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石淑芳,筆名山女,中國作協會員。作品見《中國作家》《莽原》《山花》《雨花》《當代人》《天津文學》《黃河文學》《散文選刊》《臺港文學選刊》等。出版散文集《長在山間的文字》。獲河南省文鼎中原長篇小說精品工程優秀獎、奔流文學獎、延安文學獎、孫犁散文獎、河南文學期刊獎。
一
半個月來,母親像一個高血壓藥物的試藥機器,每天白色、黃色、灰色的藥片輪番上陣。但吃了一顆褐色的降壓藥后,她嘴巴麻木、頭暈目眩,她捂著半個嘴巴踉蹌著奔向護士站。那個圓胖女孩安撫著她先回病房,隨后一群人呼呼啦啦涌進病房,給她吸氧,并上了心電監護儀。
去年春上,母親肚子痛,在床上蜷縮了兩天兩夜。疼痛一波一波襲擊著她,最終她兩手摁著左腹,一步步挪進了村衛生室。鄉村醫生一番望聞問切后,扯過處方箋寫了一封推薦信。讓她去縣城的結石醫院看看。瑣碎的農活,早屏蔽了母親關于漢字的記憶,何況村醫的字體手舞足蹈,更加重了母親的無措。
母親拿著推薦信站在路邊,正午的陽光,虛晃晃從貼滿公告的白瓷片墻上反射下來,映襯得母親單薄矮小。安頓完家里的雞鴨貓狗、內孫外孫沒洗的衣服和要帶的東西,她才能動身。她還擔心一個人應對不了縣城的龐大,眼看班車過去了,三輪車過去了,摩托車也過去了,她還怔在路邊。
母親的腎結石已經有段時間了,曾在縣城醫院作過B超,醫生說結石位于輸尿管上端,不好動手術。至于腎積水,先開幾副中藥回家敷敷,真疼了再來。一年來,母親身上未盡的“石頭”事宜,時斷時續跑出來硌著我的心。這次,我堅持讓她來市里看病。
母親能來,實屬不易,因為她之前做過膽囊摘除手術,她經歷過恐懼和疼痛的折磨。選擇鄉鎮醫院是母親的堅持,因為新農合報銷比例高。取出的結石,碰撞在一起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正是這些斑斕的石頭,給母親制造了多次難以忍受的疼痛。
來城的那天,母親和一籃雞蛋被馬虎的客車司機撂在一座不知名的建筑物旁。建筑物的名稱,母親在電話里只咬準了半個字。這半個字,讓我順著國道邊走邊尋。我渾身汗水洶涌地找到她時,母親黝黑泛黃的臉上被鍍上了一層被紫外線肆虐的金光。她的花上衣外面套著一件花馬甲,她就那樣花里胡哨地蹲坐在水泥臺階上,一手護著雞蛋籃,一手搭起涼在棚茫然四顧。看到我那一刻,她先是釋然,然后委屈,最后便是大聲抱怨——沒了父親,母親日子縫隙里的脆弱歷歷可見。
城里的一切,公交、電梯和自動掛號機,都讓母親表現出不能適應的緊張。她跟著我,眼睛像敏銳的探頭一樣東張西望,坐電梯時身子也會微微發抖。我撫著她的肩頭,試圖把那些不安一一摁住。
泌尿科的男主治醫生很年輕,還很俊俏。他跟母親開了一個玩笑,母親不由笑了,緊繃的神經略略松弛。
左腹重度腎積水,需要住院治療——主治醫生握捏著彩超單說。母親的表情又繃緊了:西紅柿辣椒苗在塑料膜里都長老了,還是栽上再來吧?母親看著我說。栽不上菜苗后半年我給你吃菜錢——我沉默而堅定地按照流程辦手續,我不想給母親一絲一毫的退縮機會。
夾雜在人流往來的各個科室,一撥又一撥的人,擁堵在電梯口,電梯運載著這些人分散到大樓各層,他們面目模糊,帶著不同的酸楚和滋味。醫院樓房高得讓人暈眩,稠密運送人流的電梯更讓人暈眩。醫院近處場地有工人在施工,電鉆尖銳的聲響和堆疊的建材,制造些許喧鬧和狼藉,他們需要夜以繼日再蓋一座樓。人滿為患,誰讓這是一座有名的地市級醫院呢。
二
