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村莊,北方的桑田,在冬天蕭瑟成一塊皺巴巴的赭色老布。空曠的田野里,光禿禿的樹干指向天空,指向無限與空蒙。寂靜的小路上,風在低語。無法想象在遙遠的古代,那些身著麻衣走進田野的養蠶女如何在春天波光粼粼的懸河之上播種、采摘,如何吟哦。詩篇中的她們曾經以青絲為系、桂枝為鉤,臨水一方。此刻,走在灰蒙蒙的土地上,我的雙腳羈絆在深深的草叢中。
冬季的河流經過這里的時候,被厚重的泥沙托舉,在田野間緩緩地流動。風梳理著波紋,河流如同一條閃著波光的發辮,靜靜地在村莊的腰際垂下。它讓堅硬的蘆草彎下身,以結繩記事,寫下亙古的蒼茫與寂靜,寫下蒹葭蒼蒼、羈旅煙沙的村莊,寫下集市上的翩翩少年。我在這里閱讀、奔走、尋找。在布滿荊棘的土坡上,在雜草叢生的小路邊,在寒風肆虐的田野里,我聽到貧瘠的風在敲擊更加貧瘠的泥土,聽見大河之中引而不發、洪鐘般的低吟與轟鳴。
更多時候,村莊是動人的,它與大自然的距離是那樣近。偶爾在河邊散步,寬闊的河面總是霧蒙蒙的。停下來靜靜地聽鄉野的聲音,那是我們用語言無法表達的一種天籟。小河里隨風搖曳的波光,樹林中透過的斑駁光影,撲鼻而來的凜冽空氣,月光下在平原上的酣睡村莊,似乎都在發出細微的呼喚。一個人在村莊中待久了,就會感到無論是它的色彩、形狀,還是氣息,用我們人類的語言是無法窮盡的。也正是如此,村莊對人類的吸引力才是無窮的。
起風的日子,臨窗可以聽見曠野里傳來簌簌的落葉聲。它們極有節奏地發出聲響,那么神秘。寂靜的時候,推開窗,在湛藍的天空上,有時是一輪圓圓的月高懸,有時是幾粒星子低垂,幾乎就要落到暗影中的柵欄上了。我時常忍不住添衣走進迷人的夜色。鄉村的面貌雖然一直在變,卻依然保留著鄉野的氣息,比如寂靜,比如林間錯落的屋舍,比如通往四面八方的小路,還有池中散發出的肥料氣味。李莊在《預言》中說道:“麥苗青青,麥浪起伏,麥粒金黃,北方夏日的酷熱和農夫腰椎的酸澀?!边@些風光都是獨屬于鄉村的。
我們常常以為,冬天的一切事物都是衰敗的,其實這只是表象罷了。冬天,即使是嚴冬,依然有許多不會衰敗的景象。而且,它們在寒冷中會變得越來越生動,顯現出非常頑強的生命力。比如入冬的黑松林,它們在冬天仍然有碧綠的色彩,并且在冬季,黑松的綠會變得更加深邃凝重。它們的形狀就像升騰的綠火焰那樣,扭轉著指向天空,仿佛一直在那里燃燒。寒冬在它們的燃燒下有了最豐富的表情,一掃冬日的寒冷、肅殺之氣。
在冬季的田野里,常見一些淡紅色的葉片,它們的筋脈為了抵抗冬天的寒冷,常常會奮力涌出體內的“血液”,使這些葉片看上去比平時更加鮮艷、健壯,它們在冬季從不會衰敗。我在田野看日出時,領略過逆光中已經失去了生命的蘆草的直立與壯觀。它們每個冬天都是這樣,每個冬天我們都帶著不一樣的心情欣賞這種堅韌。走在寂靜的田野里,內心是如此歡娛。寒冷是一種詩意,雪色是一種詩意,天光是一種詩意,湖泊是一種詩意,因為村莊的存在,我們和土地如此接近。
冬天里,大自然的一切都是堅硬的,萬物適時收藏,把村莊重新包裹起來,已經衰老的一切,在對大地進行最后的奉獻和祝福。它們默默化作泥土,默默滋養、孕育大地深處我們看不見的新的生命,一直等到一縷春風驟起。在大自然里,季節的更替是悲壯的,你能看到那遼闊的死亡與誕生同時發生,它帶來即將別離的沉寂和新生命強勁的希望。它無言,只是讓你自己去面對和領悟。那冰封已久的河流,終究要潺潺地流淌起來。我們也將脫去厚厚的棉襖,迎接新季節的到來。
我走在寂靜的田野里,內心是如此寧靜。寒冷是一種詩意,雪色是一種詩意,天光是一種詩意,湖泊是一種詩意,我們和土地如此接近。我時常問自己,這里只是一片蒼茫,它為什么如此吸引你,給你以安慰?是因為它無際、空闊、遼遠,它有湖泊、樹林、茂密的蘆草?!吧崮仙岜苯源核?,但見群鷗日日來?;◤讲辉壙蛼?,蓬門今始為君開。盤飧市遠無兼味,樽酒家貧只舊醅。肯與鄰翁相對飲,隔籬呼取盡余杯?!币磺Ф嗄昵暗脑娛?,感受到的也是這樣的鄉土嗎?
還有多少這樣的村莊,還有多少居住在村莊的人,他們是否知道,他們是大地的子民,親親的泥土還在親吻他們的臉龐。我輕輕撥開皴裂的泥土,想看到五千年文明鐫刻在這蒼茫版圖上的痕跡。我站在高高的書架上,翻開一部部精裝的書籍,想看到這片土地在文字里的蹤跡。我一次次回到鄉村,不停地尋找、張望。直到我低下頭,在草叢深處的種子里看到一座座村莊的影子和一座座村莊在時光中無聲地輪回,它們正在自己的命運里修行,春來秋往,如桑如麻。
作者簡介:
潘京,女,湖南湘鄉人,有詩歌、散文、評論發表,出版文學藝術評論集《在文字里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