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妍

《衛風·氓》是《詩經》中一首著名的敘事長詩,詩歌以一位棄婦之口,率直地講述出了其婚姻破裂的經歷以及內心情感的體驗,將棄婦心中的悲憤毫無保留地宣泄了出來。詩中通過棄婦自述,深刻反映了女子在婚姻中處于卑微地位和被壓迫、被迫害的社會現象。《氓》一詩并沒有直接給出有關男女愛情、婚姻的悲劇根源是什么。那么,《氓》作為中國“棄婦詩”的開山作品,到底是什么原因導致了詩中女主人公被拋棄的悲劇呢?其審美價值和社會意義又何在呢?
一、作品中人物形象解讀
(一)女主人公
對于詩歌中的女主人公形象,歷代學者們已從不同的角度對其進行了解讀。有人認為,她是在婚姻中慘遭拋棄的形象,有人認為她是勇于打破封建禮制束縛,卻不為當時社會所接受的淫奔者形象。
首先,從詩歌中,我們可以看到《氓》中的女主人公對愛情有著自己的追求,癡情是她身上鮮明的特點。她率直熱情,公開反抗包辦婚姻、摒棄世俗,勇于沖破傳統禮教的桎梏,與“氓”私訂終身,勇敢追求自由幸福的愛情生活,這在當時十分不易。在《詩經》時代,婚姻受到家庭、社會、宗法等種種限制,男女結婚一定要經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能被大眾認可。《氓》的女主人公與“氓”從小相識,成年后,當“氓”以“貿絲”為名來找她商量婚事時,由于被“氓”的花言巧語和老實敦厚的表象所迷惑,她便爽快地答應了與其的婚事,并約好“秋以為期”。在依依不舍地送“氓”遠行后,她癡癡等待著,期盼在秋天與“氓”再次相見,完成婚事。隨著秋天的來臨,“乘彼垝垣,以望復關。不見復關,泣涕漣漣。既見復關,載笑載言”,她日日夜夜渴望著“氓”的到來,終于盼來了“氓”迎娶的車輛,“以爾車來。以我賄遷”,帶著嫁妝結婚了。從依依不舍的分別到翹首以盼,從“泣涕漣漣”到“載笑載言”,從約期再到迎娶,這些都表現出了一個純真少女對愛情的癡情和對美好婚姻生活的向往追求。
其次,女主人公身上還具有溫柔善良、吃苦耐勞的賢惠品質。結婚后,她任勞任怨,面對艱苦的生活,依舊是努力操勞。“自我徂爾,三歲食貧”,“三歲為婦,靡室勞矣,夙興夜寐,靡有朝矣”,但是貧窮和辛苦終使她過早地年老色衰,這也成為男子拋棄她的原因之一。女主人公以自己的青春和對丈夫的愛為代價,讓生活走上順境,最終卻因為“色衰而愛弛,愛弛則恩絕”被“氓”拋棄了,甚至還受到了自己兄弟們的嘲笑,讀來讓人同情。
當女主人公被“氓”拋棄后,盡管也有過自怨自艾,但她并沒有一直消沉下去,而是毅然地與拋棄她的“氓”決裂,大膽地向社會控訴自己的悲慘遭遇。雖然她慘遭拋棄是與她自身的不成熟和對待婚姻的草率有關,但這份勇氣與覺悟在當時已經實屬難得,現在看來還是令人敬佩。
縱觀整首詩,講述了女主人公從戀愛、結婚到被拋棄的種種,塑造了一個勇于追求愛情、堅韌不拔,但處于社會底層的女性形象。女子的自述,揭露了男女不平等的現實狀況,因此,詩歌中被遺棄的婦女形象還具有明顯的現實意義和代表意義。
(二)男主人公
對于“氓”的身份,歷來也有諸多解釋,在《說文》和《方言》中都將其解釋為:“氓,民也。”《詩古微》中更是把“氓”解釋為“流亡之民”,因此,現在普遍將“氓”看作是普通的平民,身份并不高貴,甚至還有可能處在社會的底層,家庭條件十分一般。在《毛詩》中,“蚩蚩”一詞解釋為“敦厚之貌”,王先謙則解釋為“戲笑之貌”。但無論是哪一種解釋,都可以看出,男主人公的外在形象是具有欺騙性的。男主人公是一個看似敦厚老實、笑嘻嘻的、和善的人,給人的第一印象十分不錯。女主人公就是被“氓”的表象所欺騙,沖動地與他結為夫妻。
