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上云雀

□ 叁 叁

天地蒼茫，寂靜無聲。

柳博夫·莫里霍多娃貓腰背手，穿著滑冰鞋在貝加爾湖上縱情馳騁，履險如夷，高傲得像一只翱翔的云雀。

她已經80 多歲了，但此刻世界就匍匐在她的腳下，乖得像她的貓。

柳博夫來自俄羅斯西伯利亞，她從7 歲開始滑冰，數十年來從未間斷。丈夫去世后，她遠離親朋，獨自住在貝加爾湖畔。

貝加爾湖位于俄羅斯東西伯利亞高原南部，常年寒冷干燥，氣溫很低，每年有5 個月時間被皚皚白雪覆蓋。許多游客前來觀光，只為一睹藍冰、冰裂紋、氣泡冰的奇觀，欣賞美妙絕倫的冰湖仙境，以及遠處層層疊疊的冰雪叢林，或體驗傳統的鑿冰釣魚。然而冰雪覆蓋下的村莊，經濟極其落后，基礎設施匱乏，醫療條件有限，離最近的醫院也有一個多小時的車程。

生活上的粗糙和原始，使得越來越多的居民選擇外遷，但柳博夫將這片遼闊的雪原視為自己心中的凈土。她自己伐木、砍柴，反反復復唱著跑調的歌謠，身后跟著最好的伙伴——狗。這里是她不離不棄的故鄉。

1941 年，柳博夫出生在伊爾庫茨克市的奧利洪島，從小在貝加爾湖畔長大，自幼與冰雪為伴。她7 歲那年，作為護林工的父親用兩塊鋼鋸片和木頭，為她制作了一副冰刀，綁在氈鞋上，就可以當作滑冰鞋了，這是父親送給她的“蘭博基尼”。

從那以后，柳博夫每天滑冰4 公里上學，再滑冰4 公里回家，歡快得像一只小云雀。

某天，她在放學路上不慎掉進冰窟窿。湖水寒涼刺骨，她全身濕透，凍得直哆嗦，幸好被路過的兩名同學救了一命。

這一致命的突發事件并未嚇退一個7 歲小女孩對滑冰的癡迷，柳博夫依然每天“駕駛”著她的“蘭博基尼”來去如閃電，寬廣的貝加爾湖冰面承載著她恣意揮灑的童年和青春。

歲月倏忽而過，柳博夫從孩童變成了老嫗，那副冰刀也陪伴她走過人生的風雨坎坷。盡管刀架早已銹跡斑斑，但她遲遲不肯丟棄。她不喜歡現代的滑冰鞋，感覺越穿越冷，遠不如傳統氈鞋保暖，更重要的是，這雙滑冰鞋是父親送給她的。

柳博夫從伊爾庫茨克工業學院焊接系畢業后，被分配到伊爾庫茨克市的庫伊比舍工廠上班，先后做過焊工、沖壓工、車床工，最后成為一名維修工程師。

柳博夫年輕時身材苗條、容顏出眾，剛參加工作沒多久，就邂逅了自己的丈夫，兩個人一見鐘情，并火速結婚，相繼生育了4個子女。

在這期間，她一直沒有放棄滑冰，還和同事參加過許多比賽，并取得佳績。工作42 年后，柳博夫與丈夫雙雙退休，返回貝加爾湖畔養老，他們用木板搭建了簡易住所，買了幾頭牛，建了一座小型家庭農場，打算從此歸隱田園。

初來乍到，家中沒電、沒暖氣，生活異常艱苦，但夫妻二人咬牙堅持了下來，遺憾的是，丈夫沒能陪她終老。2011 年，柳博夫的丈夫病逝，兒女商量著接她到莫斯科生活，但她舍不得離開養育自己的貝加爾湖。

最終，柳博夫獨自留在了貝加爾湖，照料9 頭奶牛、4 條狗、3 只貓，還有一群雞。她給每頭奶牛、每條狗、每只貓、每只雞都取了名字，他們是一家人。

在許多人眼里，柳博夫的獨居生活寂寞而無趣，但她自己覺得優哉游哉、興致盎然。從清晨到日暮，從曠原到湖畔，人們都能聽見她歡快嘹亮的歌聲，她就像一只云雀在歌唱。

她內心平靜而堅定。盡管脊背已經挺不直，可打水、砍柴、開車外出，哪樣活兒都沒落下，她依然興致勃勃，總能從中找到樂子。

每天清晨5 點，天蒙蒙亮，在一片狗吠雞鳴聲中，柳博夫準時起床，點燃柴火，為自己準備早餐。烤土豆是她的最愛。吃過早餐，她開始干活，第一件事是打理牛棚，給奶牛喂食，一邊忙碌，一邊和奶牛聊天，說說昨晚做了什么夢。4 條狗也很好養，從不挑食，是她最貼心的保鏢，她去哪兒它們都緊緊跟隨。

忙完這些，她會提著水桶，拿著工具，到湖面取水——湖水干凈清冽。

冬天取水很難，柳博夫需要趴在冰面開口處，小心翼翼地往上一小桶一小桶地提，有時每天得往返十幾趟。盡管如此，她從不抱怨。

柳博夫咧開滿是皺褶的嘴唇，笑著說：“生活總是跟我們開玩笑，我們得原諒它的頑皮?！?/p>

忙完家里的一大攤子事，柳博夫會穿上滑冰鞋，一邊在湖面上怡然自得地滑行，一邊放開嗓門向著空曠的四野呼喊，就像媽媽喊未歸的孩子回家。偶爾，她會舉起望遠鏡尋找走遠的牛群，像一個偵探。

