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

相非相

距地球三萬七千米的靜止軌道附近，漂浮著一艘名為“清道夫號”的飛船。江東坐在狹窄的駕駛艙里，雙眼緊盯屏幕，用力把一管難吃的牙膏狀食物擠進嘴里。

為了適應在太空撿破爛的需要，清道夫號在關鍵部位加裝了防撞板，外表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半球形鼓包，里面安放著各式垃圾收集設施，遠看就像一只怪模怪樣的癩蛤蟆。十年來，江東開著這“新三年，舊三年，修修補補又三年”的飛船，清除了上千噸太空垃圾。

一只八爪魚模樣的人造衛星進入了屏幕。它身上沒有任何標志，銀灰色的外殼斑駁陸離，四塊太陽能板中有三塊都已破損。江東丟掉“牙膏”，手忙腳亂地啟動大功率介質噴射器，追了上去。他分別從背面和側面照了幾張照片，發給地面中心站。地面站值班員很快發來回信：“目標確認，目標確認！”

清道夫號靠近衛星，腹部半球形“疙瘩”的艙門迅速打開。一張金屬網激射而出，在空中如煙花般展開來。噴射器滿負荷運轉，飛船尾部噴出藍白色的高溫氣焰，拖著金屬網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金屬網拉繩收緊，衛星碎片盡入囊中。

“精彩！”地面站值班員夸贊道。

“小意思！回家啰！”

江東駕駛飛船離開靜止軌道，向地球方向進發。前方，藍色星球越來越清晰。這只小球比他離開時更藍了，太平洋上稀稀拉拉的島嶼都不見了蹤影，北極也只剩下小得可憐的一塊白。

江東的心情不禁沉重起來。

人類大量排放的溫室氣體將地球變成了在太陽下炙烤的“玻璃屋”，太陽輻射能量在地球表面聚集，氣溫持續攀高。在溫暖的洋流和季風的侵蝕下，南北極冰蓋融化成汩汩細泉，又匯聚成滔滔大河，奔流入海。散落在南太平洋的島國圖瓦盧是第一顆被海水吞噬的“珍珠”，緊接著，馬爾代夫、基里巴斯、坦桑尼亞……無一幸免于難。溫柔的海水和空氣在獲得高溫帶來的巨大能量之后，變成了肆意妄為的暴君，它們奔跑著、翻滾著、怒吼著，頻繁掀起颶風和海嘯，踏平擋在前進路上的一切。它們將粗大的樹木連根拔起，暴虐地掀開屋頂，把汽車和渺小的人類扔向半空，用巨浪之手掃平陸地上的所有突起物，將山峰變成坍塌的泥漿。

高山上的積雪融化，小溪干涸，樹木枯萎;平原的水分迅速蒸發，土地干旱龜裂，野生動植物缺水死亡，尸橫遍野;森林火災肆虐，經久不息，干燥的樹木被火舌燒得噼啪作響，濃煙沖天，生機勃勃的動植物棲息地成了黑暗死寂的地獄;海水酸化，大量海洋微生物死亡，海面隨處可見翻白肚皮的死魚，散發著惡臭;被低溫囚禁的病毒迅速繁殖，埃博拉、瘧疾、登革熱在一夜之間流傳開來，醫院人滿為患，道路邊到處都是動物的尸體，蚊蠅亂飛……

人類迅速采取了措施：各國閃電般達成了爭論多年的碳排放量協議，碳交易額一飛沖天。然而，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地球表面愈加炙熱，被海水奪去家園的難民數量日益攀升。

“清道夫號，清道夫號，請報告你的位置！”地球地面站又來了。

江東報告完位置，埋怨道：“雷達上不是看得到嗎？還怕我拖著爛衛星跑了？”

地面站值班員有點兒不好意思，“有個急活兒，你離得最近，甲方愿意出高價?！?/p>

一聽“高價”兩個字，江東頓時雙眼發亮，說：“有好生意介紹給我，不錯！回頭哥們兒請你喝酒?！?/p>

話筒里，傳來一個男人威嚴的聲音：“我是國家溫控委員會的馬科。清道夫號，這是個非常艱巨而又光榮的任務，你有沒有信心完成？”

當初江東義無反顧，一頭扎進撿太空破爛的行列時熱血滿腔，全心奔著還地球一個美好干凈的外太空而不舍晝夜。在經過社會的殘酷毆打之后，他知道，嘴上一味喊著讓別人為光榮任務付出的人，多半是些想白占便宜的家伙。這種人比明目張膽耍流氓的家伙還難對付。上次碰到的把偉大、杰出、卓越掛在嘴邊的客戶，就讓他賠掉了多年積蓄，在破產邊緣掙扎。

“一聽你說崇高啊、光榮啊，我心里就發慌，別是不想給錢吧？！只要錢給到位，活兒再苦再累，我也有信心做好。想不給錢，讓我白干，再簡單再容易的活兒，我也沒信心做好。”

馬科一愣，道：“十幾年前，國家溫控委員會發射了一枚火箭，升空時不巧遇到‘凱斯勒’，在地球靜止軌道附近撞毀，但多次找尋未果。最近，有衛星遭受大劑量核輻射，才發現它的核發動機殘骸在近地軌道。根據計算，由于缺乏動力支撐，不久后殘骸會墜落地球?！?/p>

