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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秘密的診治事件

2022-05-22 08:06:02關山
當代小說 2022年4期

關山

1.老? 唐

他坐在我面前的椅子上,雙手伸過來,向上攤開,直直地注視著我。他想讓我從他的手掌里看到他的命運。這怎么可能,我不是巫師。不過,從他深黑色的眼窩、微微發青的額頭以及干癟的耳朵上,我仿佛看到了距離他并不遙遠的盡頭。

在去向盡頭的這段時間,不會平靜,他會遭遇意想不到的痛苦。沒有痛苦的人,也不會到我這里來。從他們神情的隱晦程度,就可以大體估計出痛苦程度。度數越高的人,越是專注,甚至表現出迷信式的虔誠。我將這些痛苦的程度標注了烈度,從0到100,就像酒一樣。你喝過35度的,喝過48度的,可你喝過70度的嗎?你喝過見火就著的純酒精嗎?

我感覺,自己就是一個陪著他們聊天的人,說得好聽些,是講故事的人,說得難聽點,就是一個胡扯的人。來人說完情況,大體做一些方向性的判斷,接下來就是與他進行拆招式的交流。他的心里有一眼隱秘的井,想讓我看到,又怕讓我看到,有時露出一點痕跡,有時又故意遮擋起來,甚至將它偽裝成并不存在。也許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沒想明白到底想不想讓人看到。他只是覺得痛苦,希望我能拿出一帖靈丹妙藥,就像神仙煉制的丹丸,只需張口服下,就百病全消。這怎么可能?這口井是他自己挖的,只能自己去填。我只是在他不知如何尋找時,幫他找到井口所在;或是,在他明知井口所在卻裝作不知的情況下含笑不語;或是,告訴他幾種我能想到的填埋物的名稱;或是,遠遠地注視著他鼓起勇氣,拿起填埋物向井口走去。

以上都是最后發生的情況,在開始時則像是和對方捉迷藏,越是接近井口,說話越是要繞過去,不能戳著他的傷處,他會充滿警覺,再嚴重些就是敵意。仿佛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有時,也真是不著邊際,我也不知道具體會說出什么來,碰到下雨陰天就說洪澇災害,碰到某國大選就議論人家的候選人,針頭線腦也說,也能扯到太陽月亮的事情上去。這些話,就是一些水,但這水,兌到他痛苦的酒里,可能會讓度數降低一些,感覺舒服一些,直到他完全放松和信任,不覺間將井口的方位露了出來。拉著家長里短,說著廢話,不斷給對方續熱茶,自己也小口喝著,在倒茶時,借機看對方的臉色、眼神、姿勢、手指的擺放位置,自己嘴里嚼著茶梗,臉上笑瞇瞇的,心里一根弦繃著。

聽了個大概,這位唐先生是位富豪,生意做到各地去,在國外也有,在凡城,卻是低調,此處是他家鄉。不到六十歲,有四個兒子,分別與三位夫人所生。長子由已經去世的原配所生,有智力障礙;次子和三兒子由現在的夫人所生,次子失蹤,三兒子不成器;小兒子是一個沒有名分的女人在外面生的,長大些了才送了過來,待在國外。他臉上呈現的陰晦之色,以我的分類,在90度以上。

他的心里有一堵圍墻,至少和他等高,甚至還要更高些,我試圖向里面看的時候,連他的頭頂也看不到。他的頭一直低著,像是謙恭的樣子,但是偶爾抬起時,能瞥見他的眼睛角落里鋒利冰冷的光。說話速度緩慢,字斟句酌,即使最平常的用語,經了他的嘴也仿佛生出數倍的重量,得費不少力氣將之托出。和他交流是一件困難的事情,相當勞累。

他期待我為他做些什么,比如,通過觀看手相面相,推算生辰八字或者是神秘感受,提出模板式的答案。也許他更需要一個欺騙者或是安慰者,而我不是。他心里并不相信那些,那些人隨處可見。他希望更高明的,但明顯地充滿警惕,他不想打開自己的內心,那些隱秘、暗區,那些連自己也不愿意面對的過往。他的控制力很強,身體端坐不動,看上去冷靜沉穩。越是這樣,越是說明內心搖晃得厲害。正常人坐這么久,沒有不動的道理。

“好了,唐先生,時候不早了,咱改天再聊吧。”我說道。

他抬頭看了我一眼,有些錯愕,可能沒想到我會這樣說。他從口袋里摸出煙盒,取出一支煙來,向我微微一笑,又放回去。我看到,他手指的末端輕微顫動。

“好吧,我也有些累?!彼酒鹕韥?,腿腳有點發飄,可能是坐久了發麻。他身形纖細,有點佝僂,走到屋門口的時候,顯得更瘦了,再走到院門的時候,會更瘦一點。我站起來,從他后面追上,打開了院門。風從胡同里吹了過來。