其實,當“氓”借著“貿絲”的名義來接近女主人公時,就可以看出這一人物具有一定的欺騙性,和女主人公不同,他是富有心機的,這一特性也符合他小商販的身份。因此,說他“蚩蚩”的樣子并非一種稱贊,而是說明了他擅長偽裝,其實這個人既狡猾又輕浮。后面的“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也印證了這點,為他“二三其德”拋棄妻子埋下了伏筆。
另外,這個“氓”的脾氣也不好,性格易怒。他向女子求婚時有一句“將子無怒”,他有些急躁的性格初步顯現。婚后,在女主人公年老色衰,他失去對女子的新鮮感后,更是直接暴露出他的暴躁,“至于暴矣”可見這個“氓”之前的和善、海誓山盟全是偽裝。
《氓》中男主人公的形象其實就是當時男權社會的一個縮影,他自私自利、虛偽冷酷、喜新厭舊。初戀時裝得深情款款、老實敦厚,實則性格多怒、薄情寡義、始亂終棄。“氓”對待愛情的態度可以說是導致女子婚姻悲劇的直接原因。
二、社會時代背景解讀
《氓》一詩中女子婚姻悲劇的原因是多方面的,除了男女主人公性格原因之外,還與當時的社會時代背景有關。《氓》大致作于春秋初期至中期,雖然當時已開始“禮崩樂壞”,但宗教禮法仍對人們依然有一定的約束力,在道德觀念和日常行為方面對人們有著極大的束縛。通過對這一時期的時代背景以及女性的社會地位進行分析,更有利于我們了解這一婚姻悲劇。
(一)男尊女卑、夫權制度的社會現實
在男尊女卑的宗法制中,禮對男女的約束本就不公平,婦女在政治、經濟上都沒有獨立地位,在婚姻中處于劣勢。再加上衛國當時整體的風氣就不好,《樂記》中說“鄭衛之音,亂世之音也”也證實了這一點。男主人公“氓”也必定受到社會風氣影響。“氓”是男權的代表,當他和女主人公的關系由夫妻轉為壓迫與被壓迫的關系時,就代表了這段婚姻必然不能完滿。女主人公從戀愛到飽受壓迫再到慘遭拋棄,反映出了男權社會中絕大多數女性的命運,很有典型性。男尊女卑、父權制度是這段婚姻破裂的根本原因。男女間地位的不平等,給女性造成了巨大的創傷,也給這首詩增添了哀怨、悲憤的氛圍。
(二)封建禮教、不合禮法的婚姻
這段婚姻悲劇的原因還在于,他們之間婚嫁并不符合當時禮法的要求。周代重視禮樂教化,禮樂在社會生活中具有重要地位,是當時道德批判的基本標準。周代婚禮包含六禮,即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和親迎。其中納采,即男方請媒人向女方家送禮提親,是婚禮的第一步,也是最關鍵的一步,它是婚姻合禮合法的前提。從“子無良媒”“秋以為期”等句中就可看出,“氓”并沒有按照禮數向女子來提親,女主人公也私自和“氓”約好了婚期。古代的婚姻均是由父母包辦的,禮法上并不承認沒有媒人的婚姻。當時的人們也反對男女的私下交往,如《古歌》云:“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因此,《氓》中男女主人公的婚姻一開始就不被社會認可。
其次,因為《氓》中的女主人公是私訂終身,也沒有進行“六禮”中的“納征”,即男方向女方送聘禮。聘禮在古代婚嫁之事中,主要有兩個作用。第一,是補償女方家庭養育女兒的費用,使女方家庭減少經濟損失。《氓》中的女主人公沒有得到聘禮,這段婚姻實際上就失去了家族的支持,所以當她遭到拋棄后,回到娘家得到的卻是兄弟們的嘲笑。第二,聘禮也起到了保障女子婚后地位的作用。因為在古代男女離婚后,一般不會歸還聘禮,因此為考慮到經濟損失,男方也不會輕易離婚,聘禮的存在一定程度上就可以適當地約束男方的行為。上文已經論證得出“氓”的家庭狀況并不富裕,聘禮對他來說應該是一筆比較大的費用。但是由于他沒有給女方聘禮,離婚對他來說沒有任何損失和負擔。因此,他對待妻子的態度也就更加隨意,這便讓女主人公在婚姻中徹底處于不利地位。