江東倒吸了一口涼氣。沒有防護的核發動機碎片墜向地球，與大氣層劇烈摩擦，極有可能再度破損，大劑量輻射性物質散落到地表，人類無處可藏，動物、植物、土壤和水系也不能幸免。

“清道夫號，將核發動機碎片清理出近地軌道，你能做嗎？”

“你找我干這活兒，只怕不是因為我離得近，而是沒人肯干吧？！”

被他一口道出真相，馬科沉默了。

江東追問：“剛才靜止軌道上的破人造衛星回收，也是你派給我的活兒吧？！你是算好了，我收完那個，飛回來的時間地點正合適。”

馬科依舊沉默著，并未出言反駁。

江東不禁氣往上沖，“設圈套讓我鉆，還拿什么光榮、崇高來套路我。這活兒我不干，你找別人吧！”

“時間緊急，我們聯系了幾乎所有的太空垃圾清理公司，只有兩三家敢接這項任務，但都失敗了。殘骸不堅固，直接用無人飛船推動，極易破裂散架，屆時只怕更難處理?！瘪R科語氣沉重地說，“貴公司的遙控動力垃圾網是最先進的，現在是我們唯一的希望。”

馬科的馬屁讓江東的氣消了一半。

“貴公司解決了大量的技術難題，打造了人類史上最大的廣告牌——月球廣告。這從另外一個角度證明，你們有豐富的經驗，有處理復雜事務的能力。所以，要完成這個光榮而艱巨的任務，非你莫屬?！?/p>

聽馬科提到他最為得意的大手筆月球廣告，江東另一半怒氣也消失無蹤。想到財務賬面的巨大虧空，他問：“既然任務這么艱巨，你打算出多少錢？”

馬科說了個數，遠遠高于江東的預期。

“成交！”江東一秒鐘都沒有猶豫。

核發動機殘骸就像兩節巨大的金屬火腿腸，不知道被撞了多少次，外殼破碎，露出了復雜的內部結構。江東操縱機械手，從外殼的縫隙中伸過去，試圖夾住殘骸的主體部分，卻不小心碰到了太陽能板。殘骸受力，快速翻滾起來。江東見狀，只得將握力操縱桿推到頭，機械手像汽車剎車片一樣，緊緊鉗住翻滾的殘骸，接觸處冒出了因摩擦而起的火光。

殘骸突然在中間?“細腰”處斷成兩截，兩塊碎片分別朝著反方向飛去，其中較小的一半碎片直沖飛船而來。江東大聲咒罵，若躲開碎片，難免會抓了大的，跑了小的;追了小的，又跑了大的。情急之下，他只得操縱方向盤，迅速將飛船的肚子翻了過來，仗著加裝了防護層的肚皮，硬生生地挨了小塊碎片的一擊，將之擋下來。

劇烈碰撞下，機艙里頓時響起警報聲。沒有固定的筆、紙、“牙膏”管等小物事一齊亂飛。

江東揮手推開面前的“牙膏”管，咬著后槽牙，直接按下了撒網按鈕，大金屬網從開啟的存儲艙中彈射出去。這張極其堅固的巨大金屬網可是江東費了不少心思設計的心肝寶貝，它安裝有三個獨立推進器，可以輕易將細碎難以回收的散貨垃圾一股腦兜住，然后自動扎口，拖回飛船垃圾艙。在噴射器的推動下，金屬網緩緩靠近，流暢而又輕柔地將脆弱的核發動機殘骸輕輕包裹起來，沒有碰掉一個碎片。收口后，金屬網上的小型噴射器加大馬力，拖著這堆危險的破爛兒飛向深空。

江東目送這張跟隨了他多年，立下汗馬功勞的大網飛向遠方，永不再回來，不禁一陣傷感。

明月幾時有

清道夫號順利降落在民用航天機場。江東還沒出機艙，姐姐江南的電話就來了。江東心里感動，看來還是家人最關心自己。電話那頭，江南連珠炮般地說：“今天我加班，你四點去接小秋放學，別遲到了！”

江東對著電話有些哭笑不得，一看時間不早了，便匆忙趕到學校。校門外的混凝土地被灼熱的陽光烤得滾燙，遠遠望去，像是一只不停扭動的平板生物。空氣中散發著不知名的腐臭。江東在校門邊的小賣部買了巧克力、辣條、冰棍、豆腐干等一堆小孩子愛吃的零食，站在樹蔭下，吃了個夠。旁邊的小販瞠目結舌地看著這胡子和頭發老長、渾身散發異味的男人，幾分鐘就把一大包零食狼吞虎咽地塞進了肚子，主動招徠道：“大哥，要不要來個太陽蛋？外焦里嫩，好吃！”

江東見鐵板上煎著的不過是普通雞蛋，奇道：“這不是煎雞蛋嗎？怎么叫太陽蛋？來兩個！”

小販熟練地磕破蛋殼，把蛋液倒在鐵板上，笑道：“不用火，鐵板曬在太陽底下，直接能把雞蛋煎熟，所以叫‘太陽蛋’?！蹦请u蛋一接觸到鐵板，“哧”的一聲，冒出白煙。江東吃完辣條，吃完“太陽蛋”，又干掉一瓶冰鎮可樂，才喂飽了肚子里的饞蟲。