腎B超,腎掃描,腎造影,每一項檢查,母親都無可置疑的積極配合。她到了懷疑自己身體零部件磨損程度的歲數,從來沒有做過檢查的母親對儀器抱有期望。她期望科技含量的參與,能夠給予她的身體各項指標客觀的論斷。
造影室外的候診椅上,我和母親默默對望,她頭頂華發飄搖。我曾飽盈水分的母親啊,已經像深秋的樹木在漸漸枯萎。從我依賴于她,到她依賴于我,中間只有一步之遙。歲月讓她從牙齒、頭發、腿腳開始,一點點磨損坍塌了健康,在我面前,她重回孩童時代——牽著我的手,一點兒也不想松開。
當我填好單位突如其來的一張表格,已近下午一點鐘。我忙不迭地趕到醫院,母親的臉色堪比風雨欲來的天空:幾點了,要餓死人啊。醫院門口就有餐館,可她不會乘電梯。到了餐館門口,她先看看門口碩大的招牌,再看看招牌上的價目表。餃子,十二元一份,不在她承受的價格之內。于是,拐了幾條街,穿過幾個十字路口,還是沒有找到她老人家認可的飯食。涼皮她胃寒,胡辣湯不耐饑,米飯就菜代價太高,最后還是來到最初的這家餃子館。
才幾個餃子呀,數得過來——她撥拉著盤子里的餃子,不顧小老板的白眼,嘴巴和碟子碰觸得呼呼啦啦,迅速吞下了一盤餃子和一個燒餅。我說,下午要去開個會。可母親說,如果我再這樣忙,她就回家,不要我管她的死活。她賭氣的話,就像一瓢鹵水,點開了我壓制在心里的焦躁。我努力把語氣變得柔軟,聲音也降下幾個分貝,我虧欠母親太多了。
母親沒病之前,一直由她在家鄉照看的我八歲的兒子轉由我獨居的婆婆看管。婆婆住在老宅里,東屋的檁條已經脫墻而出,屋頂也破爛不堪,每間屋都堆滿舊物和撿來的廢品。村干部多次勸她搬離,老人家就是置若罔聞。老人不愛洗澡,身上常年散發著怪味兒。兒子一聽說要去奶奶家里,沉默里壓抑著和年齡不相稱的悲愴。可又什么法子呢?
回到候診室,看到一個衣著考究的婦人正在給一個皮膚白皙的女孩揉著眉心,女孩臉色是病態的白。我母親的神情里立刻充滿了同情,我猜想她在對比自己,慶幸還沒到被家人攙扶的地步。
聽到喊自己的名字,母親以一個山里人的迅捷走進去、躺下、掀起外衣和報上身高體重。我也穿著厚重的防護服,手捉棉簽替母親壓住胳膊上冒血的針眼。她褐色松垮的胳膊像一截枯樹枝,手背上縱橫蚯蚓樣凸起的血管,和零落散布若隱若現的老年斑,這雙手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此刻被我緊緊地握住。
主治醫生拿著片子,指著片子把專業術語轉換成通俗道理,給我講解疏導腎水的方案。我以貌似不明白的茫然看著那張精致的臉,以期從他嘴里知道母親更多的狀況。母親輸尿管狹窄,他決定給她放個導管,相當于尿路支架,用以引流腎水,然后復查時看腎功能恢復程度,如果不行,還有最后唯一果斷方式——切除左腎臟。
母親消除獨坐的孤寂是串床和問候臨床的病情。她不厭其煩一溜拜訪過去,在走廊結識的一位患者,她身材矮小,臉似被秋風擠干水分的倭瓜。她已經切了腎臟,身上掛滿管子。鎮痛棒的副作用讓她惡心嘔吐,取了又疼痛不止。母親去看她時,她臉色蒼白,不住呻吟。母親只默默看她一小會兒,回到病房控制了大約將近兩星期、三番五次請心腦專家會診后降下來的血壓,一下子升到二百多。
當時我已回到這個城市的租住處,接到她的電話,公交車是來不及等的,我一邊飛速穿上剛剛脫下的外套,一邊脧尋來往的車輛,手高高舉著,隨時讓過往司機看見。坐到出租車上,咚咚的心跳聲清晰可聞。惱恨路上的紅綠燈怎么如此之多,等待的每一秒鐘,我幾近崩潰。幾年前瞬間失去父親時遺留的驚懼,讓我對人世的無常如驚弓之鳥。眼睛跟隨身體的流動——掠過醫院的門牌、電梯、護士站,我看到母親的第一眼,驚訝她還沒有做手術,渾身上下怎么就已經插滿管子?