“外面風大,”我說,“關著門的時候,不覺得有風,一打開,就有了?!?/p>

他望了我一眼,什么也沒說。

這是我第一次見他,也算是最后一次見,在他活著的時候。

2.唐氏夫婦

那些潛伏在內心深處,一百米,一萬米,無盡之處的東西,分不清顏色和形狀,發出非人非獸的聲響,散發著濃烈的混雜的無法描述的味道。它們在遠處,在深處,卻又在眼前,有時,他閉目小睡,就會碰到一雙眼睛,不止一雙,也可能是它在不斷變幻,淺綠色的、粉紅色的、鐵灰色的……然后,就看不到了,也許它只是變幻了一種無法辨識的顏色,仍舊停留在他眼前,只是看不到而已。它如影隨形,緊盯著他。它想說的,沒有說出來,它沒有帶著嘴巴,自己也不會發聲,他卻都聽到了。眼睛與眼睛之間有自己的交流方式,不是嘴與耳朵之間那種,是意識不到的,但是感覺得到。他知道它在說什么。這雙眼睛,不止一雙,至少不屬于某一個人,而是許多人組合,或是他們眼睛合體,共同煉制了這樣一雙眼睛,那些他凌辱或是拋棄的女人,用陰謀算計過的對手,用毒物坑害過的眾人,那些未出生便被終止的生命,未達終點便被焚化的老者。這些事,他會帶到墳墓里去,腐爛成了泥水,也不會松口吐出。眼睛的眾多主人,在陰暗的角落里,在沉重的土層之下,在星光也到達不了的黑洞,在四面八方,等待著他。他有所預料,這將是自己付出的代價,但沒有想到,他們會以這種強有力的、無處不在的方式,注視著他,日日夜夜。

“最近,睡得晚,”他說,“事有點多?!?/p>

“哦,晚上少吃一點,別喝茶,臨睡前熱水泡腳。”夫人說。

兩人相視微微一笑,彼此都知道對方的話貼著皮飛過去了,像是什么也沒有說。

他們家是一座五層樓的建筑,從外面看像是公司的辦公樓,內里裝修豪華。夫妻兩人住在三層,不在一個房間,他住在東頭,夫人住在西頭。

她知道他在想什么,知道他想要說什么,甚至能大約猜到那些不能說出的。他為什么會變成這般模樣,他就應該是這個模樣,她早就預料到了,沒有人比自己更清楚他,不僅因為自己利用各種渠道大體了解他做的那些事情,也不僅因為自己與他共同生活了幾十年,而是自己和他在某種程度上就是一個人,欲望類型、行為方式、面對的問題,是一樣的,心靈相通,是親密的、相敬如賓的,又是疑慮重重、防備森嚴、充滿怨恨和敵意的。如果有個機會能讓他殺死她而不必承擔風險,他就會做,她也會。他們的婚姻,從一開始就是一場交易的組成部分,彼此心知肚明,不可挑破,即使這破相已經千瘡百孔,也要努力修補,修補不成就當是沒看見。就如,她看不到他身上殘留的別的女人的痕跡,他也看不到她將一根繩子拴到他的脖頸上,不可擺脫。她在神像前擺好水果供奉,燒過香,轉身冷笑一聲,以低得自己都聽不到的聲音說:“你做吧,我不虧,那些錢,不是你的,有個兒子,也不是你的?!?/p>

3.唐夫人

“六嬸子,我就是頭疼,”她對我說,“這邊,你瞧,不,又轉到那邊了,它是跳著疼,疼一會兒就跳到另一個地方去疼,像一只兔子?!?/p>

“細說。”

“吃得少,你看我身材保持得可以吧,我也是上五十的人。前些年,迷戀減肥,做女人的,就這點愛好,不吃這不吃那。這兩年,想明白了,愛吃什么,偏不吃什么,不愛吃什么,偏吃什么,這是成心和自己過不去,減肥給誰看呢,干嗎呢?干脆不管它了,卻也吃不下,胃變小了,吃得稍一多就反酸。”

“這個不要緊?!?/p>

“睡得也少,這你也知道的,老樣子,我可能就是精力旺盛,不用睡多少,白天也沒有什么事做,迷迷糊糊的,醒著和睡著也沒什么兩樣?!?/p>

“倒也不要緊。”

“就是夢有些多,近來更多了。有時,分不清到底是不是夢;有時,白天坐在那里,像是迷糊著,就接著晚上的夢繼續了;有時會有人叫我,像是夢里有人叫似的,也可能真的是有人叫,我以為是在夢里呢。”

“是些什么樣的夢?”

