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到了“狼牙山五壯士”中的宋學義

張賀兆 趙倡文

1941年秋，日軍華北司令部集中兵力，對晉察冀抗日根據地進行規模空前的大“掃蕩”。9月25日，駐扎在狼牙山周圍界安、龍門莊、北樓山、營頭的敵人約3500多人，在飛機大炮的掩護下，分九路向狼牙山發起進攻。當天，駐扎在狼牙山的八路軍，在連續打退敵人10多次進攻以后，決定留下宋學義所在的第七連第六排第二班掩護主力和群眾轉移。他同班長馬寶玉，副班長葛振林，戰士胡福才、胡德林堅守在東山口。當夜，他和四名戰友進入陣地，把手榴彈捆成捆，以彈代雷，埋于山腰各處，然后分五路隱蔽起來，放冷槍把3000多名敵人緊緊咬住，勝利地完成了牽制敵人的光榮任務。最后，在彈盡糧絕的情況下，宋學義等5名戰士擲出最后一顆手榴彈，砸毀槍支，縱身跳崖。宋學義被半山腰的樹叢掛住，腰部受重傷，幸免于難。1941年11月5日，《晉察冀日報》率先報道五位戰士的英勇事跡。1941年11月7日，晉察冀軍區司令員聶榮臻簽署訓令，將馬寶玉、葛振林、宋學義等5人命名為“狼牙山五壯士”。這就是“狼牙山五壯士”的事跡，我們耳熟能詳，但很多人不清楚之后發生的故事。

在黨的二十大即將召開之際，中共河南省沁陽縣委原書記、現年87歲高齡的張賀兆老人，在一場紅色教育活動中向大家講述了他于1951年冬季尋找“狼牙山五壯士”之一宋學義的經歷，讓大家更加詳細地了解那段歷史，也感受到“狼牙山五壯士”中的宋學義淡泊名利、甘于清貧、扎根農村、建設家鄉的高尚風范。以下便是我在張賀兆老人的口述下整理的一些經過。

尋訪英雄的光榮任務

1951年，我正在沁陽縣政府民政科工作。當時鎮壓反革命、抗美援朝、經濟恢復等工作千頭萬緒，但工作人員卻很少。縣政府只有一名縣長，各科室也都是一名科長、兩三名科員。人少事多，一個人要干幾個人的活。雖然當時交通條件和通信設施都很落后，但大家都在一個政府大院里同吃同住，科長和科員在一個辦公室辦公，工作效率比較高。10月下旬，我剛剛參加完農村為期3個月的“鎮反”工作，回到機關上班沒兩天，民政科科長張光甫就交給我一項艱巨的任務——尋找狼牙山五壯士之一的宋學義。他說：“賀兆，前些天李華馨縣長在中央華北縣長會議上受領了一項特別任務，尋找狼牙山五壯士之一的宋學義。據說，宋學義是咱們沁陽縣人，你把手頭上的工作先放一放，抓緊時間在全縣軍隊轉業、復員軍人中查找一下有沒有叫宋學義的！”

狼牙山五壯士的事跡我也聽說過，但卻從沒想到過壯士宋學義會是我們沁陽縣人。于是，我懷著激動的心情想著該如何來完成這一任務。宋學義是狼牙山五壯士之一，是個抗日英雄，如果真的是我們沁陽縣人，政府里的老工作人員應該有所耳聞。于是，我先分別找了縣政府秘書趙一、財政科科長程福文、文教科科長張晴嵐、工商科科長楊振興等幾個資歷比較老的同志了解情況。結果他們都說從沒聽說過沁陽有個英雄叫宋學義。

怎么辦？我思考后決定先從全縣轉業干部和復員軍人檔案及花名冊中來尋找。可翻來找去，也沒有發現一點線索。難道宋學義不是沁陽縣人？帶著這個疑問，我又給縣里下轄五個鄉的民政助理員打電話，請他們積極協助在農村查找。雖然全縣都發動了，但我并沒有停止查閱相關資料。終于在一份殘廢軍人復員名單中看到了“宋學義”三個字。在欣喜之余，我也充滿了疑惑，因為這份名單中只記錄了“宋學義”的姓名、年齡、籍貫、入退伍時間和殘疾情況等基本信息，根本沒有提到狼牙山戰斗！難道這個家住沁陽縣北孔村的“宋學義”與狼牙山五壯士之一的宋學義只是同名同姓？但不管怎樣，總算有了一條重要的線索。于是，我趕忙向張光甫科長做了匯報。

當時張光甫科長正在寫工作報告，一聽我的匯報，立即擱下筆說：“很好，咱們這就去給李縣長匯報！”李華馨縣長的辦公室距我們的辦公室很近。他見我們進來，示意我們在他的辦公桌前坐下。張光甫科長說：“李縣長，你交代的查找壯士宋學義的事，我讓張賀兆去辦，已經有點眉目了，給你匯報一下。”接著，我詳細匯報了這幾天的查找情況，并把找到的有關北孔村宋學義的殘廢軍人登記表呈給李縣長看。李縣長詳細地看完后，高興地說：“此人很可能就是我們要找的宋學義！不過，一定要見到宋學義本人，才可完全確認下來！當前全縣百業待興，諸事急辦，但尋找宋學義的事一刻也不能拖。”