三
母親進手術室之前,主治醫生已經和我商討過幾種治療方案。左腎無功能,要不要切除?想到母親又要被疼痛襲擊,我義無反顧地選擇保守治療:放管子。母親和我紅頭漲臉爭執起來:如果前期治療沒有效果,早切勝于晚切,如果終歸是要切,那前期的治療費不就白瞎了?
曾經,在灶臺邊燒火,我添柴的動作過于生硬,被母親一頓呵斥。我是怕火花濺到我的防曬衣上,母親則不以為然地撇撇嘴,這么薄還這么多錢,你咋舍得花下去?每次回家,母親無一例外向我匯報東巷滿生給了她幾根油條,西院麻神送了一碗涼粉。還會壓低聲音,神秘兮兮說村里年前給老人發了一張百元大鈔——她的神情,讓我有一種她身處水深火熱而無人搭救的錯覺。我給她錢物,她總是推來讓去。我有——是她的口頭禪。我再次疑惑母親是因為上了年紀,還是突然沒了父親,從而沒了安全感呢?
對放管子的未知,對小攤點麻辣飯食的厭倦,抑或對醫院空氣的不適,母親開始咳嗽,太陽色的臉上增加了一層霜色。除了服用醫院的藥物,她還偷偷喝自己帶來的降壓藥——我無法判斷是對誰錯。按理該遵醫囑,可她的血壓還是很高,她心理上的負載和經濟的壓力,才讓她不得不這樣做。每天面對護士送來的計費清單,母親瞇著眼睛要研究半天,怎么看怎么覺得不劃算。可血壓不穩,什么手術也沒人敢做。病房里的電視,不停被人調換頻道。我抱起校對稿,一頁沒看完,半邊身子斜倚著母親騰出來的空間,渾渾噩噩就進入夢寐。感覺剛睡著,母親就推醒了我,是主治醫生讓我簽字。一條條風險術語,撲面而來,我才曉得自己的醫學知識多么淺薄。然而,我明白一個道理:那些條條框框告訴我,簽了也無法風險轉嫁,有的只是簡而化之一句話:相信醫院,相信醫生。
母親也要簽字,筆在她手里遲疑不決。母親一生,寫字的機會及其寥落。和礦上的父親兩地分居,她小學文化的漢字水平被距離激活,她幾乎不太能寫完整的句子,偶爾間雜著鴨蛋樣的符號,但父親還是用夫妻間多年的默契領悟了。后來電報和電話的取而代之,母親寫字的興致就被勞作的歲月蒸發了。第一次在手術協議上簽上自己的名字,目測過去,綽綽有余的位置,可她手里的筆硬是不受控制,絲瓜蔓一樣繞出去,繞得擰巴,繞得局促,繞得大處大,小處小,最后一個字和人家的鉛印體扭結到一起。末了母親擦擦額頭的汗,像鋤了半壟玉米,放下筆,連帶把一個歉疚的笑遞過去。
四
母親走進手術室,她身后乳白色的門緩緩合上。門縫漸漸縮小的間距里,她的影子越來越小,融進一片恍惚的白。我摁住自己撲上去的沖動,影視劇總是太矯情,此刻我真實地觸摸到無時不在的人生悲苦和傷愁離別。手術外的喧嘩,比其他地方力度弱小,但還是灌進一耳朵鄰座關于病痛的議論——到某地復查,到某地手術,何時復發,一張一合的大嘴巴里細節詳盡娓娓道來。我看了看表,上了一趟廁所。但凡緊張,我就要上廁所。
一個碰面的病友,問候了一句母親的病情,邊打手機邊往窗口移動,電話里和淘寶平臺上的一宗買賣較上勁。她柔中帶剛的斥指責對方的態度,陳述退貨的理由。我又看一次表,時間的移動如此緩慢艱難。主治醫生推門叫我,向我敘述放管子情形,他口罩外的圓眼睛此刻英氣勃勃,讓我生出無限欽佩和崇拜。(要知道這兩個詞我平時用得及其挑剔和謹慎。)
手術順利,母親被推出來,護送她到病房,同室的病友家屬過來幫忙,這是一個身材瘦小的女人。在這個肥碩遍野的時代,她瘦得像一拍兩散的紙片人。紙片人很少說話,但她肥碩的妹妹和病床上八十多的老媽卻很聽她的話。母親手術前幾天和她小公園漫步,她們已經結成無話不談的盟友。
