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以薏苡谷物為研究對象,從飲食人類學視角對薏苡食物的意義演變進行考察。薏苡食物在各歷史階段所體現出來的意義和價值存在極大的差異。薏苡在中原地區,其價值和意義體現為果腹功能和權利象征,其味主要為饑餓之味;薏苡在古代南方地區,其價值和意義主要體現為防御瘴疾,其味主要為藥物之味;在當今的養生時代,薏苡的價值和意義極其復雜,其味道并非停留于物理之味,而是一種文化之味。通過分析各時期里的薏苡之味的隱喻,可揭示人類社會同食物之間存在著不斷變化的關系,而這一變化受到政治體系、生態環境以及社會文化等因素影響。
關鍵詞:薏苡谷物;飲食人類學;食物意義;食物與政治;食物與生態
中圖分類號:C91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 - 621X(2022)03 - 0093 - 09
飲食、政治、生態與文化一直是人類學重點討論的議題,尤其是美國人類學家詹姆斯·斯科特(James C. Scott)的《反谷》(Against the Grain)著作引起了廣泛關注。他在該著作中以美索不達米亞平原為討論中心,并輔以中國材料為佐證,再次對國家統治技術與食物之間的關系進行闡述。他根據食物是否具有“征稅單位”特征的“政治”標準而對其譜系進行劃分。具有“征稅單位”特征的諸如稻米、小米、小麥和大麥等被劃分為“集權主義作物”,或稱“政治作物”;相對應的諸如馬鈴薯、紅薯、樹薯、玉米等因無“征稅單位”特征而是“無政府主義作物”。他的基本結論就是“谷物造就國家” [1]。斯科特切中要害地討論了國家治理與谷物之間的關系。他的研究啟發我們如何理解食物意義演變與政治、生態和文化的關系。隨著經濟社會發展,人們對食物的認知已經發生了新的變化。同一種食物在不同歷史時期里,因其政治體系、生態環境以及社會文化不同,它所表現出來的功能以及意義均存在很大差異;同一種食物在不同的人群中,也被理解為不同的意義。人們對食物體系的意義和價值的認知已裹挾著諸多復雜因素。本文以作為“藥食同源”的薏苡谷物為研究對象,1探討食物在不同歷史時期所表現出來的不同意義和價值。
一、薏苡谷物的起源與分布
從考古資料以及現有的研究成果來看,學界普遍支持薏苡起源于亞洲的觀點。而薏苡起源于亞洲又有兩個中心:一為中國和南亞;一為緬甸和印度東北部[2]。在中國,薏苡起源又分為南方、長江中下游和北方三個中心。而南方的貴州、海南、廣西和云南為薏苡的初生中心,長江中下游及北方則為薏苡逐步北移、馴化、選擇而形成的次生中心[3]。據美國學者科塔克(Conrad Kottak)的觀點,7 500年前,中國北部(黃土區域)馴化的動植物有小米、雞、豬、狗;7 000年前,中國南部馴化的動植物有水稻、水牛、狗、豬等[4]。又據何炳棣的推斷,長江以南和北方的黃土區域同樣也是舊大陸農業起源的地區,且北方黃土高原的農作物是以粟和黍稷等“小米群”為主。后又據浙江余姚河姆渡遺址而認定我國為最早孕育出水稻的區域[5]。考古學界通過河姆渡遺址的遺物分析,發現薏苡種子已有6 000多年的歷史[6]。如此推斷,薏苡可與水稻劃分為“大米群”并起源于南方。此外,有的研究還從薏苡的生物習性而推斷其起源于南方。薏苡喜于沼澤和河湖岸邊生長,而南方山地環境最為符合這一自然條件。尤其在歷史上,西南地區沼澤和河湖岸邊就形成大片的野生群落,故而西南為薏苡原產地。薏苡向外傳播路線為,沿中國地理的第三臺階平原低地北上,因受秦嶺阻隔緣故,薏苡進入黃土高原的途徑只能是由黃河與海河水系切割的河谷、盆地西上,進入中原[7]。