校門打開，江東瞬間被一堆紅撲撲脹鼓鼓的小臉包圍了。小家伙們像放飛的小鳥般蜂擁而出，歡快地飛向四面八方。

“舅舅，你怎么來啦？我媽呢？”小秋沖到江東面前，嘰嘰喳喳地問。

“你媽加班。咦，又長高了?！苯瓥|看他笑嘻嘻的小臉跟個紅蘋果似的，忍不住伸手想捏兩下。小家伙一歪頭，機靈地躲過了。

“晚上想吃點什么？舅舅請客！”

小秋對中國傳統食物不屑一顧，沒出息地選了炸雞、薯條和漢堡包，江東只得坐在快餐廳，叫了一大份麻辣香鍋外賣。食飽飯足，一大一小倆男人走出餐館。雖已入夜，天氣卻并不涼爽。水泥混凝土地面輻射著白日里積攢的熱量。老頭老太太們在小區中心廣場昏暗的燈光下，對著響亮的音箱，三三兩兩地跳廣場舞。高聳居民樓的夾縫中，露出銀盤似的滿月來。明亮的圓月正中，端端正正地寫著個黑色字母“S”，圖案大得幾乎占滿了整個月球表面。

江東雙手叉腰，滿臉傲嬌地瞧著樓縫里的月亮。月球廣告，是他這輩子做過的最瘋狂、最有影響力的壯舉。想想看，不管是在亞洲、非洲、歐洲、美洲還是大洋洲，不管在地球的哪個角落，只要在夜晚仰望明月，都能看到這個“S”標志——他親自設計、親自安裝，每天被幾十億人仰望的廣告牌！

“小秋，你看舅舅在月球上做的這個廣告怎么樣？”

“實在是太棒了！舅舅，也只有您能想得出來，把小廣告貼到月亮上，讓全世界的人每天都能看見您的大手筆。下次再有這樣的事兒，您也帶上我唄！”

“哈哈哈，那是！想當初，你舅舅我……”說到月球廣告，江東像開了閘的洪水，滔滔不絕，一瀉千里。小秋早聽得耳朵起繭，看著舅舅一開一合、不停翕動的嘴巴，琢磨著，怎么才能讓他答應帶自己上一次太空。

小區廣場不大，江東慷慨激昂地自夸自贊，吸引了幾個正在中場休息的老頭老太太。長期以來，江東一直跟太空垃圾打交道，人都很少見到，更別說被人當明星圍觀了！見老人們一窩蜂地圍著自己，他更是意氣風發，得意揚揚。

一位老大爺頗為激動，張著漏風的嘴問：“你就是那個在月亮上做廣告，叫江東的？”

“大爺，我就是！”

見老大爺低頭掏褲兜，江東心里一喜：怕是要讓我簽名留念呢。那大爺有些手抖，摸遍褲兜，啥也沒掏出來。江東善解人意地說：“大爺，我這兒有筆，可以簽名。小秋，給大爺撕張作業紙?！?/p>

大爺沒搭話，一聲不吭地蹲下身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脫下黑布鞋，揚起手，劈頭蓋臉打過來，一邊罵：“好端端的月亮，就這么讓你給毀了！看我不打死你個小兔崽子！”

這劇情反轉太快。饒是反應迅速，江東也沒能躲過鞋底的攻擊，臉上留下了半只黑鞋印。

“你瘋啦……”

江東話還沒說完，老頭老太太們就氣憤地一擁而上，把他圍了個水泄不通，無數只巴掌、鞋子、廣場舞扇子都往他頭上身上招呼。老人們邊打，邊不解氣地大罵著。江東只得雙手抱頭，狼狽逃竄。

舅甥兩人回到家，江南也已經回來了，聽小秋說起廣場上老頭老太太爆棚的戰斗力，看著弟弟沮喪的表情和臉上花紋清晰的鞋底印子，只笑得前仰后合。江東在外甥面前丟了臉面，有些訕訕的，為掩飾尷尬，他自來熟地打開冰箱，從里面抓了支冰棍吃。見冰箱里整整齊齊地碼放著一排排塑料瓶，奇道：“姐，你冰箱里放的啥寶貝東西，這么多？”

小秋插嘴說：“老媽說你在太空天天吃‘牙膏’，只怕都吃膩了。所以給你做了好多好吃的，八寶粥、麻辣燙、剝好皮的小龍蝦啊什么的，還專門淘了一堆可以擠的塑料瓶裝好，讓你下次帶上?！?/p>

江東心里一暖，看著姐姐疲憊的臉，叫道：“姐?！?/p>

“你看看你，天天吃那些垃圾，都瘦成啥樣了！”江南拽拽弟弟糾結成團的長發，“一上天，你就不剃胡子、不剪頭發，邋里邋遢的。去，到樓下理發店剪個頭發，剃個胡子去?！?/p>

江東屁股還沒坐熱，就被轟出了家門。

看著弟弟依言出了門，江南心里五味雜陳：十年時間，他用傾其所有、盡心竭力清除太空垃圾的行動來紀念那個已經逝去的人;而瘋狂的月球廣告，可能才是他心里真正的執念。

樓下理發店還沒打烊，伙計殷勤地安置江東坐下，給他圍上披肩，說：“先生你好運氣，明天我們就關門了。”