說著李縣長稍一停頓，又接著說：“張科長正在解決全縣災民如何安全過冬的問題，賀兆既然上手了此事，又找到了重要依據，就一辦到底吧！明天上午，你叫上秘書科的陳由讓，我再給你們交代一下。”陳由讓是秘書科的科員。當天晚飯時，我在飯堂到處找也找不到他。問秘書科的另一名科員李藝勇，才知道陳由讓已經下鄉了。我將李縣長的指示告訴李藝勇后，他說，這就馬上通知陳由讓回來。

第二天，我和陳由讓一起去見李縣長。等其他匯報工作的同志走后，李縣長讓我倆靠近他坐下，說道：“今天交給你們二人一項重大而光榮的任務，就是代表縣政府，登門尋訪狼牙山五壯士之一的宋學義同志。新中國成立了，黨和國家沒有忘記那些為國家、為民族、為人民流血犧牲的英雄們。現在全國都在尋找英雄烈士，參加中央華北縣長會議時，華北局的領導說當年參加河北省狼牙山抗日戰斗的五壯士之一宋學義就是我們沁陽縣人，要我們盡快找到他。賀兆已經查找到宋學義是北孔村人，你們二人就代表縣政府，趕快到北孔村走一趟，登門慰問，核實確認。”

詳盡細致的登門拜訪

11月3日早飯后，我和陳由讓便從縣政府出發，步行往縣城西北方向十里外的北孔村走去。出縣城西門，彎曲的小路在一片白茫茫的鹽堿地上向前無限延伸。我們心情忐忑，一方面是深感尋訪英雄的責任重大，另一方面思考著見到北孔村的宋學義后，該從何處著手，如何證實這位宋學義就是我們要尋找的抗日英雄宋學義。我倆邊走邊討論，商定就從復核殘廢軍人登記入手。

1個多小時后，我們來到北孔村東頭，巧遇憨厚熱情的青年梁新民，他把我們帶到村中間路南一戶農家，說這就是宋學義的家。我抬眼看去，只見街房是一座凹字形門樓房，墻皮斑駁，雨痕道道。這時一個操著外地口音的婦女迎了出來。梁新民介紹說，她就是宋學義的愛人李桂榮。聽李桂榮說宋學義去東地挖河了，梁新民又熱心地跑去叫宋學義回來。

走進街屋，環顧四周，只見墻壁上的白灰幾乎全部脫落，道道雨痕從房檐垂到墻腳。正中間放著一張八仙桌，桌前兩條矮長凳。靠西墻根放著一小堆玉米穗兒。東間有兩張破舊木床，床上各有一條開花的破棉被，可見他們的生活是相當艱難。

不一會兒，梁新民陪著一位30多歲、滿身泥巴的人走了進來。只見這人個頭不高，卻敦敦實實;兩眼稍斜，卻炯炯有神;光頭，上身穿著破棉襖，下身穿著單褲子，穿的鞋子露出腳趾頭，手拿一根竹管旱煙袋，攔腰扎一條草繩，讓本來就已佝僂的身軀更加顯駝了。看著這一切，我怎么也無法將他和我想象中那叱咤風云的狼牙山壯士的偉岸形象聯系起來，可梁新民清清楚楚地介紹說：“這就是宋學義同志。”

我和陳由讓趕忙迎上去同他一一握手，由陳由讓做了自我介紹，表明來意。宋學義一邊連聲說“謝謝！謝謝”，一邊讓我們坐到凳子上，他自己則坐到門檻上。李桂榮分別給我們端上一碗開水后，懷抱著孩子坐到床上，還有兩個孩子依偎在她的身旁。我見狀找到話頭說道：“學義呀，你家困難這么大，快立冬了，一家人還沒穿上棉衣，怎么不向我們的民政部門反映，弄點補助呢？”宋學義說：“要說困難，我們村比我家困難的戶還多著哩！我好歹每月還有點殘廢金，比群眾好多了。政府的關懷我感謝了，你們有什么事就直說吧！”

我見宋學義不肯講自家的困難，只好直奔主題說：“你家的困難確實存在，政府一定幫助解決。現在全縣正在搞殘廢軍人復核登記，需要談談你的簡歷……”就這樣，宋學義從自己如何給地主當長工、如何要飯講起，一直講到如何參加八路軍，如何被整編到楊成武的部隊。我見宋學義一直沒有提到狼牙山戰斗，就有意識地引導著說道：“老宋，你能不能給我講一段你參加的最輝煌的戰斗故事，讓我們聽聽？”

宋學義一聽，說道：“沒什么好講的。”我說：“你不講，政府怎么知道你是如何負傷的？”在我們的一再堅持下，宋學義沉思片刻，深深吸了口煙，說道：“好吧！既然你們是代表縣政府來的，我就只好講了。我經過的戰斗太多了，就講一講在狼牙山打掩護的故事吧！”我和陳由讓一聽不由得異口同聲道：“好！好！”