她是本地人,遠嫁山東,她母親跟她一起生活,她哥嫂不管老媽。失去父親的幾年,娘幾個的尋常就是抵擋風霜,突破日子困境。麥子沒有人拉,堆到麥場,沒有男人支撐暴雨來時起不了場,哥哥被嫂子轄制著不敢來幫忙,姊妹四人在暴雨中的麥場哭成一團。老媽平日繡些荷包兒童帽虎頭鞋和枕頭套去集市擺攤,供她讀完師范,她工作了負擔起妹妹們的學費。這次老媽突發血尿,她用平日積攢下的三萬塊私房錢來看病,家庭主婦的二妹和她輪換守護。放羊的大妹隔日打電話來,跑保險的四妹過幾天會來替換。哥哥和他的兒子們住在本市,老媽的事壓根和他們沒什么關系。多少年了,她習慣了他們的不聞不問。她擔憂著幾天后老媽的病檢報告,如果不祥,也許就要失去老媽……母親不知道拿什么話安慰她。回到病房,再看到老太太不知所以然的樣子,在一絲不茍做著每天次數固定的頭臉和手部按摩,母親笑著對她說:老太太好福氣呢,活到一百歲哩。
母親先前的病友是一個四五歲的女孩苗苗。她锃明瓦亮的頭型讓我一開始認為她是男孩。病房的每一束陽光都被她咯咯的笑聲點亮,無論扎針還是打針,都沒有聽到她的哭鬧,承受病痛她無聲無息。她媽媽——那個滿臉孩子氣的女人大概二十歲不到。她說她不知道母親是誰,她是她奶奶抱來給她的光棍父親延續香火的。奶奶去世后,精神障礙的父親沒有能力供她上學,她到南方打工,在十六歲時生下了苗苗。女兒腎臟腫瘤,做了切除手術,在這里化療。她眉眼清麗,說這些的時候沒有悲苦,彎出一對嬌俏的酒窩,酒窩里旋起沒肝沒肺的笑。
苗苗出院和每一個人道再見,嘴角彎起的酒窩里有她母親的影子。
苗苗騰出的床位入住一個憔悴的婦人,三十出頭,人像風干的橘子,干癟的皮膚、干癟的乳房從她起身時從懸垂到半胸的睡衣里探頭。她每天的主要工作是吃,不停地吃。她的床頭柜上擺滿了各種各樣的小吃和新鮮的時令水果。麻辣鴨脖、糖炒栗子、盒裝楊梅、綠寶香瓜依次堆疊的床頭柜擱不下那么多東西,婦人丈夫就又搬進來一個柜子,那個柜子迅速被各種食物占滿。婦人除了吃,就是雙手攀上男人脖子哼哼唧唧,男人的脖子成了她隨時攀援的扶手。女人的哼唧聲,像陰雨天的屋檐水連綿不斷,讓人平生惆悵。有時整個身子都吊上去,歪在男人懷里任他抱著瞌睡。
后來我聽說了她的病情——子宮癌晚期。她出院的時候收拾了許多鮮亮的衣物,跟在大包小包的丈夫身后,揮手對我母親鄭重地說:阿姨再見。
母親直直躺在床上,口鼻里吸氧,胸口是心電監護儀,床邊別著尿袋。主治醫生術后巡房,母親對他說,沒啥感覺,啥都不知道,醫生真是能人。有病友詢問母親,怎么兒子兒媳不來探望,她神色像風過處的燈焰,只暗淡了一下,忽地又亮堂:兒子開鏟車,這兩天活路太多,娃們得有媽照顧著,媳婦也是走不開哩,呵呵。
出院時,母親站在醫院門口,門口是大馬路。奧迪車過去了,三輪車過去了,摩托車過去了。不少車在進口處擁擠騰挪,醫院門口就顯得逼仄狹小,一個手里拿一根紅小旗嘴里吹著哨子的高個男人在疏通。母親站一會兒,她說她被車影晃得頭暈,我卻騰不出手來攙扶她。我提著她出院的衣物、片子、瓷缸腳盆和親戚看她的香蕉牛奶,這些東西搖搖晃晃重重疊疊摞在我身上,我像一棵披掛了沉重果子的樹不能動彈。車輛穿梭的畫面,和它們發出的喧囂,它們混合的氣味兒,不想介入卻又掙不脫,我屏住呼吸,憋不住了再吸一口氣。
再不捋連翹了,醫藥費太貴,血壓升高不劃算——她自言自語,像是給自己定心,也像給我許諾。醫院真不是人待的地方!最后這句話像是她住院的心得。
回到家,母親瞞著我,操持著給辣椒苗、西紅柿苗和黃瓜苗施肥、起壟、擔水——栽種上后,才給我來電話說她又尿血了,讓我問問醫生咋辦。