“關門？為什么？”

“限電啊！溫控委員會每個月只給十度平價電，想多用，花高價吧您嘞！我這小本生意沒法做了！局勢越來越糟，靠海地勢低的房子都淹得差不多了。等南北極的冰化完，我們這塊兒也全都得淹。海平面一漲，郊區的核電站怎么避免泄漏？好多人都跑路了，往內地去的火車票、飛機票比春運還緊俏，出城的公路天天堵！我好不容易搶到了明天的火車票。兄弟，我勸你也早打主意吧！”

店堂里的電視正在放時事新聞。屏幕上，一只瘦骨嶙峋的長毛企鵝有氣無力地跋涉著，南極厚厚的冰層已經消失無蹤，露出大塊的棕黑色土地。鏡頭切換到某沿海國家，海水正源源不斷地翻越堤壩，向居民區涌流而去，淹沒了人行道，淹沒了汽車輪胎;地勢低矮處的房屋浸泡在水中，只露出紅色房頂。一個小女孩抱著玩具熊，邊哭邊在水里艱難跋涉著。

畫外音沉重地說：“越來越多的地區被海水吞噬，受災國政府正安置難民。由于難民數量過多，非法入境、騷亂和搶劫頻發?！?/p>

濺滿水花的鏡頭搖晃著，幾個皮膚黝黑的難民沖向荷槍實彈的士兵，被士兵毫不留情地打倒在地，地面上到處都是暗紅的血跡;然而后面的難民們仍舊蜂擁而上，密密麻麻如蝗蟲般。鏡頭切換到醫院，走廊和門廳地板上躺滿了表情痛苦的病人，他們呻吟著，呼號著，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拉住醫護人員的褲腿，乞求給自己看病。畫外音響起：“世界各地發現了多種不知名的病毒，醫院人滿為患，床位奇缺，患者得不到適當治療，在醫院走廊上死去。尸體處理不及時，被傳染的病人呈指數上升。”

理發師小哥邊在江東腦袋上忙乎，邊說：“全亂套了！再不降溫，地球怕是要毀滅了！”

江東瞥他一眼，說：“地球熱幾度根本不礙事兒，快完蛋的是人類?！?/p>

小秋爬上床準備睡覺時，舅舅還沒回來。江南把他臥室窗戶開到最大，好讓稍微涼爽的空氣進入房間。小秋看著窗外寫著黑色S的明月，納悶地問：“媽媽，舅舅這么喜歡廣告，為啥卻天天收破爛呢？”

江南嘆息：“為了一個已經消失的人?！?/p>

那年，江東還是一名廣告專業的大三學生，標準的文藝青年，留著披肩長發，背著畫夾到處寫生。隨著航空火箭回收技術的日臻成熟，發射簡易衛星的費用一再下跌，生產和發射一顆簡易衛星的成本還不及在一線城市買套小房子的首付。稍微上點規模的公司都一窩蜂而上，要是沒幾顆人造衛星在天上轉悠，名片上不印個自家衛星的二維碼，都不好意思拿出手。

我們的使命是征服星辰大海！他們傲嬌地宣稱道。

可回收航空火箭攜帶著各式人造衛星，像流星般沖向太空，將大量粗制濫造的衛星送到軌道上。隨著時間的推移，完成了炫耀使命的衛星殘骸也呈指數級增長。很快，地球附近的空間里就積累了幾十億噸軌道碎片。

這些太空垃圾如無頭蒼蠅般挨挨擠擠，在軌道上狂奔，比出膛的子彈還快十倍。偶爾的相互碰撞在所難免，碎片飛濺，撞到周圍密布的其他衛星，產生了更多碎片。隨著太空碎片的指數級增長，惡性循環形成了，雪崩式的撞擊使碎片數量激劇上升，終于迎來了第一次“凱斯勒現象”的暴發。

多年后，江東仍對那場“凱斯勒”的奇景記憶猶新。那是個晴朗無風的夜晚，在操場上揮汗如雨地跑完步之后，江東躺在寬大的看臺上，遙望初升的如勾月牙，思念大洋彼岸青梅竹馬的姑娘。

寧靜的深藍天空突然迸發出耀眼的白斑，白斑如絢爛夏花般漫天爆開，比繁星還要明亮，連月亮也變得暗淡無光。無數的流星從天而降，它們燃燒著，璀璨無比，拖著發光的長尾，緩緩劃過天空，墜向西南方。江東被這煙花般的流星雨迷住了。在這神奇的時刻，在劃破深藍色絲絨般天空的七彩光芒中，他心里翻動的都是些浪漫的許愿。

每一個許愿，都與遠方的那個姑娘有關。

在漫天鐵塊兒如天使般墜落之后，全球幾大衛星定位系統一起失效了，通信衛星的地面設備只能收到一片噪音;嚴重依賴GNSS的航空業受到沉重打擊，失去衛星定位引導的飛機紛紛偏離航線，多架飛機墜毀;在茫茫大洋上行駛的貨船、游輪、漁船和軍艦統統成了沒頭蒼蠅，船長們從抽屜角落重新翻出積滿灰塵的六分儀;跨越幾大洲的電話和互聯網通信系統失去有效通路，被迫改道涌向地面和海底的光纖系統，不堪重負的光纖系統迅速崩潰;電視機前的人們發現，幾十個衛星電視臺都沒了信號……