“亂七八糟,記不清楚,而且和白天的事摻和在一起,也不知哪個是夢。就像昨天吧,上午九點多鐘,三小子來了,叫我。我應了一聲,我聽見自己是發出了聲,也聽見了門響。然后,三小子就進來了,說,媽,我想要點錢。我就問他,你是不是又去賭了。他說,沒有,是學校老師讓買資料。我就問,每月的生活費不都給你了嗎?他就說,不夠,你要是不給,我就真去賭,我手氣好。我一聽,趕緊拿出錢包,里面有些散錢,還有一張到期的存折,準備去提的,身份證也在里頭。他一見,連包一起搶了去,嘴里叫著謝謝媽,就往外跑。我就在后面喊,他不回頭。我想追,卻跑不動。我這時心想自己是在做夢呢。這個兒子真是讓我費盡了心思,越長越沒出息,難道是報應嗎?哦,不說這個了。反正,他經常讓我生氣,而我又經常夢到他惹我生氣,這份氣就白天晚上沒完沒了,我早晚要讓他給氣死。這個孩子不明白,我給氣死了,我家老唐可不會閑著,門外等著進這個門的賤人排出去得有二里地。要不是我在這里端著架子撐著,她們早就將這屋也拆成塊搬走了,將老唐也撕成肉條分著吃了,還有這小崽子的好處嗎?我得趁早將家業占下,幸好,我還有自己的手段,萬不能將這座金山落到那伙賤人們手里。任她們長著狐貍眼狼眼,閃著藍光綠光,白天晚上圍著這里左右轉圈,也找不到下口的地方。可這小子不懂事,我那懂事的二小子,偏偏就出國失了音訊,這都怪老唐,堅持要把他送去那里。都說出事了,我只不信,出了事,他準會來告訴我一聲,夢里不怕遠,就是一個閃念。我經常夢到他,但從來沒有夢到他說自己出事了。他每次待的地方都不一樣,年紀也不一樣,經常是小時候的樣子,在懷里沖我呀呀叫的樣子。想到這事,我就止不住地流淚,晚上就成宿成宿睡不著。老唐倒睡得安穩,不怕你笑話,隔著墻都能聽到他的鼾聲,像有列火車開過來,要把墻沖倒。這個人不是心大,而是心里根本就沒有我們,誰也沒有,可能連自己也沒有,他就只認得錢。這個三小子偏不省心,追到夢里來氣我。然后,我就醒了,呆坐了一會兒,就看到房門大開,再看旁邊的抽屜,也敞開著,里面的錢包沒了。我站起來,喊來保姆。她說,是啊,三小子剛才進來了啊,又出去了,隱約聽你們娘倆在聊天呢,聊得熱鬧。”

說到這里,她端起我遞過去的熱茶,盯著茶湯看,吹著浮沫,小口抿了抿,皺了皺眉,但沒有立即放下,端在手里,向我笑了笑。唐夫人長相普通,年輕時也不出眾。她的父親是當時的城主,后來調走了,坐到比城主更重要的位置,仍然健在,也仍具隱秘的影響力,她的兄弟姐妹中也多有重要人物,傳言這正是老唐發跡的原因?,F在,她倒比年輕時候耐看些,皮膚保養得好,化妝精致,打扮入時。能用錢買到的東西對于她來說都不是問題,現在,美貌也能買得到,她如果愿意,可以隨時弄出一張艷麗的臉來。

“三小子后來怎么辦的?”我沒再問她夢的事。

“老樣子,賭了,輸了,不輸光,他不會回來。幸好,他只愛好這一樣,還沒有去碰別的?!?/p>

4.唐家老三

“六奶奶好!”隨著叫聲,他甩著膀子,大大咧咧地推門進來,先將一摞錢往堂屋的方桌上一拍,響亮地咳嗽了一聲,接著看了看我,笑了起來。

“聽我媽說你有兩手,給露一露,算算我哪天出手準贏,來票大的,過癮,到時和你分,怎么樣?”

“先關上門來,進蒼蠅?!?/p>

“哦?!?/p>

“去洗把手,門后有臉盆,架子上有肥皂?!?/p>

他嘩嘩地洗了起來。

“你就用這種肥皂嗎?這不是保姆洗衣服用的嗎?她洗衣服時還要戴著皮手套,她洗手都用香皂。我媽不用香皂,也不用洗手液,用從法國進口的小瓶子。”

“你用什么?”

“哈哈,那是娘們兒才用的東西,我胡亂用,就是沒用過這種,哦,挺好用呢,去灰。”

這個孩子不像是我想象中討人嫌的模樣,唐夫人囑咐我一定要多用心,而哄他來的理由,也想好了,就是讓我給他提提手氣。

他攤開手送到我面前的姿勢,讓我想起了老唐,他的父親,至少,他現在是這么叫他的。這孩子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不知道最好。我也只是道聽途說,猜到了大概,絕不能說出來。

手上散發出一股肥皂味,我熟悉的干凈味道。他的手掌細嫩,帶著點粉紅,如同女孩子。

“好手?!蔽椅⑽⑿α讼隆?/p>

“真的?”他眼神閃動,向我湊了湊,“那怎么老是輸呢?”

“那些手都很臟,你自然玩不過。”

“那我也玩臟的。”

“你用不著,他們將手搞臟了,是為了續命,而臟是有代價的,他們的命會被吃掉一塊。你不需要,你的命好好地養著,你要什么沒有呢,干嗎要為了自己不需要的東西,把自己搞臟并付出代價?”

“要什么?不要什么,就是好玩,刺激啊,你是不知道,”他哈哈笑著說,“其實,我不是想要錢,我知道我爸有的是錢。我媽天天哭窮,可你看她往臉上抹的,往身上披的,往脖子上掛的,都幾萬幾萬的。錢算什么,我贏了就會將它們撒了,就圖個開心。但是輸了不行,難受,好像被人踩了一腳,我得踩他們才成?!?/p>

“那去吧?!?/p>

“你還沒說我怎么才能贏呢。”

“你贏不了,把錢也帶走?!?/p>

“你也不稀罕錢?現在不稀罕錢的可難找,那咱可是同路人了。不過,你瞧你家這樣子,房子也該修了,家具也該換了,你也沒戴什么首飾,你給我提提手氣,我贏了,錢全給你,怎么樣?我保證,就痛痛快快地贏一天,就不去玩了?!?/p>

“我提不了手氣?!?/p>

“我媽這個騙子?!?/p>

“你媽不是騙子,你手氣本身就很好,不需要提,想要贏,將氣往下壓?!?/p>

“怎么個壓法?”