如今,薏苡主要分布于云貴高原以及東南亞國家。其中,薏苡種植面積最大的是號稱“中國薏仁米之鄉”的貴州省黔西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興仁市。豐巖村和鎖寨村及其周圍村寨則是興仁市薏苡種植的核心區。2017年,興仁市薏苡種植面積達35萬畝,分布在全市的15個鄉(鎮、街道),總產量達12.9萬噸,種植農戶4萬多戶,占全國種植面積的35%[8],是全國薏苡原產地和核心主產區,遠銷日本、美國以及歐洲和東南亞等國家和地區。
興仁市薏苡種植核心區的豐巖村和鎖寨村的相鄰兩村共948戶3 852人,居住有苗、布依、彝、回、仡佬和漢等民族,其中苗族和布依族人口約占45%。兩村國土面積18.21平方公里,耕地面積2 757.5畝,其中旱地2 120.45畝,水田637.05畝。兩村平均海拔1 300米,屬亞熱帶溫和濕潤季風氣候,土壤大多為硅鐵質黃壤。兩村薏苡谷物的種植歷史非常久遠,薏苡不僅是他們重要的糧食作物,而且還嵌入其社會文化、宗教信仰、人群關系以及養生健康之中。
二、薏苡谷物在中原地區的政治意義及其食物之味
薏苡何時傳播到中原地區,可從“禹母吞神珠薏苡而生禹”的神話故事來作大致的假設,1或許在夏代以前,薏苡就已傳入中原地區。薏苡傳播至中原地區并被馴化后,成為夏代一重要食物。當時人們對薏苡的食用方法是“脫殼取仁煮粥”。薏苡粥食與古代谷物加工手段和炊事工具落后可能存在一定的關系。除這一原因外,還有另外兩個方面的因素:一方面是與薏苡谷物本身有關。因其仁大而堅硬,須長時間的熬煮才能食用;另一方面是食粥方法與當時食物短缺或災荒有關。薏苡必為歷史上一種短缺的食物而須以粥食,以此作為應付食物不足的一種適應策略。中國歷史上的食粥技術非常之多,許慎在《說文解字》中就記錄有米粥、粉粥、肉粥、菜粥、餅粥和酒粥等。這些食粥技術是伴隨著饑餓的歷史而產生的。中國古代飲食文化也是伴隨著饑餓的飲食文化[9]。因此在很長的歷史時間里,薏苡對中原地區的人們來說是一種饑餓之味。
人類對食物的利用技術,通常是經歷著從低到高的歷程。利用食物的技術轉變,也標志著人類步入現代世界的道路[10]。夏族人對薏苡的利用,從最初的煮粥食用,到后來演變成了釀酒的主要原料。夏代造酒技術已達到相當高的水平。當時利用薏苡釀酒的基本流程為:第一步是將脫去皮殼的優良薏苡仁放入鼎釜中蒸煮,以糊化薏苡淀粉。第二步是發酵。將蒸煮后的薏苡盛于皿中,然后保持足夠溫度。皿為一種闊口淺盆式器具,此種器具可為發酵中的薏苡供應足夠的氧氣。第三步是分離酒液與滓蘗。前兩步制成之物為酒滓相混的醴。分離酒液與滓蘗的方法是,將薏苡醴倒入一陶質有孔的漏斗中,讓其酒汁過濾至酉中。酉中之液即為酒,可飲之[11]。
釀造業的發展,對消費觀念以及工業文明都產生很大的影響。夏末至殷商時期,統治階級從上到下,無不飲酒,甚至出現飲酒誤國。酒文化的發展,致使夏末至殷商時期出現了諸如尊、壺、爵、觚、角、觥、觶、彝、卣、斝、罍、柟等酒器。這些酒器的制品材料又分為青銅制品、陶制品、漆制品、玉石制品、象牙制品等[12]。不同制品的酒器又成為當時社會階層劃分的重要標志之一。