最后,《氓》中的男女主人公婚姻沒有得到祖宗的認可與庇佑,因為他們并未實行告廟之禮。在上古社會中,崇拜祖先是社會意識中重要的核心觀念之一,凡是重要的事情都要敬告祖先。為凸顯婚姻的重要性,“六禮”中的每一禮都要舉行告廟之禮,在祖宗崇拜盛行的周代,實行告廟之禮,就可以使婚姻具有神圣性,這對男女雙方都有巨大的約束力,使他們不敢輕易背叛婚姻。而《氓》中男女主人公是私訂終身,所以也缺失了這一環節。女主人公的婚姻不光不被自己的祖先祝福,也沒有被男方祖先認可,故也不被男方家族所接納。
綜上所述,除男尊女卑的社會大環境外,私訂終身這一違禮行為,也是導致女主人公婚姻悲劇的原因之一。從宗教禮法制度這一角度解讀《氓》的悲劇,更有利于我們加深對詩歌中婚姻悲劇的認知。
三、《氓》的意義與啟迪
(一)文學意義
《氓》是《詩經》中的一首敘事長詩,借助女子之口講述了婚姻悲劇的整個過程,塑造了一位大膽追求愛情、勤勞能干、純真熱情卻慘遭拋棄最后毅然與丈夫決裂的女子形象,這一形象的創作有著獨特的審美價值和社會意義。
第一,《詩經》作為先秦詩歌文學的代表作,它反映了當時社會的真實面貌,《氓》更是開創了棄婦詩的先河,使“棄婦”題材在中國古代文學中占有了一席之地,為后來的文學提供了“原型”。除《氓》以外,《詩經》中還保存著其他的一些棄婦詩,例如《邶風·谷風》,比《氓》的哀怨更甚,盡是哀哀之語而不見疾聲怒詞,《氓》更多的則是冷靜痛斥與反思。兩首詩歌雖然表達的情感有所不同,但內容的基調都是傷感的,為古代詩歌中的棄婦詩提供了一個高起點,對后來文學產生了深遠影響,如漢樂府中就存在不少棄婦詩,風格相當大膽、活潑。《有所思》中的女子在遭遇男子變心后,直接砸簪、燒簪、當風揚灰,顯得十分剛烈。《白頭吟》表現得則溫和一些,但面對男子有了“兩意”也是直接與之決裂。漢樂府中的棄婦詩反映了漢代婦女也依舊受到政權、神權、祖權、夫權的壓迫,詩中女子所表現出種種剛烈的情緒,也體現出廣大婦女對重重迫害的不滿與反抗,這點與《詩經》一脈相承。
第二,《氓》也是典型的性格悲劇。前文已具體分析了男女主人公各自的性格特征,他們的行為最終導致了婚姻的失敗。在中國傳統道德觀念中,男子更喜歡溫柔嫻靜的女子,《氓》塑造的女子形象是大膽、熱烈追求愛情的,婚前私訂終身,可惜遇人不淑,遭遇拋棄。但她并不是一味忍受,而是果斷與男子決裂,這樣的行動力,也是構成《氓》女主人公悲劇的原因。這樣的手法,在文學作品中十分常見。所謂性格悲劇,就是指從人性角度出發,解釋悲劇的原因。魯迅小說中就經常塑造一些性格鮮明的人物,來表現性格悲劇,如阿Q的精神勝利法,孔乙己對長衫的執念,祥林嫂總是講述自己的不幸等。
第三,《氓》作為《詩經》中的代表作之一,巧妙地運用了比興的手法,為后世詩歌的創作提供思路,如“桑之未落,其葉沃若”是比喻女子結婚時心中的喜悅與對美好婚姻生活的期盼,而“桑之落矣,其黃而隕”則是表現出了女子婚后年老色衰的樣子,“于嗟鳩兮,無食桑葚!于嗟女兮,無與士耽!”借助鳩鳥貪吃桑葚而被獵人捕獲來比喻女子輕信了男子的花言巧語而墜入情網。通過這些比喻,詩歌變得通俗易懂,既突出了主題,又表現出女主人公命運的曲折多變。比興對后世影響巨大,例如屈原《離騷》中就大量運用了比興手法,借助香草美人、美玉、鳳凰等意象來表現自己的高潔品格。到漢代五言詩出現以后,比興手法的使用就更加常見了。
(二)現實意義
《氓》生動再現了那個時代女子婚姻悲劇的客觀現實,反映出中國古代真實的社會風貌。詩歌中女主人公的悲劇有其時代特性和社會原因。正如著名美學家朱光潛說:“崇高美,悲劇美,是美的基礎,是歷史的進步。”如果我們是悲劇的主角,往往會“當局者迷”,但倘若我們能以旁觀者的角度,將悲劇當作審美對象,就可以厘清悲劇的內因。如果說挫折可以使人成長,那么美學意義上的悲劇則可以使人清醒。雖然,現在的女性在社會中的地位大大提高,女性主體意識逐步覺醒,在愛情和婚姻生活中有了更多主動性,但仍需要警惕類似的婚姻悲劇再次發生。再次對這一經典作品的研究和解讀,能對我們的思想、審美感悟和價值思考有所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