夏日，如果牛群跑得太遠，柳博夫就會駕駛自己的“老爺車”到處尋找。被找到了，牛卻懶洋洋地耍賴，不愿跟她回家。這時，柳博夫就會很生氣，把拐杖扔向牛群，背著手跟在牛群后面，一路攆著它們疾走，一路絮絮叨叨。

這些小插曲就是她偶爾的煩惱和“小確幸”，讓她在緩慢的時間里感受著情緒的起起伏伏，生命的節奏也因此拉長，變得有聲有色、有滋有味。

柳博夫的生活極其簡單，吃穿用度的標準都降到最低，如果實在有購物需求，她就會滑冰半小時，去幾公里外的鄰村購買，或者委托鄰里親友代購。

她的生活費全部來自退休金，她說：“我一個人住在這里，什么也不怕，唯一煩心的是醉漢和不請自來的外人。有些游客到處扔垃圾，甚至把垃圾直接扔進湖里，這太令人痛心了?！?/p>

滑完冰，柳博夫會撿拾垃圾，盡自己所能保護貝加爾湖的生態環境，她不允許任何東西污染這片凈土。

她偶爾一個人坐在廚房里，安靜地望向湖面，一種幸福感油然而生，滿臉的皺紋慢慢舒展成一朵花。一個人，也是可以快樂滿懷的。

柳博夫說：“我們必須學會和自己相處，和大自然相處。我沒有時間去感受無聊，每天都很忙碌。”

除了滑冰，柳博夫還酷愛刺繡和編織，在她的一雙巧手下，各種動植物栩栩如生。她曾多次帶著作品去伊爾庫茨克市參加比賽，取得不少好名次。

柳博夫非常熱愛這種自然的生活方式，她平時很少看電視，實在感到孤獨時，就到家門口的墓碑旁，看望早已去世的弟弟。她拄著拐杖，坐在墓碑旁的長凳上，在冬日暖陽中，一遍遍回憶快樂的童年，自言自語，沉湎于其中，自我感動。

柳博夫有6 個兄弟姐妹，過去她是父親最疼愛的孩子，如今父母和兄弟姐妹都已不在，如果要說人生遺憾，這可能是她為數不多的“意難平”了吧。

山河依舊，再無故人。

然而，柳博夫的臉上沒有脆弱的表情，代替逝去的家人好好活下去，是她唯一想做的事；活得有滋有味，是她唯一的心愿。

每年夏天是柳博夫最開心的時候，氣溫回升，銀裝素裹被綠草如茵替代，到孩子們放暑假時，她的家人都會來陪她。柳博夫教他們如何飼養牲畜、做家務，一家人享受短暫而溫馨的天倫之樂。送走家人后，她又會回歸日復一日的平淡生活。

5 年前，一件小事打破了柳博夫平靜的生活，有一個朋友拍下了她滑冰時的情景，上傳到網絡后，瞬間引起大量網友的圍觀，她也因此成為媒體的焦點，每天家門口的來客絡繹不絕。俄羅斯著名的花樣滑冰運動員葉甫根尼·普魯申科也公開表示對她的欣賞，并送給她一雙滑冰鞋作為紀念。

這些是柳博夫未曾預料到的，但她不為名氣所動。對遠道而來的客人，她以禮相待，向來客們展示自己的小農場和一大家子“親戚”——牛、狗、貓、雞。它們雄赳赳、氣昂昂，像她的儀仗隊。

每個登門拜訪的人都表示，認識柳博夫是非常幸運的事情。

她讓我們看到了生活的另外一種可能：不曾到達的詩和遠方其實就在我們面前。

隨著她年紀漸長，為了安全起見，有人勸說柳博夫放棄滑冰，可被倔強的柳博夫拒絕。她說：“現在有很多人都不會滑冰了，他們出門都開車，我是這片土地上唯一滑冰出行的人。無論發生什么，我都會一直滑下去。”

柳博夫以她的倔強固守著一種信仰，也堅持著一種潔凈的生活方式。

在80 多年的人生里，柳博夫嘗盡了酸甜苦辣，最讓她難過的事情發生在2008 年——長子和長女因為遭遇意外而去世。孩子們剛去世的那段日子很難熬，她每天靠閱讀詩歌和唱歌度過。她不停地和動物們說話，慢慢地挨過了那種錐心之痛。

柳博夫嫁人前的名字叫“貝爾卡爾”，在俄語中的意思是“海上漫步的愛”。她的一生也正如她的本名，愛人們，愛大自然，愛生活，愛自己，愛一切。

如今，每天慕名去拜望她的游客仍然很多，但柳博夫深知，大家的關注遲早會散去，對此，她毫不在意：“人終有一死，不管身處何地，有一個房頂、四面墻，足矣?！?/p>

吃最樸素的食物，穿最普通的衣服，過最簡單的日子，柳博夫骨子里的堅強獨立、心態上的寧靜淡泊、血液中的執著剛毅，讓她穿梭于貝加爾湖，像一只自由的云雀，自律、從容、勇敢、傲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