食物的意義和價值充滿復雜性,既可作為某一族群文化認同的符號,也可作為一個國家意識形態的象征。在夏代,薏苡既是一種重要食物,也是一種“政治作物”。斯科特提出了“反向馴化”的觀點,即是被人類馴化的動植物會反作用于人類社會[1]。薏苡作為夏族的圖騰,就是典型的“反向馴化”現象。學界對夏族的圖騰討論有龍蛇說、熊說、石說等。而植物類的比較著名的就是薏苡說。薏苡圖騰說,除了依據禹母“吞神珠薏苡”而生禹的神話故事外,文字學家還從甲骨文“苡”字的構造去分析,如于省吾的理由是“薏苡之苡從以聲,加上形符女旁即姒字”,表明了夏禹之姒姓即為“苡”字從“以”孳化而來,因此薏苡為夏圖騰[13]。這樣一來,薏苡不僅成為夏族的一種重要食物,而且還被標簽為具有文化象征和政治象征的意義,這是被馴化的薏苡反作用于社會的結果。
然而,一旦某種食物被綁架于某一族群或國家的文化或政治的標簽后,其生命力也就同這一族群或國家的命運緊密聯系在一起。這樣的食物既令人向往,也充滿危險性。隨著夏族的衰落,在夏末被商族首領湯滅掉后,薏苡文化也隨著夏族文化的衰落而退出中原。在夏代,夏族、商族和東夷族是三大族團,但“夏為君、商為臣”的歷史事實表明了當時主導社會意識形態為夏族。商族統治后,必然要建構自己的意識形態。商周之后,統治者對夏族和東夷族主要采取征服和同化政策,夷夏文化因此而錯綜復雜。東夷文化也開始與中原文化脫節。考古資料也證明了曾代表強大夏族的二里頭文化,在代表商族滅掉夏族后的二里岡文化時期里已失去了它的民族特性,并被二里岡文化所取代[14]。薏苡文化在此歷史背景下走向衰落,作為食物的薏苡也逐漸退出中原的主食行列。
薏苡退出中原還與谷物之間的競爭有關。不同食物之間,在“外在意義”的作用下,同樣存在著競爭機制。薏苡這一原本作為中原地區的“外來”食物,失去其“外在意義”的政治、文化基礎后,也就失去了競爭力。薏苡的競爭谷物主要是粟、黍稷和大小麥等“小米群”。相對薏苡來說,“小米群”是本土作物。“小米群”屬于耐旱作物,完全適應中原地區的生態環境。一旦薏苡失去主食地位,“小米群”必然重新獲得相應位置。原來作為夏族釀酒主要原料的薏苡,進入商代后,釀酒的主要原料已變為黍。
與薏苡同屬“大米群”的水稻,也是薏苡的競爭作物。薏苡與水稻雖然都是沼生作物,但栽種水稻的前提條件是灌溉技術的發展。而薏苡的栽種只需要選擇在含水豐富的土壤或沼澤之地即可。在夏代,農田灌溉技術尚未得到發展的情況下,不依賴灌溉技術的薏苡谷物也就得到了廣泛的推廣。但進入商代后,農作物出現了多元化,農田灌溉技術取得較大進步。有關史前水井的考古資料就已推斷了殷商時期農田灌溉技術的高度發展。農田灌溉技術的提高,也是導致薏苡失去競爭力而退出中原主食的動因之一。
三、薏苡谷物在南方地區的生態適應及其食物之味
食物與生態環境構成一個共同體的合作體系。中國人的飲食習慣是由其能夠利用的現有的自然資源來決定的[15]。薏苡文化在中原地區的衰落,除了上述的政治、文化、技術等因素外,還與生態環境有關。作為沼生作物的薏苡,飽含水分的土壤以及沼澤地是其成長的最佳環境。符合這一生態條件的耕地,通常位于山谷河流的沖積扇上。在這一生態位上,往往自然形成一些旱地,也有由人工開鑿而成的稻田。如豐巖村和鎖寨村四周被山峰環抱,山間低凹狹窄處有澗溪流過,山峰之間形成大小不一的河谷壩子。經多年雨水沖刷,平壩或山谷聚積大量水分,以致形成了濕地或沼澤地。平坦區域很早就被開鑿為水田,坡度較大的則是旱地。豐巖村和鎖寨村的旱地面積是水田面積的三倍之多,表明了山峰之間形成的河谷壩子面積較小。當地村民世代面對這樣的自然環境,必然調整他們的農作物結構。選擇種植薏苡,一定程度上是自然資源所決定。