多數墜向地球的碎片在與空氣的高速摩擦中燃成灰燼，沒燒完的殘骸大部分都落到無人區或廣袤的海洋中。真正砸到地面倒霉蛋兒的情況并不多，而江東心里的那位姑娘，卻不幸成了倒霉蛋兒中的一員。在越洋電話搶通之后，江東迫不及待地想把流星雨和所有美好的許愿告訴姑娘，卻接到了噩耗——姑娘所在學校的圖書館被碎片擊中垮塌，她鮮活的生命還未來得及綻放，便被最絢麗的那顆流星帶走，永遠終止在了廢墟中。

那個美妙夜晚燦爛的星輝，變成江東心底不能碰觸的，最慘痛的記憶。

這場當代最燦爛的流星雨徹底改變了江東的人生軌跡。他義無反顧地放棄心愛的廣告專業，不惜重修學分，轉到航天載運工具系，由一個成天傻樂、無憂無慮的文藝青年，變成了沉默寡言、心事重重的理工男。

江東起了個大早，趕到斯路安集團。前幾次來要月球廣告尾款，他都吃了軟釘子，連總裁高頓的面都沒見到。他不顧秘書的阻攔，硬闖進了高頓辦公室。老板臺后的西裝男人不悅地抬起頭來。

“高頓先生，還記得我吧？您是貴人多忘事啊！江東，給貴公司做月球廣告的。廣告做完了，斯路安集團現在是普天之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按合同，三個月前就該付尾款了！”

高頓聞言，眉毛倒豎，怒道：“你還敢來要尾款？！月球廣告讓我成了全世界的笑柄！大寫的‘S’只有月圓的幾天才看得到，還得天上沒云、沒霧霾、沒雨、沒雪。平時不是C，就是半截鉤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滿打滿算只有七十天能看得到完整字母。你還想要尾款，沒讓你們賠償損失就不錯了！”

想到變幻莫測的廣告效果，江東憋住笑，道：“合同條款有規定，廣告效果可能不盡如人意，你自己親筆簽過字的?，F在廣告牌鋪完了，且不說廣告本身的直接效果，光是全世界報紙、電視和互聯網新聞媒體連篇累牘的報道，宣傳效果早就大大超過預期了。如果沒有月球廣告帶動，在全世界所有媒體上做一遍廣告，都能讓你破產三回?，F在全免費，你省了多少錢啊？！還有，有幾次小隕石造成廣告牌破損，我們都免費幫著維護。今天，你想耍賴嗎？”

高頓陰沉著臉道：“集團董事會已經決定，不付尾款！”

“你這是違反合同！”

“可合同也寫了，廣告效果如何由我們判斷，現在沒有實現預期效果，我們拒絕付款合情合理。要不你拆了它？”

高頓露出一副無賴的面孔。他吃定江東不會費力氣撤掉廣告，那可得在半個月球表面再重新跑一遍。對這種連尾款都親自上門討要數次的人，勞民傷財的賠本買賣，他絕對不會干的。

“你！”江東怒視著高頓，緊握拳頭，恨不得把他的臉打開花。

高頓有恃無恐地朝斜前方使個眼色，兩個肌肉橫扎的保鏢走上前來，虎視眈眈地看著江東。

好漢不吃眼前虧。江東只得悻悻然離開辦公室，心里充滿憤懣和屈辱。

月球廣告，是人類征服宇宙跨出的一大步。那個漫山荒涼、遍地塵灰的地球衛星掛在天上，百無一用。把它變成廣告牌，是多么偉大的創舉?。?/p>

為湊夠資金，在月球表面鋪設上萬平方千米的黑色TRM金屬板，江東不但將多年撿太空破爛的積蓄全砸了進去，還向銀行貸了一大筆款，甚至借了高利貸。就算順利拿到尾款，也就堪堪能達到盈虧平衡。斯路安不付尾款，月球開發公司眼看要就此破產。

江東跑斷了腿，想給月球廣告找個下家。但是，月球廣告可不是街頭小廣告，廣告制作期長，需要的資金量大，企業負擔不起。這天中午，被再次回絕的江東垂頭喪氣地走出寫字樓，站在被太陽光烤得著火的人行道上，黏稠的汗液順著皮膚往下淌，他頭昏腦漲，一籌莫展。這時，手機響了，電話那頭傳來馬科威嚴的聲音：“江東，有個新項目看你能不能做，你來一趟?！?/p>

馬科的辦公室中規中矩，辦公桌后面懸掛的世界等高線地圖吸引了江東的注意力。那地圖跟江東看到的所有地圖都不一樣，既不是三十年前有著完整陸地和島嶼的老版地圖，也不是當下被海水淹沒了低海拔區域的七大洲四大洋圖，更不是南北極冰蓋完全融化后的陸地預測圖。那張地圖上，大陸板塊形狀奇怪，日本和新西蘭消失無蹤，喜馬拉雅山被夷為平地，寬闊的南太平洋憑空生出四個英國大小的陸地，周圍星星點點散布著無中生有的小島。