不用問,你還來醫院吧。我說。
再也不上醫院了,我和花呀草呀在一起,空氣好得很哩……母親啰啰嗦嗦著。
我仿佛看見母親坐在陽光彎出一片陰涼的門墩上,朝南的門墩正對著南面的大路。表嫂嘴里嚼著一口饃,邊走邊咽。饃太干了,把表嫂的嗓子噎得咯兒咯兒響,她向母親討水喝。一碗溫開水灌下去,表嫂又拿出一個罐頭瓶,對母親說起自己沒有燒水的原因——簡直是太忙了,一刻不能歇下,歇下的每一分鐘都是錢哩。她拿著灌滿水的罐頭瓶和一個袋子急急奔向后山,她說那里的連翹快被人捋完了。
二憨也挎著蛇皮袋子走過,她是村里最懶手最慢的婆娘,睡到半晌才起床,早飯磨磨蹭蹭能做到中午。母親問二憨上山能捋多少連翹,她扭著肥碩的身軀慢騰騰地說,能有多少?十斤八斤也中,也值幾十塊哩,你不去?母親說,孩子不讓干,我目前的主要任務是保養身體。
傍晚,山上的人回家來,路上過去說說笑笑笑,后背上背著一天的勞動成果。母親望著她們,把她們的背影送出去老遠。年輕的母親行走山里的時候,干洋槐樹葉二分錢一斤。她頭上包塊花毛巾,胸前掛著圍兜,手里拿著鉤鐮,每天和它們糾纏在一起。她的衣服是洋槐樹葉的氣味,手里是,鼻孔出的氣是,喂給弟弟吃的奶汁也是。我坐在母親捋回的洋槐樹葉上,葉子上一只毛辣子趁機襲擊了我的手指。疼痛從手蔓延到心,再從心反射出去痙攣了手指。我甩著手,眼淚汪汪。毛辣子綠色的身子吸附在某片葉子上,我刨挖半天,敵人的影子也沒找見。我告訴母親,她給了我一個若無其事的表情。
公洋槐樹上的葉子刺大,傍晚母親坐在夕陽斜照的門墩上,我拿一根針對著她洋槐樹葉染綠的手掌給她挑刺。混在綠葉汁液中的刺,需要高倍的清晰度才可以看見,見針在我手里滑來滑去,母親奪了針,一針下去,從指尖剜出斷刺,隨之冒出一股血來,頂在指尖,像朵小巧的薔薇花。
連翹的主蔓分出很多小枝,小枝上伸出許多粗糙的小刺,捋連翹時這些刺輕易會掛破人的皮肉。對于母親這已經不是障礙,她的手經年累月地碰觸堅硬的東西,已經結出一層老繭。她拎住連翹果一下子就從根捋到梢。
母親最終還是加入了捋連翹的隊伍。她在電話里聲音昂揚地對我說,上山如何鍛煉了腿腳,如何降了血壓,如何多吃了飯。
國慶節回家探望,和她一起掰河灘地的半畝玉米,抓攏來碎麥秸和泥,補土屋山墻的窟窿,陰雨來臨之前,到平房頂和她扯開塑料紙蓋住她背回來攏火用的玉米芯,跟她到地里,挖著堤堰上八月正鮮的小蒜,她獨輪車推著半布袋新收的玉米,她要找磨面人磨了給我做攪飯,磨面人沒收她的錢,她又趕去給人家編了幾竿煙葉。
攪飯在干洋槐樹枝燃燒的火里泛著新玉米的清香,母親一邊攪鍋,一邊嘮叨著村里誰家剛買了房,媳婦是研究生,下轎禮要了一萬一……又感慨誰腦出血了正在醫院搶救,回來了日子可咋過啊。母親絮絮叨叨著,她不知道我正在糾結工作上的事和我想寫的幾篇文字,但陪著母親,我不得不適應她的節奏和迎合她的瑣碎,這些都是年少時我和她最簡單不過的日常。
年少時,我無數次做著沖出去的夢,而今天時光在倒流,一條河流的兩端,我選擇回歸——陪著她,把自己當做兒時的自己。其間我用了很大的耐心和細心,一路走過,我知道了相處的不容易,想想母親的年齡,哪怕多陪一秒也是一種幸福。
我們說著話的時候,大砂鍋里熬著她從山上挖來的血參和鬼針草,砂鍋上升騰出草木繚繞的氣息,它們的汁液,那些花草的魂魄,也許是她懾服血壓的又一次寄望。
責任編輯??? 楊??? 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