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文君:蘇童是中國當代先鋒派新寫實主義代表人物之一。2015年8月,他的長篇小說《黃雀記》獲第九屆茅盾文學獎。針對別人對他背叛了“先鋒立場”的評價,蘇童在這篇文章中回應說:“在二十年的寫作實踐之后,我漸漸有一個深切的體驗,沒有一種寫作姿態天生是先進的,沒有一種事前確立的寫作姿態可以確立作品的寫作高度和寫作質量?!?/p>
之所以談及寫作姿態的感想,緣于我在不久前與一位記者朋友談話的時候,他多次提及我以前寫作的先鋒姿態。也是在與他交談的過程中,我忽然意識到,他的言談之間隱隱約約地透露出對我的批評:你背叛了先鋒小說。
他談到很喜歡《米》,我知道好多朋友對我的這部長篇處女作的喜愛超過了我自己對它的喜愛。人們大多喜歡血氣方剛、劍走偏鋒的東西,哪怕它粗糙,哪怕它有嚴重的缺陷。所謂“先鋒”當然只是對其作出的文學化表述,究其實質,那是一種對年輕的熱血沸騰的寫作的關注。時隔多年,我努力地回憶我在寫《米》時的狀態和情景,我所能回憶起來的是我酷似一只橫行無忌的螃蟹。我記得我當時非常熱血,同時非常冷血,幾乎就像一次文學的極限體驗,我懷著一種破壞欲和顛覆欲,以異常魯莽和冷酷的推進方式將一個家庭的故事描繪成一個近乎地獄的故事,我要破壞和顛覆的東西太多了,被認定的人性、道德、倫理框架,能打碎的統統打碎。除去敘述語言和敘述結構,《米》大概加深了我在讀者心中的先鋒印象。現在回頭看這部小說,它的優點很明顯,有銳度有力度;缺點也很明顯,整部作品涉指人性空間,但我不滿的恰好是這個人性空間,它過度尖利而失去了彈性,一個應該是豐厚的多層的空間未免有點狹窄單調。
說到先鋒立場,我對它的態度似乎越來越曖昧了。我很矛盾,一方面我贊賞所有獨特的反世俗的寫作;另一方面我覺得預設的“先鋒”姿態是有害的,它像一種病毒會損害一個健康自然的作品的生理組織——如果一個作品有生理組織的話。我更多地把“先鋒”理解為一種寫作姿態,如果說文學場是個競技場,先鋒大概是個跑姿特別、步伐節奏與他人不同的選手,他必將是引人注目的,但問題也將隨之而來,他跑得快嗎?他的成績好嗎?誰也沒法確定。這時候我當然也茫然失措。于是我想先鋒不先鋒也許是不重要的,好比萬河奔流入大海,問題不在于你是一條什么顏色什么流向的河流,而在于你是一條河流還是一條小溪抑或是一方池塘,以及你是否已經讓自己像一條河一樣奔流起來。
我想比較完美的寫作是不預設姿態的寫作,從某種意義上說背叛先鋒本身是一種先鋒,同時寫作者宣誓效忠于先鋒的浮躁,就像宣告效忠于傳統現實主義的保守陳腐一樣有害。文學話語中也要警惕霸權,不該臣服于來自先鋒派的權力話語,以及抵抗來自保守的甚至被異化的現實主義霸權一樣的重要。所謂獨特的文學品格永遠是最迷人的夢想,是在嘈雜聲中難以分辨的自己的呼吸,良好的寫作習慣與其說是一種行動,不如說是一種聆聽的姿態,在聆聽中自言自語。
我不知道我是否對先鋒小說有過真正的背叛,我也不知道我是否在長期的寫作生活中背叛過自己。就文學范疇來說,背叛也許是變節,也許是革命,我也許并不真的關心這樣的懸疑之爭,在對自己的靈魂做出堅貞的許諾之后,一切都可以改變,唯一不可改變的是河水奔流的姿勢,那是一個作家不可更改的寫作的姿勢。
(陶子摘自《時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