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自己再和藹一些 組章

胡昕

1

如果不是一場雨淋醒了我，寄身于荒野之中，哪里知道天空一直在看護著我。

星星在云層之外，親人在人群之中。實在沒必要糾纏于眼前的繁雜，真正值得冥想的，恰恰是那些看不見的地方。

時光的枯萎，一定是停留在我措手不及的時候，否則，我不會默默地懷想樸實的稻穗和棉朵。

愛人們的微鼾，陡然間就制止了我所有的行動，此時，我只能像夜色一樣，不去觸碰這個世界。

2

河水還在上漲。

我轉身走向高處的荒丘，其實那里并無我落腳的地方，我只是想跟一群逃亡的鳥守在一起。

堤岸上擠滿了唱歌的人，春天遺留下來的花草，在他們的腳下正在淪為泥濘。

請原諒我沒有回頭，也請原諒天空沒有制止持續的雨水。

收藏好種子吧，唯有它們，能夠喚醒我們的故土。

3

有些地方跟有些人一樣，一旦忘卻了，就不打算再想起來。

而幸運常常是從遺忘開始的。

因為迷路，我誤入此地，不然，我怎么會將人間的廢墟與世外的妙境聯系起來呢？原以為曾經的月色只應心中才有，哪里知道它居然保存在我們親手毀棄的地方呢？

除了懺悔，我能想到的一切甚至包括我的肉身，在此已找不到擱置之處。

我只能往回走，只能再一次用遺忘的方式，讓自己少一些罪孽之痛。

4

最早的一些夜色，決定了一群鳥到底與哪片山林有關。

我沒入其中，只是剛好趕上，并無明顯的意圖，我不會為了看一場篝火，落腳于陌生之境。

我手無寸鐵，只好迎著尖銳的石頭而去，企圖憑借外力，掩護我的脆弱。

夜色之中，必須比夜色更深，才能穿過它;而星空并不能為我打開什么，有些光是照不進來的。

攥在手中的火種，因為對不上暗語，始終無法喚醒。

5

天涼了，整條大街漸漸安靜了下來。

公交車上，不少的人打著盹，倦怠與慵懶使無語的景象，失卻了沉默的深意。

幾乎所有的背影里，都擱著幾片落葉，像補丁，像日子中難以回避的缺憾。

樹冠上的柿子，沒有等來去年的鳥，正枉自發黑;而夕紅執著地掛在禿枝上，仿佛最后的表白。

人群中我不時地停下來向不同的人問路，無奈，沒有一個人知道我要去的地方。

茫然中有幾分羞愧，這是一座為人津津樂道的城市，而我的陌生，無疑是一個例外。

6

埋在山谷的積雪，并不妨礙鶯飛草長;風，或凜冽，或和順，但從不顧及萬物的感受。

有些路只能藏在心里，似乎沒有明確的目的地，僅僅只是為了暗示自己有路可走。

火種保存在一截竹筒里，格外小心翼翼，必須適應黑暗，必須安于寒冷，可供燃燒的草木畢竟非常有限。

得找一個朝陽的地方坐下來，歇歇腳，露出自己敞亮的額頭，祈求這個初來的早春，對自己再和藹一些。

7

饑餓的時候，面對一堆面包屑，我與一只鳥沒有任何區別。

在今夜的月色中，大街上所有的落寞，都來自我的內心。掏出一支香煙，甚至找不到一個借火的人。

風是偶然的，但最終還是吹干了被一場驟雨淋濕的衣衫。口渴的難耐，才明白對雨水的漠視是一件極其錯誤的事情。

一直以為從哪里來不是一個什么問題，現如今才弄清楚，那仍是一個我必須回去的地方。

8

我能看見的地方，其實我沒去過，但內心一定經歷過它的蔥蘢與荒蕪。

從生到死的過程，似乎都能經得起審視。

已是深夜，我卻聽到有人開窗的聲音，想必夜色已洶涌而至，在一個無從把握的不眠之夜，夜色顯然是可靠的。

而隨性的月光，并不選擇落點，仿佛在暗示我天壤并無區別。倒是被反復吟誦的珠露，冷不丁地就會凝為額頭上的寒霜。

世界再小，也能找到一個藏身的處所，猛一回頭，我已不在原來的地方。

換了人間？換了人間。

9

離開了，老屋里的物件才能成為一種紀念。

站在高處俯瞰，躲躲閃閃的場面，是何等令人難堪。

草木枯敗，偽裝的陷阱一目了然。置身荊叢，我用赤裸的方式，喚醒傷痕中曾經的榮耀。

疼痛過后，一定是對疼痛徹底的遺忘。

圣物已無跡可循，所有的腳印凌亂無比。

只有最初的心事，尚能耐得住寒冷，在一方荒寂處，時斷時續地摹寫一些夏天的山水。

10

一座先輩留下的庭院，似乎可以適應任何天氣。

牽牛花旁若無人地開著，只有我始終沒有弄明白，該選擇什么樣的季節，才能掩住頹敗的情緒？

一頭石獅，隱沒在一蓬蒿草中，我已無力挽回它往日的威嚴。我也是第一次才發現，一個小小的庭院，居然可以容得下我縱橫的人間。

小鳥來去自由，仿佛這庭院是它們的。

而我，越是能夠自由來去，越是覺得自己所剩無幾。

11

許多影子在我的眼前晃來晃去，它們更像是一扇門，讓我有一種叩開的欲望。

我用緘默的方式，守著一些故事，比如故鄉的痛處，比如鴿翼上的折痕。

芳草肆意縱橫，早已越過了疆界;天空再一次倒映在雨湖之中，導致童年的鳥群不明去向。

好聽的民謠不知緣起何處，能夠聽到的都是來自山谷的回聲。那片孤獨的紅楓，還有燃燒的意愿嗎？

請原諒我，只想塵土般地偎著故鄉的寂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