我們未插一言地聽宋學義講完戰斗經過，不由心潮澎湃，忍不住問道：“學義同志，在你跳崖的一剎那，想到些什么？”宋學義未加思索回答道：“沒有多想啥，打仗打紅了眼，看到那殺人的鬼子，就想一口吃掉它！唉，只是沒有子彈了，寧死也不能投降！”聽著這樸素的語言和真實的情感表達，我和陳由讓不由為之動容。于是，我們便道出此行的真正目的：“縣政府專派我們前來查訪，終于找到你了，這是沁陽縣人民的光榮！”

在兩三個小時的談話中，我們不時地看到宋學義用手捂著肚子，此時見他又捂著肚子，我關切地問道：“你肚子哪里不舒服？”宋學義答道：“還是在部隊時得下的老胃病，跳崖后加重了，眼下天氣冷了點，又犯病了。”我又問道：“吃藥了嗎？”他說：“沒有吃藥，已經十年了，不要緊！”我說：“那怎行？要保重身體，趕快吃點藥！”

時近立冬，寒風襲人，可宋學義一家人都還穿著單薄而又破爛的衣裳。我又問道：“你這么大的功勞，返鄉五年，家里生活這么困難，為何不向組織上申請照顧？”宋學義不好意思地回答：“我這困難不算什么。再說了，我哪有什么功勞？那都是全體反‘掃蕩英烈們的功勞呀！”在隨后的工作中，我們才知道，作為英雄宋學義返鄉五年來，不僅從不居功自傲向國家要救濟，還將自己有限的殘廢金拿出一部分，救濟村里的貧苦農民。抗美援朝開始后，他又帶頭拿出七斗糧食捐給國家。

大力宣傳的英雄事跡

宋學義夫婦要留我和陳由讓一起吃午飯。我們婉言謝絕，疾步返回縣城。下午上班一見到張光甫科長，我們就要向他匯報情況。張科長見我們興奮的樣子就說：“不用細說了，咱們一同見到李縣長后，你們再詳細匯報吧！”匯報時，我主講，陳由讓補充。

李縣長聽完我們的匯報，斬釘截鐵地說：“你們登門尋訪英雄的工作，做得細致、扎實，很好！現在我們完全可以確認，北孔村宋學義，就是上級組織要尋找的狼牙山五壯士之一宋學義同志。”接著李縣長又說道：“宋學義同志找到了，縣政府要趕快召開慰問慶功大會。此事的籌備工作，就由民政科牽頭去做！大會要既隆重又節儉，地點就在北孔村。參加人員主要是北孔村群眾，縣直學校也參加一些。準備點慰問金和物品，到時候我要參加會議并講話，也要宋學義同志講講。”

第二天，張光甫科長帶著我和陳由讓進行了分工，一邊到北孔村去商定會場場址及參加人員等事項;一邊在機關準備慰問金、慰問品，書寫大會議程及標語口號等。11月5日上午，慶功大會在北孔村隆重舉行，李華馨縣長專程參加大會并講話。

從此，宋學義的名字同狼牙山五壯士的英雄事跡迅速傳遍沁陽縣的機關、工廠、農村，學校經常請他作報告。我也自此開始，與宋學義結下了清如水、明如鏡的革命友誼。尤其是在宋學義先后擔任北孔村黨支部副書記、書記及沁陽縣和新鄉地區革命委員會委員及省貧協委員期間，我們因工作交往頻繁，他那種淳樸、誠實，說老實話、辦老實事的作風深深影響了我。我經常徒步來到北孔村，同他在田間地頭、農舍茅屋盡興交談。

1971年宋學義同志病重住院期間，我曾多次前往探視，帶去了縣委及全縣人民的關懷和慰問。可終因醫治無效，宋學義同志于1971年6月26日與世長辭，享年53歲。他被授予革命烈士光榮稱號，葬在沁陽縣烈士陵園。

1952年7月，沁陽縣“三反”運動剛剛結束，李華馨縣長就調往北京工作。二十年后的1973年冬，在我擔任中共沁陽縣委第一書記期間，曾專程赴京看望時任北京市建筑材料廠黨委書記的李華馨，他還特意問道：“宋學義現在干什么？北孔村還鬧不鬧水災？”當我告訴他宋學義已離世時，他沉默了良久后說道：“你要代我慰問一下壯士的家屬！”

轉眼數十年過去了，當年尋找英雄宋學義的經過仍歷歷在目，他的音容笑貌猶在眼前。每每想到這些，我都感到無比自豪，是我們親自找到了返鄉多年、淡泊名利的宋學義。不過，更令我感到欣慰的是，“狼牙山五壯士”縱身一跳所表現出視死如歸的自我犧牲精神和宋學義一生低調、甘于清貧、心系群眾的良好作風，已經成為我們中華民族紅色基因的一部分，代代相傳，為中華民族偉大復興提供持續的精神動力。

題圖 狼牙山

責任編輯 / 程芳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