太、老爺、太太,第四個就是妹妹你了。”即使賈政不在家,寶玉路過他的書房,也要下馬致敬。
也有人說,賈政是“假正經”,一個腐儒!他哪里是“假正經”?
他是“真正經”!在賈家,他最正經、最明白,也最有克制力。
《紅樓夢》一開始,他就是一個50歲左右的中年人,意興闌珊,人生乏味。他中規中矩,私生活毫無瑕疵。唯一讓人不解的,是他似乎總在趙姨娘處歇臥,二人還拉家常,跟王夫人卻很少說話。趙姨娘其人其事如此,讓人很懷疑他的品味。不過,他也沒什么選擇,王夫人這塊木頭,比他還寡淡呢。趙姨娘雖是惹禍精,至少還有一股子奇異的活力。
那他的日常生活又是怎樣的?不外派閑差的時候,就整日與清客們應酬往來,賈雨村也經常拜訪,他很喜歡。每次賈雨村前來,他都要拉出寶玉來陪客,讓寶玉不勝其煩。修建大觀園,他并不參與,書中說他“不慣俗務”,大概也不會。
一臉正經,專攻道德文章,無心事功,這就是儒家讀書人。儒家擅長描畫理想和道德模范,喜大言,在事功方面卻無甚心得,少建樹,再加上對人性有過高的期待,顯得過于務虛。所以莊子諷刺儒家,“明乎禮義而陋于知人心”。
賈政的人生軌跡,書中說:“近日賈政年邁,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個詩酒放誕之人,因在子侄輩中,少不得規以正路。”這實在是我們最熟悉的人——沿著前人的老路,捧著圣賢書,目光筆直,不懷疑,不恐懼,一路走下去。然后人到中年,一事無成,再告誡孩子:“什么《詩經》、古文,一概不用虛應故事。只是先把‘四書’一氣講明背熟,才是最要緊的!”
這是中年人的哀歌,也是規矩人的哀歌。
上元節大家做燈謎,他做的是“身自端方,體自堅硬。雖不能言,有言必應”,謎底是硯臺,正合他自己的樣子。他也想活潑一下,講了一個笑話,是一個“妻管嚴”回家遲了,被罰舔老婆的腳。又是怕老婆,又是舔腳,這笑話其實是有點兒惡趣味的。何況賈母、王夫人、邢夫人,以及姑娘們都在一旁。無趣的人玩幽默,惡俗的人裝風雅,都是事故現場。
有人說,賈政年輕時也是“詩酒放誕之人”,就是寶玉的樣子;而寶玉長大了,會成為賈政。大觀園終會煙消云散,每個人也都要告別青春,走向灰暗的中年。所以,黛玉也會長成寶釵。說這話的人,你確定自己了解寶玉、黛玉?
《紅樓夢》是一面鏡子,有人看見了生活,有人看見了命運,也有人看見了超越自身局限的可能。
寶玉永遠成不了賈政,賈政也永遠不可能理解寶玉。
寶玉寫《姽婳詞》。賈政先是嫌第一句粗鄙,他和眾清客一樣,只會計較辭藻和敘事,關心用字用句。而寶玉寫的“何事文武立朝綱,不及閨中林四娘!我為四娘長太息,歌成馀意尚彷徨”,這里面的憤怒、同情與惋惜,他并不懂。
賈政其實是后40回的甄寶玉。他也曾和寶玉一樣,后來卻深悔年少輕狂,而把顯親揚名視為正業,并稱以前的自己是“迂想癡情”。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大觀園。大觀園終將崩塌,是悲劇。遺忘它,否定它,則是更深的悲劇。
那天,眾人在一起過元宵節。他看小輩們出的燈謎,元春是“炮仗”,迎春是“算盤”,探春是“風箏”,惜春卻是“佛前海燈”。他覺得,怎么都是不祥之物呢,便倍覺煩悶,大有悲戚之狀。大廈將傾,別人還在醉生夢死,他卻從燈謎中看出讖語,然而,卻又無能為力。
賈政是一個好人。正因為如此,這大廈傾覆樹倒猢猻散的大悲劇,于他,顯得格外悲涼。他主動告別過去,死過一次,也沒換來好結局。最后“白茫茫大地真干凈”,寶玉還有愛與美的記憶,而他,卻空空如也。這真是一個悲哀的故事。
(平林月摘自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醉里挑燈看紅樓》一書,肖文津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