食物與人構成一個共同體的合作體系。傳統人類學對飲食的研究更加注重取食的文化機制。埃文斯 - 普里查德(Evans - Prichard)筆下的努爾人為獲得牛肉和牛奶食品而與“牛群之間形成了一個有著一致利益的合作共同體,為了維護這種共同利益,二者的生活需要進行調整。他們這種共同性的關系是一種緊密的身體接觸的關系”[16]。古人對薏苡谷物的經營管理也向我們展現了一幅身體與植物接觸的生動畫面。古人收割薏苡的基本方法是:“刈穗取粒,放火燒秸以滅其雜草而肥其田,或者拔其秸稈以為燃料。”這一收割方法留給我們極大的想象空間:要想獲取薏苡穗,人需站立于薏苡株下,手握刀具,伸手向上,然后才能將一棵棵薏苡穗割掉。這一動作,看似簡單的一種勞作身體展演,但實際上卻反映了收割薏苡之穗對人體身高和地理環境的苛求。成熟期的薏苡的莖稈直立,株高一般在2至2.5米。這一株高無疑對收割者的身高有很高的要求,身高不夠必然增加勞動者的負擔。可以想象,薏苡引入中原而栽種于廣袤的平原地帶時,對收割者帶來極大的考驗。加之古人的身高比較矮小,更難以克服這一難題。因此,薏苡在平原地區的推廣本身就違背了作物體系與人體身高的倫理關系。
然而,若將薏苡栽種于豐巖村和鎖寨村這樣的山地環境里,就可以克服人體身高不足的困難。薏苡之所以栽種于山谷河流的沖積扇上的耕地,是因為其地形坡度較大,在此地形生長出來的作物,前后株之間形成較大的落差。在此地形無論栽種何種作物,收割時通常都是“自上而下”,即從高處開始逐一向低處割穗。這一方法,既可彌補人體身高不足,又可節省體力。鎖寨村村民LYP說:“在收割薏苡時,要從耕地的最高處開始,先是將穗割掉,再用鐮刀將秸稈砍倒。對于如何處理薏苡秸稈,就要根據不同類型的耕地而采取不同的方法。如果距離森林較遠,土層較厚的耕地,要將秸稈燃燒,這樣可以提高土壤的肥力;如果距離森林較近,且土地石漠化嚴重的耕地,就不許燃燒秸稈,而是在冬天前,通過犁地的方式,將秸稈埋在土壤里任其腐爛,此方法可以增加耕地土層厚度,也可以讓土壤在冬天里保持一定的溫度。”
那么,薏苡對于豐巖村和鎖寨村人來說,其意義何在呢?薏苡是一種既能裹饑腹,又能防御瘴疾的珍貴藥物。伏波將軍馬援南征交趾時“常餌薏苡實,用能輕身省欲,以勝瘴氣”的歷史典故,至少反映了從漢代開始,薏苡是一種防御瘴疾的藥物。歷史上,豐巖村和鎖寨村及其周圍的村落均處在叢林之中,遭受瘴氣困擾嚴重。明代以前,甚至有的村落為了避開瘴氣侵入而遷徙他鄉。留下來的村民為防御瘴疾,幾乎每天都要食用薏苡粥,或使用薏苡根部熬水喝。也有的用薏苡根部熬水,在睡前用來泡腳,既可防御瘴疾,又可減輕疲勞。這對于長期慘遭瘴疾困擾的人來說,利用薏苡藥物成分治療身體疾病,比利用薏苡營養成分攝入身體更加重要。因此在瘴疾流行的歲月里,對當地村民來說,薏苡的藥物之味勝于食物之味。當瘴疾不再困擾人的身體后,原先主治瘴疾的薏苡功能也就發生了改變。應該說到明清之際,瘴氣已經開始減弱、消散。民國時期,整個南方人已基本擺脫了瘴疾帶來的困擾及其造成的社會心理陰影。