“往上提這件事不好辦,往下壓可就好辦了。就像把手弄干凈又得清水又得肥皂,你還得用法國進口的什么東西,弄臟還不容易嗎?出門就是豬圈,也有狗窩,豬糞狗屎什么的多得是。”

“我去捧上一把就把手氣壓了嗎?”

“我是舉個變臟的例子,想壓手氣,就得敗家?!?/p>

他哈哈大笑起來,說:“我就想敗家?!?/p>

5.老三的講述

你要是知道他們有多惡心,你就知道我為什么會這么想了。我家不缺錢,自然也不缺各種惡心。我媽不讓我跟任何人說這些,她自己也不想說,但憋不住了就要跟我說。我爸也不說,他當然不說,說出來會要了他的命。我現在也不會到處亂說,但明天就不一定,我最后一定會到處說,不讓我說,我就偏要說,讓我說了,我還就不說了哩。

先從我家里的事說吧。你知道,我有個大哥是我爸第一個老婆生的吧,在娶我媽之前,正好死了,她死得太及時了。聽說,在死的前一天,她還在街上買東西,提了一籃子雞蛋一袋子大米,后面還背著孩子,嘴里還哼著小曲。聽說這個女人長得五大三粗,還有點功夫,里里外外全是她。當時,我爸剛開始做生意,還沒露頭呢。據說,我爸長得不錯,年輕時候白白凈凈,一表人才,嘴皮子也利索,不像現在只會吃喝,幾乎不說一句話。是我媽先看上他的,這是肯定的。我媽當時年紀大了,挑挑揀揀就剩下了。但我媽可不一般,這你就知道了,我姥爺是個不小的人物,我大舅也厲害。然后,那個有點功夫的女人就死了。那女人的娘家不在本地,有一千多里地。娘家人聽到消息就往這里奔,聽說人家還在路上,這邊就火化了,說是風俗如此。來的人只見到了一把灰,很干凈,什么也看不見。塞給來人一個大紙包,里面全是錢。那個女人家里沒有兄弟姐妹,父母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好。來人是個表親,接了錢就走了,什么也沒問,喝得醉醺醺的,臉紅撲撲的,被裝進小汽車送去了車站,臨走前,向這里的人揮手,臉上笑嘻嘻的,像是來喝了場喜酒一樣。你瞧,錢這個王八,多有魔性。

那個小孩子,是個男孩,也就是我大哥了,從小就被說弱智,和我們玩的時候,也沒見他怎么傻,只是不大吭聲,見了我媽直接縮成一個球。我媽不讓我們一起玩,二哥聽話,就不理他。我從小不聽話,撬門翻墻找他玩。后來,他也沒上學,請人在家里教,全是我們聽不懂的古文,磚頭一樣的書,一本本地背。他背得可溜了,背下了一柜子書,別的什么也不會,就識幾個數,加減法是我偷偷教給他的。我媽說這種腦子不靈光的人,在某一方面會有專長,我就說那他可能上學就有專長,我媽就瞪了我一眼。

那時候老四還沒來,他是八歲來的,我那時九歲。說到老四,就更有的說了。來之前,我媽說,家里要來人了,你爸非要他來,是個野女人生的,說那個女人是頭野豬。我和二哥聽了有些害怕,生怕這個小家伙有一天也會從嘴角長出獠牙來。我媽又說那個女人是條野狗,這就更可怕了,野狗跑得更快,更能咬。我媽狠狠地說,她沒那本事,其實,就是只老鼠。我們這才放下心來,來的是只小老鼠崽子啊。二哥覺得有些臟,我覺得好玩,讓保姆弄了只大貓回來,等著收拾他。他不是你們的兄弟,記住,你爸讓你們承認你們就嘴上認著,心里要有數。我媽這樣囑咐著,看著我養的大貓,摸了兩把,罕見地向我笑了。

然后,老四就來了,瘦小,比我矮半頭,不過比我想象中的大多了。他不應該是一只老鼠嗎?我家的大貓朝他看的時候,我心情緊張又興奮,等著看它撲過去,又有點擔心,主要是害怕父親追究這件事情。父親對我們向來冷臉,在責罵時,話才多些。什么也沒發生。老四看著貓,眼光閃動,像是喜歡的樣子,那貓一轉身,溜了。

后來,我們成了玩伴。我媽不讓我們一起玩,小時候就偷著玩,長大了,管她呢!我們一起上了學,還在一個班,其實,他就是我的書童。老四這人沒什么本事,老實聽話,這最合我胃口了。從小他就跟著我,替我寫作業,替我吃補品,替我挨揍,也替我花錢,他就是我忠實的影子,我喜歡他,離不開他。他也離不開我,我就是他的保護神,如果沒有我,可能他都不能長大,也不能外出上學,你看我大哥的樣子就明白了。我大哥后來和負責照顧他的保姆結了婚,添了個女兒,也沒有出去工作,一家人安安靜靜地住在我們樓上,好多天也不下來一次,像是不存在一樣。我們家沒分家,都住在那棟樓上,可能牽涉到財產問題或是更加隱秘的什么事情。大哥在剛結婚那陣兒提過想搬出去,我爸臉一沉,什么也沒說,他也沒再問。其實,他就是太膽小了,干嗎要問,叫來輛車,將東西拎在手里,往車上一扔,關上門,朝外面吆喝一聲,愛聽見沒聽見,扭頭,走人。我這樣說過他,他什么也沒說。他是怕慣了,怕每一個人,活著的、死了的、半死不活的,他連那只貓都怕,他才像是一只老鼠。那一柜子磚頭書背下來,就養出了這樣一只老鼠。我長得大點了,就想搬出去,和他們說,不同意,然后,我就搬了,我和他們說不是讓他們同意的,只是說一下而已。