“這是什么地圖？好奇怪！”江東接過馬科遞過來的冒煙的綠茶杯。

馬科沒有直接回答，反問道：“你說說，如果任由氣溫持續升高，世界會怎么樣？”

“淹掉海拔七十米以下的地區唄！荷蘭、馬爾代夫、孟加拉國、斯里蘭卡、柬埔寨這些海拔低的國家已經集體團滅了。中國從南往北，海口、香港、澳門、武漢、上海、合肥、南京、蘇北大部分城市、濟南也都成了水下亞特蘭蒂斯城。往后，北京、紐約和倫敦會變成泡在水里的威尼斯。反正不是地圖上這樣子?！?/p>

“如果只考慮冰川和冰蓋融化，你說得沒錯。但是綜合考慮海水升溫的熱膨脹呢？淹沒的區域會比你預想的大得多！再加上多地頻發龍卷風呢？人類宜居區域更加縮小?！瘪R科說，“這張地圖是未來地殼板塊運動預測圖。地殼就像是熱巧克力漿上漂浮著的巧克力塊，上地?！浟鲗邮菬崆煽肆{。巧克力漿的運動會帶動巧克力塊運動;相反，巧克力塊受力也會影響巧克力漿的流動。這里，”馬科戳戳地圖上喜馬拉雅山脈的位置，“地球最高峰珠穆朗瑪峰，就是印度洋板塊與亞歐板塊沖撞翹起造成的。計算機模擬顯示，南極冰蓋消失、海平面上漲會導致六大板塊緩慢改變現有運動方向。亞歐板塊與印度洋板塊的相互推擠作用力變弱，喜馬拉雅山脈不再增高，而是逐漸萎縮。千萬年后，在太陽輻射、冰劈、層裂以及化學侵蝕的交織作用下，山峰、山脊風化斷裂，最終會變成丘陵?！?/p>

馬科伸手在印度洋南部與非洲南端平齊的位置畫了個圈，“據預測，在印度洋板塊、南極洲板塊和非洲板塊交界處，將會發生強烈的擠壓沖撞，造成非洲以東海域多處海底火山劇烈噴發，形成長達上千千米的‘Y’字形點狀火山帶，巖漿會堆積出一塊新大陸和十幾個大大小小的島嶼。因此，不要以為氣溫上升、海平面上升，受災受難的只是一小部分人類。它將導致地殼板塊運動趨勢改變，造成火山爆發，最終會給全人類帶來滅絕的厄運！”

燥熱的辦公室里，馬科的一番話讓江東如墜冰窟，后背冒出了冷汗。

馬科接著說：“大量城市被淹，原來居住在這些城市的人們自然不會坐以待斃，由此引發的遷徙活動已經開始了。這將是人類歷史上人口數量最多、持續時間最長的遷徙。遷徙到新地區的災民需要重建家園，修建新的住房、辦公樓、商場，修建新的道路、鐵路、機場、火車站，修建新的自來水廠、給排水系統、電力供應系統、垃圾處理系統，修建新的工廠……所有這些活動，都將產生額外的、巨量的碳排放。”

江東花了幾秒鐘消化馬科的話之后，倒吸一口氣：“你是說，現在已經糟糕成這樣，其實才剛開始？”

馬科點頭：“氣溫上升，不是斜率確定的直線，而是一條呈幾何級數遞增的曲線。”

“難道，我們對此就毫無辦法，束手就擒了嗎？對了，現在不是已經嚴格限制用電用氣了嗎？”

“確實，絕大部分國家都簽署了控制碳排放的框架性協議。但是，只有框架協議顯然是不夠的，陽奉陰違、偷偷摸摸突破排放限額的大有人在。為監督執行情況，有人提出，使用基于目標分解的碳排放控制系統。系統把總碳排放限額分解成詳細目標，同時充分考慮現實需求。比如，北方寒冷地區夏天碳排放少，冬天需要取暖，碳排放相對較多;南方正好相反。系統計算出每個國家、每座城市、每座工廠、每棟大樓、每輛汽車甚至每個人的日碳排放量，還融入人工智能決策。比如，我本應坐公交上班，卻開了私家車，多出來的碳排放怎么辦？軟件會自動控制家里的電力系統，在不影響生活質量的情況下，減少照明或者空調用電量。比如，調暗房間燈光，將空調溫度升高一兩度。但是，”馬科話鋒一轉，“好幾億被海水淹沒家園而流離失所的難民，在高地上重建新城的碳排放怎么算？這么嚴格地控制，重建家園的任務一百年都完不成?！?/p>

江東點點頭，“難民們經受的災難，是全球所有人的碳排放造成的！按理說，應該向所有人索賠才對，更沒有理由不讓他們重建家園！”

“也有人提出一種叫?‘遮陽板’的方案。在地球和太陽之間，展開一塊巨大的、垂直于赤道的TRM合金遮陽板，擋掉十分之一的陽光，慢慢把溫度降下來。由于陽光的衍射，被擋住陽光的地面只會覺得天色變暗，并不會完全變黑。這種方案不需要控制碳排放，每個國家、每個人用多少能源不受限制，同時還能降低氣溫?！?/p>