薏苡對于豐巖村和鎖寨村來說,除了歷史上可以作為預防瘴疾的一種藥物外,其藥用價值還體現在其他方面。在當地苗族和布依族社會中,普遍流行著“多吃薏苡,少生病”的說法。豐巖村村民LZG說:“在缺醫少藥的年代,人們一旦患上諸如咳嗽、體虛、痢疾、胃病等就要吃薏苡粥。即使是在當代醫療條件較為發達的條件下,部分年邁老人仍然習慣利用薏苡來應對各種疾病。”
薏苡除了體現在食物和藥物的價值之外,它還嵌入到當地苗族和布依族的社會文化中。在豐巖村的苗族傳統婚姻制度中,女兒出嫁時,父母必須送一個木制柜子,用以裝棉被。但柜子里必須裝入24斤薏苡。裝入薏苡寓意著女兒將來的家庭五谷豐收,衣食無憂。之所以送薏苡,大概是與當地村民將薏苡俗稱為“五谷米”有關。豐巖村村民LZM說:“送薏苡的目的是希望女兒在丈夫家將來種成莊稼有飯吃。現在很多家庭嫁姑娘送的嫁妝已經有了很大變化,有的有錢人家還送了摩托車、汽車等,送木制柜子的人已經不多。雖然有的家庭不再送木制柜子,但他們也會給男方家送去一袋薏苡。”
薏苡還是苗族用來供奉祖先的一種必不可少的供品。豐巖村苗族同當地漢族一樣,每年都要過春節。在大年三十晚,他們必須使用薏苡做成的糍粑來供奉祖宗。認為若沒有薏苡來供奉祖宗,祖宗就會不高興,來年莊稼可能歉收。這說明薏苡谷物在苗族社會中的地位相當高。
布依族在神山祭祀中也必須使用薏苡。鎖寨村的布依族一年中最重要的節日有“三月三”和“六月六”。其中,“三月三”和“六月六”要分別祭祀他們村落周圍的兩座神山。“三月三”祭祀神山要宰殺一頭豬,故而他們將此神山稱為“宰豬山”;“六月六”祭祀神山要宰殺一頭牛,因此該神山被稱為“宰牛山”。這兩座神山在他們社會中,“宰牛山”的地位最高。而在祭祀“宰牛山”時,還要使用薏苡做成粽子,以祭祀神山。但祭祀“宰豬山”的,則不需要使用薏苡粽子。此外,“打粉火”是布依族布摩用來驅鬼的一種最為常見的魔法。在鎖寨村,病人久治不愈,通常會請布摩到家里來做驅鬼儀式。布摩先是使用薏苡打成粉末,然后加上一點酒精攪拌。布摩在念摩經的過程中,時而口含薏苡粉末,噴向他所指定的方向,同時用火點燃從嘴里噴出來的薏苡粉末,一道火焰從布摩嘴里向外噴出。火焰起到驅趕鬼神的功能。鎖寨村著名的布摩LYS說:“在‘打粉火’儀式中,必須使用薏苡粉,不能使用其他替代物。薏苡粉形成的火焰最能威懾不明鬼神,這樣病人才會很快好轉。由于人們經常用到薏苡粉末,因此每個家庭都會保留一些薏苡,以備使用。”
當地布依族和苗族之所以一直種植薏苡,一方面是將薏苡作為一種“藥食同源”的谷物;另一方面是薏苡谷物已經嵌入到他們的精神文化體系。在大集體時代,因采取統一的谷物種植,很多原來由家庭自主安排的農作物品種種植已經受到限制。一些谷物品種正是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逐漸流失。然而,在豐巖村和鎖寨村,由于薏苡上升到他們的精神文化層面,所以很多家庭都會自覺地保種、留種。苗族的婚姻制度,以及布依族的民間信仰就是保護薏苡品種的一種文化機制。薏苡對于當地布依族和苗族來說,其意義除了體現在食物和藥物功能外,還極具宗教意義,是溝通世俗與神明的重要媒介。
四、薏苡谷物在當今養生時代的食物之味
隨著食物的不斷豐富,以及現代醫療水平的日益提高。薏苡不再作為人們每日三餐的必須食物,作為防御瘴疾食物的歷史也一去不復返。薏苡逐漸退出了普通大眾的日常生活。然而就在這退出的過程中,薏苡的意義和價值卻發生了新的轉變。