后來,我又想,我和他不一樣,我怎么折騰都可以,背后有我媽罩著呢。我爸的訓斥就是一層皮,不訓斥就不能證明他是一家之主,他就需要這樣的表演,讓自己相信,也想讓我們幾個相信。其實,是因為恐懼,因為這個家里,真正說了算的從來就不是他,而是我媽。也不是我媽,而是我媽背后的那些人,我的外公、大舅,后來又增加了小姨、表哥、我媽的朋友等等,他們都是些重量級人物,掌握著一個區域或是許多人的命運,像是神一樣的存在。他們一揮手,天黑了;一揮手,天晴了;再一揮手,下雨了,金子雨、銀子雨、鉆石雨。錢是我爸出去掙的,可那只是表面,換上張三李四照樣掙,他就是去地上扒拉著撿錢,像是秋天掃落葉的清潔工。他的活兒就是將這些天上掉下來的、樹上落下來的、河里漂過來的錢收拾到家里;然后,這些錢經過許多嚴密的管道,向各處流去一大部分;剩下的一小部分,也足夠我家成為本城的富豪。所以說,你明白了吧,我爸只是在虛張聲勢。

他倆出門時,多數是去照相,所有的照片上,兩人都笑瞇瞇的,肩膀挨著肩膀,胳膊挽著胳膊;可是一照完相,兩人的手立即松開,像是彈開似的。他們不在一起住有許多年了,除了周末或是年節,全家人坐在一個大桌前吃飯,平時他們也不在一起吃飯,我爸直接不回家。聽說他在外面胡搞,小時候聽我媽一邊罵一邊哭,我想跟著哭卻沒哭起來。大些了,再聽聞這些事,我就想笑。這還用說嗎,那么多錢,散發著那么重的味道,喜歡錢的女人,鼻子比狗要靈敏多了,她們蜂擁而至,你說能怎么辦?我太理解我爸了,我也是這樣,不瞞您說,那些事我經得多了。經得多了,就沒感覺了,可能有感覺的只是身體,我還年輕,還有欲望。這個身體拖著我走,這個可恥的身體,我眼看著它將我拖進洞里去,讓無數的蟻蟲撕咬、分食,而我無能為力。我再也沒有一個完整的干凈的身體可以盛放完整的干凈的想法,你可以說那叫靈魂,不,我沒有靈魂,只是想法而已,現在,就連這個想法,也不能有了。我不相信愛情,只相信欲望;不相信誓言,只相信交易。我分不清什么叫愛,什么叫欲望,什么叫交易。在我的周圍,它們沒有分別;或者說,它們是一體的,在不同的時候,有不同的表現,也可能是根本就沒有出現過純粹的愛??墒?,什么是純粹的愛呢?就是那種,比如,我成了一個窮光蛋,長得又老又丑,像看門老頭那樣,有個女人不圖我錢,不圖我人,非要跟著我。我看到了那個老頭的老太婆,一邊罵著一邊翻老頭的口袋,也不像是愛的模樣。又想起了我大哥的生母,那個五大三粗的女人,直到死也在笑,那可能是愛吧,直到把自己愛死。

6.唐夫人

要說沒愛過他,肯定不對,當年,我昏了頭要嫁,任誰勸也聽不進。現在不愛了。分不清是一點點變成這樣,慢慢扒下了那層皮,還是突然就不愛了,就像猛然醒來。那些刺激物持續不斷,唇印、香水味、留在貼身衣物上的發絲、莫名其妙的來電、躲躲閃閃的眼神……開始那些年,他的生意剛起步,他是老實的,也許只是偽裝,壓抑著自己,那些年,我父在位。后來,就有了微妙的變化,事情的走向顯露出我不希望看到的端倪,這時,他顧慮重重,一邊走一邊將自己的腳印小心抹去,如果爭吵,則將自己隱藏在重重謊言之后。再后來,他就沉默。我將一只大花瓶朝他扔過去,他并不躲閃,可能估計著我扔不準。我想即使扔得準,他可能也不會躲閃,迎接這一只花瓶,就算是結了從前欠我的賬。從此,他就明目張膽。這時,我父已經退養,到一處海島旅居去了;大哥在外地,正在爬坡期,也管不了太多;我也還沒有結交到足以支撐我命運的朋友。隨之,他就將私生子的事托了出來。

“人馬上就要來了。”他說,“孩子的母親將他送來了,是個男孩,要是女孩的話,就不會來了。”