江東太了解TRM合金了，月球廣告牌用的就是它。它質量小，強度高，在-172攝氏度到300攝氏度之間的性能相當穩定。

馬科接著說：“如果是在幾年前，‘遮陽板’沒準還真的可行。但是現在海平面和地下水位上漲，把TRM所需要的原料礦淹掉了百分之九十五。目前，連地球本土的需求都滿足不了，價格更是躥上了天。”

江東雙眼發亮，想到月球上的海量TRM板。那些拆掉費錢、不拆硌硬人的雞肋，在他討要尾款未成之后，已經成了肉中刺。

“TRM合金不是問題，我月球上有??！都是現成的板材，拿來直接就可以用！”江東急吼吼地說。

馬科瞥他一眼，慢吞吞道：“但是，‘遮陽板’方案有個最大的漏洞。海平面上漲，原來沿海平原地區的優質農田被淹，加上大量土地鹽堿化日趨嚴重，全世界耕地面積減少了一半。已經被人類消滅多年的饑荒重新出現，斷糧的陰影在大地徘徊。遮擋陽光雖然能降低氣溫，但同時會造成農作物減產。這就意味著，會有成千上萬的老百姓吃不飽，甚至被餓死！”

江東頓時萎了，“控制碳排放妨礙無家可歸的人重建家園，‘遮陽板’倒好，直接要人命！”

馬科頷首道：“是啊，地球生態已經脆弱到經不起任何外力折騰了。不過，受‘遮陽板’方案的啟發，溫控委員會最終制定了‘冷云’計劃。各國按人口和國土面積的加權平均值，出資購買‘冷云’服務?！瘪R科一字一頓地說，“江東，你的機會來了！”

江東禁不住小秋的軟磨硬泡，答應在世界上“最偉大”的廣告牌拆除前，讓他上了次月球。

在月球積滿厚厚灰塵的荒涼土地上，小秋雙腿用力一蹬，身體冉冉向上升去，看著離自己越來越遠的地面，而上升卻絲毫沒有停止的意思，他不禁有些驚慌起來。這一跳直飛了兩層樓高、五六米遠，才緩緩落下。他跟在江東身后，蹦上一座環形小丘，山下的景象盡收眼底——灰白色荒涼的土地上，布滿了無邊無際的黑色金屬板。金屬板吸收著來自太空的一切光線，如漫漫沙漠中的黑色海洋，一眼望不到頭。小秋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地球上看來細細的筆畫，在月球上竟是如此巨大、浩瀚、驚心動魄。

江東得意的聲音從耳麥中傳來：“這兒是S的后腦勺，寬八十千米！”

眼前的巨幅廣告牌讓小秋瞬間明白，為啥舅舅對這千夫所指、萬人唾罵的月球牛皮癬廣告牌如此自豪。

簡直太壯觀了！

它就像是上帝手持一支寬八十千米的大筆，在蒼涼的月球表面，龍飛蛇舞地寫下氣勢磅礴的黑色“S”。這樣氣吞山河的大手筆，當真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江東輕飄飄地向山下躍去，丟下一句：“來吧，看工人們干活兒！”跳近了看，小秋才發現，那些黑色廣告牌其實是一張張拼在一起的巨大金屬薄塊。工人們從地上抓住金屬塊的邊緣，飛躍而起，將它對折，拖著折疊板子跳上兩層樓高的堆垛。一時間，漫天都是巨大金屬板在飛舞，如一只只展翅撲騰的黑烏鴉，鋪天蓋地。待壘到兩層樓高，工人手握繩子，躍上堆垛，在頂端扣好搭扣，朝遠處比了個手勢。一輛月球拖掛車沿著崎嶇不平的地面開過來，用巨大的機械抓斗拾起打捆的金屬板，放到拖車上。

江東用肩膀碰碰小秋：“想不想去看世界上最大的電磁彈射系統？這是我的新項目！”

灼熱陽光下，平坦的月球表面，無數太陽能板反射著亮光，如鑲嵌在黃沙中巨大狹長的深藍色寶石，溢彩流光。那太陽能板矩陣至少有一兩千米寬，長則望不到頭。漫山遍野的太陽能板帶中間夾著不銹鋼軌道，筆直地伸向遠方。極目遠眺，鋼軌在遠處順著山勢往高處爬去。

跟面前的景象一比，航空母艦上一百米長的電磁彈射系統簡直就是小孩兒的玩具。對著鋪天蓋地的太陽能矩陣和綿延幾十千米的電磁彈射軌道，小秋除了大聲“哇，太壯觀了！哇！”以外，說不出其他話來。

工人們將裝滿金屬板的大箱子裝載到電磁彈射軌道上。集裝箱慢慢加速，越過小秋的身邊，向遠處滑去。小秋瞇縫著眼睛，看那集裝箱在軌道上跑得越來越快，最后竟如飛梭般，成了一個小點。它在平直軌道的盡頭轉彎向上，以難以置信的速度到達山頂，脫離軌道，沖向太空。

小秋悠然神往，問：“箱子能直接飛到地球附近嗎？”

