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石
草的種子或根莖在冬天處于蟄伏狀態,像一些冬眠的動物,只有回升的地溫才能把它們叫醒。
露臺上那個閑置了半年多的紙箱子,在一場春雨過后,竟扎滿嫩綠的幼芽。這些土豆的芽苗,有的芽尖簇得很緊,像支小號狼毫;有的像是長豆芽,苗尖還上頂著一粒晶瑩的露珠。發芽早的,莖稈是通透的青綠色,剛展開的嫩葉葉緣上像繡著一圈細碎的珍珠。
土豆在我的印象里,是慵懶的植物。它的葉、藤、花和果實,讓人感覺是一團和氣的圓融。可它的芽莖竟然此剛勁,把包裝盒扎成了一只刺猬。
在春日,這樣的場景還有很多。比如,一片平靜的水面上,某天突然看見一些銳利的芽尖,它們是蒲草,是新荷,或者無名水藻的幼芽,都似箭鏃一般,集結在春天里。
開春以后,鄉土開畈,莊稼人把水田捯飭得鏡面一樣平整。可要不了兩天,那些不得人心的雜草那細小的芽尖就插在了田面上,而在風里慢慢舒展的葉片,仿佛是它們表明身份的旗幟。
老家產貝母,這種嬌貴的藥材每年秋天下種,畦要整得跟產床一樣整潔,畦土如膏粉,再覆一層漚爛篩過的豬羊圈泥作基肥。幾陣春雨過后,纖弱透亮的小苗齊嶄嶄從畦上拱出,仿佛一行行的牙簽。苗子還嫩著,卻看不出有絲毫的嬌氣,反而充滿了生機和力量。
蘆葦的嫩芽稱蘆筍,我卻感覺叫蘆箭、蘆矢更為貼切。春天的蘆葦蕩,前一天人們或許還覺得,只是一片閑常的水面或者閑常的田地。就在一夜間,便插滿鋒利無比的箭鏃。那么密密麻麻,讓人無從落腳。
還有剛出土的蘆筍,青綠泛紅,有手指頭粗。它須尖緊湊,非常像一片倒扎的箭林。竹子更不用說了,這種號稱世上最高大的草,它的芽——雨后的春筍的氣勢更勝,簡直就是大地派發出的一撥撥排箭了。
春水流
記憶里,家鄉的小河淺流或者田間溝汊都有魚。一到春天,魚兒就匯聚在每個河口。有些魚,悄悄開始洄游。因為大多數人,就算發現細水溝汊里有魚,或者在草子田看見魚兒悠然或如飛矢般往來的身影,也不會留心它們是什么時候上畈的。
魚深知流水與流域的基因。流水攜帶著太多時節轉換的信息,流水是一艘船,一路行來,對愿意搭載的“乘客”,來者不拒。
春天的流水里有山的味道,幾乎每一泓水都源于大山。山泉在山之深處奔涌,里面有冰雪融化氣息,有植物根須過濾泥沙的氣息,還有春樹新枝和鮮花的氣息。這樣的活水,娉婷若有仙氣兒,春魚喜歡。
崗上,一片山櫻花開了,緊跟著是梨花、杜鵑和桃花,也先后開了。不管什么花,在什么地方,氣勢有多大,山谷或者山腳下必有一泓澗水迂回而過。流水,不光參與花開,更眷顧花謝,它對凋零的花瓣更加不離不棄。
有一條小溪,悄沒聲兒從一片油菜花下流過。另一條呢,從花海般的紫云英田繞了一圈。一條河溝里沾滿金黃花瓣,一條沾滿紫色星星,又一同在河口匯合。
魚就匯集在河口,好像對上游發生的故事了如指掌。這時節,魚對好水更加挑剔。所以,它們更喜歡從溝汊溪澗匯入河口的流水,因為活水攜帶的花瓣花粉和隨之產生的浮游生物,是它們最好的能量補給。鰱、鳙、白條等上層魚類,主要攝取花粉和花瓣,而中下層的鯽、鯉、鯰等負責掃蕩浮游生物。沒有人分配,它們各取所需,一派祥和。
于是,春天的河口無比活潑。時不時,就有一個個水花從水面上泛上來,那聲響歡快、脆響——水花是流水開出的花朵。
有天,我從一個河口循著一條溝汊回溯。溝深及膝,淺處僅夠沒過腳面。水流如歌謠吟唱,片片花瓣像水面上流淌的音符。恍惚間,似乎有黑色的云朵也在水里悠悠漂移。細看,原來是一群群蝌蚪,春水里,它們或如一滴滴墨汁在聚攏,或如一團團濃墨在洇開,正以魚的姿態迎接著春天。
時而,有道褐色的影子在淺水中閃過,隨之綻起一小朵水花原來淺灘有個蛛網大小、深褐色的麻坑,像面銅鑼,臥在淤泥里——那是俗名麻田魚的巢。
麻田魚是一種江南水系中常見的有巢魚類,雄魚和雌魚形影不離。雄魚大不過拇指,母魚小如小拇指。此魚小,但少刺,肉質還非常細膩。年少時,我常下溝捉來,用以煮雪菜咸齏吃,味道極美。
早春,溝汊里尚顯輕寒,里麻田魚夫妻倆便洄游在淺灘上,它們揮著鰭、鼓著嘴筑起新巢。待魚卵著床后,它們輪流駐守,直至魚寶寶破卵。此間,麻田魚警惕性極高,也許慌亂中的“一閃”,就會把苦心經營的愛之巢暴露無遺——由衷覺得,麻田魚雖小,卻很勇敢和智慧。當許多魚類還在河口享受生活時,它們已經在上游的淺灘繁衍后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