“不過,放心,那個女人,不會再出現了,本來沒想到會是這樣。”他接著說。

那個女人是我們家早些年雇傭的一名保姆,打掃衛生,做些粗活,長相一般。連這樣的女人也肯,這簡直辱沒尊嚴。

“沒想到的事。那天喝了場酒,可能是假酒,上了頭?!彼詈笳f。

這樣,他就將責任推到酒身上,好像是酒和那個女人生了這個孽障。那就應該將他丟進酒瓶里去,讓酒來養他。我想這樣說,但是沒有。這時,我正在低谷,青黃不接;而他正處于高位,產業已經形成規模,完成了原始的積累,可以借助慣性源源不斷地生出財富來。我知道權力意味著什么,金錢意味著什么。我便笑了一下,說:“就是嘛,老夫老妻的,什么大不了的,來吧,咱家大業大,就喜歡人多,老三也正想要個小弟?!?/p>

他望了我一眼,長舒一口氣,朝我笑了,好久沒這樣笑過了,他低下頭,說:“你要是愿意搬到一起住,就搬過來吧。”

“哦,”我心里感覺一暖,接下來卻是疼,這股不明的熱將隱藏的傷處烙到了,“過幾天吧,我最近睡得淺,晚上聽不得一點動靜,我不想換地方。要搬的話,還是你再搬回來。”

后來他送我一條鑲嵌著幾克拉大鉆的項鏈,沒再提搬回來這事。這時,我還不到四十歲。

我將項鏈扔進衣柜,里面珠寶多得是。我們有個重要的合作伙伴,在外國,開采稀有礦產,也經營珠寶。說到這里又是傷心處,我的二兒子,就是去當了這個人的義子,然后,從那里出國,失蹤。后來,又打發小四去了。這個孩子倒在這里派上了用場。人家也來了個孩子,給我們當義子。這筆買賣外面人不知道,進行得隱秘,是我們最大的一宗,主要的收入來源,就如我倆的婚姻關系一般,不能散伙,里面云山霧罩,機關重重,我也只知大概。而那些到處開辦的商號、產業,卻只是些花架子,賺吆喝的,掙錢的沒有幾個。

我們不能分開,一宗生意只要開業,就不能輕易破產,甚至資不抵債了,也要勉力支撐。從一開始,我們這樁婚姻就不是普通的聯姻。普通的婚姻無外乎兩人感覺對眼,交往,細細綿綿地處著;然后,見過雙方家人,沒有大的意見,或者就是有提出意見的,也不理不睬,兩人就結婚了;婚后,多數平平淡淡地過,少數依舊甜甜蜜蜜像是婚前,還有些雞飛狗跳地鬧,鬧到份上就離。就這么簡單。細想,這種簡單是多有福啊,想合就合,想散就散,而我們,不行。如果他只是創業時的一個小商人,也沒什么,但現在,不行,他已經是一個影響力巨大的企業主,他不再是自己了。我們的婚姻狀況,直接關系到無數人的財富,甚至關系到一些人的生死。比如,如果一只股票跌幅過大,被深度套牢的人如果發生資金鏈危機,跳樓是尋常發生的事情。

當然,關聯最大的是我們自身,利益攸關的一眾人,合作伙伴,尤其是我的娘家人。我倆彼此掌握著對方交易的內幕,不可告人的暗區,那些沾著毒與血的事件,公開一兩件足以把對方送上不歸路,就如掌握著對方的命門??v然他能豁得出去,我也不能,他只有他自己,而我后面有一整個枝繁葉茂的家族,他手里有足以鋸斷這根大樹的電鋸。這個家族供養著他,他也同樣供養著這個家族,這種交換各取所需,看似兩不相欠。平時,大家和和氣氣,就像是一家人,其實,是在深淵之上,走著鋼絲。無論是產業、交易,還是關系,不止一道深淵,不止一條鋼絲。我都要仔細地走,心平氣和,不能哆嗦,仿佛腳下是鮮花錦繡的地毯,我只是在上面鍛煉一下形體。我輸不起,從一開始,就是,這場較量,我已經輸了,彼此心知肚明。他越來越成熟,將原本的商人天性開挖得淋漓盡致,他對我客客氣氣,背地里卻為所欲為。我對他更加客氣,卻不能隨心所欲,我比他要著急,要找到覆蓋于他之上的制約物。父親在退休前把我叫到面前,細細地囑咐了這些,說:“咱們家是一盤棋,你是重要的一個,不要意氣用事、輕舉妄動,切記。”

就是一頭狼,我也不會離開他,我們已經深度綁定,風雨同舟,患難與共。何況,這是我當年自己選擇的。唯一能分開我們的,就是命運的安排,比如,死亡。

7.唐家老三

他這回提來了一只雞、一只鴨,還有肉和魚,進門時腳步沉重。

“六奶奶好。”他的聲音也沒有上次的大。

“來吧,孩子,不用提東西啊,坐下喝茶?!?/p>

“你的茶不好喝,嘗嘗這個?!彼麖囊粋€提盒里拎出一個豆綠色罐子,三五下扯下紅綢的外包裝,遞到我眼前。細如發絲的茶葉,青綠色,裹著一層絨毛,散發著幽香。

“我認得好茶,只是喝不慣。”我笑了。

“習慣可以慢慢培養,你喝慣了好茶,就不愿意喝從前的了,我媽說,口味是養出來的?!?/p>

“你平時就喝這個嗎?”