江東笑道：“哪能??！月球附近有多國飛船隊接應，把TRM板統一裝船，運到地球附近的指定卸貨點，再有工程師按施工設計圖，把TRM板與動力系統組裝到一起，形成‘冷云’空氣溫度調節系統。這是世界各國協作的大工程！”

兩周后，一個陽光熱辣的下午，知了長鳴，地面蒸騰的熱浪把操場跑道的白線變成一條條扭動軀體的長蛇。從月球回來的小秋坐在操場邊的樹蔭下，跟一個胖乎乎的小男孩兒在爭論。小男孩兒忿忿不平地說：“月球屬于全人類，任何人都沒權利在上面做廣告。你舅舅應該給所有人交錢！”

“嘁！”小秋不屑地說，自打登上月球之后，他便成了月球廣告最狂熱的擁躉，“哪條法律規定不能在月球上做廣告了？月球根本就是無主物，誰先占，就屬于誰！”

小男孩兒張大了雙眼，瞪著萬里無云、夕陽斜照的天空，仿佛那里隱藏著一只看不見的月亮，不服氣地說：“按你的說法，莫非月球成你家的了？！咦，那是什么？”他手指天空，驚詫地高聲問。

小秋順著他臟兮兮的手指望去，見天空中有個小黑點。那小黑點兒像是有生命似的，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生長。

“‘冷云’！是‘冷云’計劃開始了！”

歡呼聲中，萬人空巷。人們吵嚷著，成群結隊，蜂擁而出，在室外空地上，頂著熱辣的陽光，手搭涼棚，仰頭望天，見證這人類歷史上難得一見的奇景。各路媒體早已搶占了有利地勢，對準天空架好了照相機和攝像機。

夕陽下，天空中的黑線像只猴皮筋，越拉越長，從小手指長，緩緩長到一人長，又長到一個操場那么長……最后，變成了一條穿越天際的黑色細線，一眼望不到盡頭。那是一塊高懸在太空的巨大太陽能板，它將陽光的熱能變成電能，帶動“冷云”的多級結構電機。隨著地球的自轉，天空中的黑色細線往東而去，消失在人們的視野中。

夜晚降臨，繁星灑在藍色的天幕上。一彎明月從樹梢間緩緩升起，撤下廣告的月亮顯得格外皎潔。

夜深了，天空中一個巨大的黑洞遮蔽了月亮和星光。它像一只怪獸的長嘴，從太空伸入地球大氣層，大口吸食著潮濕悶熱的空氣。濕熱的空氣進入巨大的黑色金屬管道，在空氣泵的強力抽吸下升到太空。在那里，管道分裂成多如牛毛的細管矩陣。在寒冷的太空，毛細金屬管中空氣的熱量迅速散失。分段空氣泵推動極冷空氣向前移動，在地球引力的作用下，冷空氣順著巨大的通風管下降到距離地面二十多千米的平流層。一出通風管的巨口，極冷空氣便擴散開來，將周圍大氣的溫度瞬間降到零度以下。

為節省不可多得、限額配給的電量，小秋跟無數城市居民一樣，晚上睡覺前關掉了空調，也舍不得打開電風扇，只是敞著窗戶，讓燥熱潮濕的風吹進蒸籠般的室內。他在床上烙餅樣翻騰了一陣，終于墜入黑甜夢鄉。

半夜，小秋被凍醒了。寒氣來自窗外。他從床上爬起來，牙齒打架，走到窗邊，瑟瑟發抖地看向窗外。

夜晚的月光格外皎潔。放眼望去，所有的屋頂都籠罩在潔白中，綠色的樹木像包裹了一層白棉花，地上覆蓋著潔白的糖霜。

他伸出手去，大朵雪花如頑皮的精靈，降落在他掌心，融化成沁涼的水滴。

下雪啦！

“冷云”計劃的實施，有效控制了全球變暖的趨勢。沒過多久，人們愉快地發現南極大陸的綠植枯萎了，冰雪重新覆蓋了南北極。海平面緩慢下降，將陸地一寸寸歸還給人類。

中東某富得流油的國家掏了一大筆錢，在其國土上方加建了空氣交換管。原本寸草不生的沙漠在雨水的滋潤下冒出了新綠，赤色沙漠間的砂巖柱漸漸被闊葉木淹沒。非洲的國家湊巴湊巴，也照貓畫虎一番。那片多年炙熱干旱的龜裂土地，在印度洋和南大西洋雨水的灌溉下，生長出了大河和湖泊。昔日黃沙彌漫的大陸，成了全世界最富饒的水果出產地。

樓下理發店的老板回來了，江南特意去剪了頭發。從發廊出來，天已經黑了。小區廣場上，移動音箱空放著民族舞曲，無數男男女女卻都似被點中穴位，立定不動，伸著腦袋，朝天上引頸呆望。江南也好奇地朝天空望去，一看之下，不禁驚得下巴都要掉下來。

啞然失笑之后，江南卻雙眼濕潤了。

不知啥時候，她那為廣告賊心不死的弟弟給“冷云”裝上了激光射燈。深藍的天空中，橫亙天空的“冷云”吸氣豎管上，藍色激光明晃晃地組成了五個鋪天蓋地、震天地而泣鬼神的巨型大字：

廣告位招租！

【責任編輯：竹 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