“那是些閑人做的事,我不喝茶。”

“說吧,這番來,該不是光說茶的事吧?!?/p>

“我家又要出事了?!?/p>

“細說。”

“你知道的,我家老四,去年出了國,給那個老家伙當干兒子去了。前些年是我二哥在那里的,我二哥準是出了事,我爸心里有數,我媽死活不承認。聽說,他偷了架小飛機,從老家伙那里起飛,經過一處海灣,就再也沒了蹤跡,也沒有找到飛機殘片。那飛機太小,跟蜻蜓似的。出事后,老家伙在我家的兒子,叫小火,也回去了。有好幾年了,兩家也沒來往,生意上肯定也不順。去年,想重新恢復,就把老四派了去,小火就又來了。小火在這里倒是沒事,這邊環境治安什么的都好,那邊可就不一樣了,老四這回,可能要有麻煩,也不光是環境治安的問題,而是更要命的東西,有人想要他的命。”

“你怎么知道的?”

“我和老四從小在一處玩,我倆就差一歲,他就是我的影子,我對他太熟了,就像我的手腳一樣,我甚至能感覺到他的感覺,反而對二哥卻不怎么親。二哥這人像我爸,皮里藏著東西,你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笑的時候,你也不知道他是高興還是難過,或是就是為了笑一聲就笑了。老四就不一樣,和我一樣,無論從哪個部位,都能看到他在想什么,老遠就看得見,像是透明的,他心里也沒多少東西可想。這兩天,我心里老想著他,感覺他想和我說些什么,但沒法說。自從他去了那之后,過年過節也打電話,聽不清,我爸說那里地處荒漠,信號不好。除了禮節性的問好,啥也沒說,也沒單獨給我來電話,這不對頭。在這個家里,他最想的人肯定是我,盡管我從小沒少揍他,他也沒少因為我挨別人的揍,但我心里是最疼他的,不說,彼此心里知道。他肯定被人監視了,甚至沒有了自由,也可能是病了。二哥為什么要偷著跑,那里肯定有問題。我想去看看他,我爸一聽就訓斥。我媽也瞪眼?!?/p>

“有他電話嗎?”

“沒有,打來的號每次都不一樣,往回撥根本打不通?!?/p>

“有地址嗎?”

“對呀,我也這么想,我的朋友多,三教九流到處有,找到地址,總能打聽得到??墒牵媪斯至耍趺匆矄柌怀鰜?,好像是一處秘密所在。我爸自然不說,我媽也說不清,不是不想告訴我,是她也不清楚,只是說那里有荒漠,有雪山,附近有處海灣,可能是內海。我從地圖上找,相似的地方有好多處。還有一條,那里有稀有礦產,還產鉆石?!?/p>

“你不是說來的有個叫小火的,他知道什么?”

“這就更可氣了,他知道得多了,怎么吃喝玩樂,各種花樣都明白。要緊的他卻什么也不知道,他能說出來的情況和我媽說的差不多。而且,老家伙有許多處住所,相距遙遠,可能都不在一個國家,小火也沒跟老家伙住在一起,誰知老四在哪一處。小火說,他以前住的地方就是一個氣泡,外面什么也沒有,連一棵草也沒有,沒有標識物,可以看到星星月亮,比這里的明亮、寒冷。用星星月亮做參照,跟沒有參照一樣。他回來之后快活得不得了,好像這才是他的家。他說在那里吃的東西全部是冷凍后空運過去的,一點滋味也沒有。來了我家,眉開眼笑,第一餐就蘸著芥末油生吃了一大盤魚蝦。”

“小火沒事,老四應該不會有事吧?”

“可是二哥出了事,小火也沒有事啊?!?/p>

“你家的這種買賣沒聽說過。”

“是呢,因為不地道,里面肯定有見不得人的東西。誰知道他們在做什么,我也不關心,只是老四太慘了。我早覺得會有這一天,從我媽在人后看他的眼神里,就看到了。不在老家伙那里出事,也會在這里,早晚?!?/p>

“好孩子。”

“你能幫忙找到他嗎?”

“不能?!?/p>

“人家怎么說你能呢?”

“我只能看到你看到的東西。有的,是在你周圍,你沒有看到,但是可以看到的;有的,是在你的意識里,還沒有浮上來的?!?/p>

“我再想想,以前也想過,比如,我可以放小火跑,如果他不愿意跑,我就把他硬帶到一處地方藏起來,那邊就著急了,老四就有希望回來了。回來之后,我也放他跑了,我現在手里有現錢,手氣有時不錯,再跟我媽要些。老四現在也成年了,找點什么做也能吃上飯,再說還有我搭手呢,再不濟也比像我大哥那樣好吃好喝關在樓上混吃等死強?!?/p>

“你已經看到了?!?/p>

“你認為可以嗎,我能做到?”

“你認為呢?”

“我在這里說的話,六奶奶,可不要再對第二個人說啊?!?/p>

“放心,不應該說的,一句話也不會漏出去。你說過什么呢,你什么也沒說,你壓根兒就沒有來過這里?!?/p>

8.唐? 家

晚上八點多鐘的時候,急匆匆地來了電話,讓我趕緊過去,接我的車馬上就到。老唐不在了。是唐夫人打的,鼻音很重,像是剛哭過,或者是犯了鼻炎,聲音力道不減,有點濁,也有點冷。天也有點冷了,又是走夜路,我多加了件衣服。

“急癥?!彼f,目光閃爍,“早就定好,我們三個人一起吃晚餐,他很久沒回來吃飯了,兒子也是,我都忘了我們上次一起吃飯是什么時候了。菜上齊了,我端起酒杯,他沒動,兒子喊了一聲,他像是被驚醒了似的,身子扭了幾扭,滑到了桌子下面。送醫到半道時,已經沒了,連家好醫院也沒法選,本來,聯系好了京城專家,也訂好了航班。”

天意如此,節哀順變,我本想用這類現成的詞安慰她一下,話到嘴邊又咽了,我什么也沒說,只是點了點頭。

這處宅第我不止一次前來。它位于凡城繁華地段,周邊商場醫院學校一應俱全,里面卻顯得靜謐,南向在此展開的東萊河面,東西兩側栽植了參差的綠植,少說有百米厚。最外是參天巨木,從各處移栽而來;向里依次是塔狀的寒帶樹種、傘狀的本地樹種;再向里,則是熱帶樹種,天熱時生得兇猛,每到入秋,就裹上稻草,加蓋玻璃屋。樓體以別墅為主,向北則是少量復式、小高層,形成屏障。樓距分散,其間鵝卵石小路曲曲繞繞。人行其間,鼻子里花果香濃,耳朵里百鳥啁啾,遠離市井喧囂,如同進入深山。

宅內燈火通明,人影閃動,有些雜亂,并不擁擠。事情早就有所準備,各路人員也已到位,負責衣服、飯食、祭奠物品的,籌辦儀式的,聯系車輛的。唐夫人端坐客廳中式紅木椅上,輕聲吩咐,間或厲聲責問,神態威嚴,幾乎蓋住了悲色。

老唐父母早已過世,他排行老二,長兄年近七十,三弟也過了五十。他們之間的紛爭早聽唐夫人說過,基本中斷了來往,現在,兩人都在這里。兄長耳背,面色也近呆滯,時不時高嚷一聲“兄弟??!”干嚎幾聲,像是放置了定時播放系統。三弟也跟著哭叫,眼里沒有淚,向四處不停打量。他們兄弟幾人長著相似的眼睛,好像老唐的眼睛還單獨活著,正盯著這里。此時,他的身體躺在一個狹小的空間里,極度安靜。他是這些人所做事情的主題,自己則置身事外。

“他三叔,時候不早了,和大哥先回吧,明天再辦儀式?!碧品蛉说卣f。

“二嫂應該休息才是,我們不累,攤上這種大事,唐家沒有男人主事不成,外人靠不住?!?/p>

“你侄子長大了,不用勞心了?!闭f到這里,她叫來司機,大聲喝道,“怎么回事?把兩位長輩先送回去,呆著干嗎!”

我一直沒見唐家老三這孩子,到處是人,多數面熟,彼此也不打招呼,各忙各的。凡城辦白事的班子到齊了。其實,現在沒有我什么事,那些雜活自然不是我的,大事卻也沒有。唐家的墓穴早就定好,我也去看過,但最后并沒定在我看過的地方,據說是請普陀山的大師看的。

唐家兩位長輩罵罵咧咧地向外走。三弟開罵,大哥看著他的神情口型揣摩,也跟著罵,卻沒罵在一個點上。三弟所罵沒有明確指向,動用了低級骯臟的咒罵,不指名道姓,卻都知道是在罵誰。大哥則在罵從前的瑣事,分家時給他的錢太少之類,指向具體而微弱。

司機走過來。此人身材高大,面色黢黑,被唐夫人喝罵之后,心知肚明,上前攙著兩位向外走,人前滿臉堆笑,走到背人處臉立即陰了下來。推搡了幾把,就沒有罵聲了,接著傳來汽車發動的聲響。

做飯的正在嘗菜湯咸淡,順手將一截火腿塞進自己的上衣口袋,里面已是鼓鼓囊囊;擦洗器具的將一只精致的小玻璃杯塞進褲腰里,走路發出輕微的叮當聲;裁布的將綢料的邊角卷了,掖進寬大而有彈力的衣袖里。

我一樣樣瞧著。掃了眼唐夫人,她也正盯著眾人,窄小的眼睛里閃動著干燥的光。她轉過臉來,向我冷笑一下。

“給六嬸子換熱茶?!彼龑σ粋€瘦小的保姆說。

“不勞了,晚上不能喝太多茶?!?/p>

“今兒個晚上,得勞駕嬸子,不能睡了,替我長著眼些,明天一早送您回?!彼啪徚寺曇?,朝四周努了努嘴,“墻倒眾人推啊,有我在,休想!”她提高了一點聲音,像是自言自語。

四周忙碌的人略一停頓,繼續。

第二天早上,唐家三小子露頭了,紅腫著眼,身子搖搖晃晃。

“六奶奶?!彼穆曇魡×?。

“到哪去了?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事!”唐夫人瞪著他。

他一聲不吭,走到人堆里去了。

司機走過來,笑了一下,說安排好了,送我回家。

唐家三小子也閃了過來,司機上了車,他拉住我,壓低聲音說:“昨天晚上,我去找爸來著,有些事我得問問明白,他死得太急,不對。”

“哦。”

“他不在這里,您明白的?!彼f。

司機發動了車,搖下車窗向我笑著招呼。

唐家三小子打開車門,送我上車,緊盯著我的眼睛,一句話也沒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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