當今,人們對食物體系的意義和價值的認知已經裹挾著很多的因素。吃什么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吃的是什么文化。吃什么不一定在于滿足腸胃的需要,而在于表達身份的需要,也是一種面子的需要。以食物作為媒介,來表達自己的“面子”本質上也是一種“交換”的性質[17]。食物的意義與象征顯得更加關鍵。一位國外中產階層游客漂洋過海到中國豐巖村和鎖寨村,目的僅僅為了吃上一碗薏苡粥。返回自己的國家后,引以為豪地向貧窮農民敘述自己剛剛經歷了一次旅行而獲得美食帶來味覺上的享受。食物在這一說一聽的過程中成為區分階級和社會階層的重要表征。
目前不同人群食用薏苡的目的各有不同。主產薏苡地區的豐巖村和鎖寨村的村民,他們會經常煮上一碗薏苡粥,以改善每日以大米為主食的飲食結構。76歲的豐巖村村民LZK說:“我一出生就吃到薏苡粥。那時候,因為沒有奶粉賣,母親分娩后沒有出奶。所以,母親就只有使用薏苡磨成粉面,然后煮成稀飯喂我。在我們村里,很多小孩斷了母乳后,都是以薏苡粉替代奶粉的。”
薏苡成為當地村民每一個家庭的最傳統的食物記憶。如今,LZK一家每隔兩三周就要吃上一次薏苡。他們食用薏苡仍保留著傳統的做法,主要有薏苡豬腳湯、薏苡臘肉湯、薏苡玉米粥、薏苡糍粑等。他們食用薏苡是一種習慣性的膳食記憶。食物記憶非同一般的記憶,它當屬一種被沉淀于身體之記憶。食物記憶也是一種歷史記憶。薏苡美食之所以作為當地一道經久不衰的菜譜,是因為留有被當地各民族通過世代刻意記憶下來的味道。因此,這種味道是當地人世代共享的記憶。世代主產薏苡地區的各民族通過食用薏苡,在一定意義上是從味覺、口感去踐行著社會意義上的文化認同。
主產薏苡地區的縣城市民,有的通過鄉鎮集市直接從當地村民手里購買薏苡,有的則在縣城糧油市場購買。他們對薏苡食料加工,一般都要參照現代的烹飪技術,大多將薏苡同其他肉食類食品一起燉煮。其做法還需加入一些干貨食品以及調料。他們食用薏苡是受到地域飲食文化的影響。
非主產薏苡地區的城市市民對薏苡食物的了解,大多從各種薏苡食品宣傳廣告中獲得,尤其是薏苡起到抗擊各種疾病的廣告詞往往成為他們食用薏苡的決定性因素。這一類群體多數從城市超市中購買已經進行加工且采取精美禮盒包裝的薏苡。也有一些人直接到大中城市里以薏苡為飲食品牌的酒店就餐,在這樣的酒店用餐,不僅可以品嘗到薏苡獨特的味道,還可以體驗酒店為了迎客而附加的一些與民族文化有關的各種文藝表演。如貴陽市某酒店就是以布依族土缽菜為特色,客人在用餐期間,酒店還安排有各種有關布依族的歌舞表演。該酒店板壁上還貼著各種薏苡菜肴的圖像,如金牌薏仁牛掌、薏仁掌中寶、薏仁一品茄、薏仁口水雞等,且在酒店門口以動漫的方式展現其薏苡佳肴,以吸引顧客對薏苡食物的熱愛。現代飲食視覺效應對這一類消費群體起到關鍵作用。在現代飲食視覺的氛圍下享用美食,其食物的意義更多地表現為一種空間的物質性。
食用以薏苡作為原料研制而成的各種高檔養生食品的,則大多為中產階層以上的消費者。如受人青睞的“南京同仁堂火麻薏苡食丸”“南京同仁堂薏苡茯苓膏”等類似的養生食品只能在各大型超市里才能購買。食物的營養與健康成為這一類人群食用薏苡的主要動因。薏苡養生食品的產生,也不乏商業的打造。商家借助現代營養成分提取技術以及分子生物學技術,對薏苡營養成分鑒定為不僅含有蛋白質、脂肪、碳水化合物、維生素、多種氨基酸、淀粉、粗纖維和多種礦物質,而且富含多糖、酯類等多種成分。其中,蛋白質、脂肪、維生素B1的含量遠高于大米;藥用價值方面鑒定為具有強筋骨、健胃、抗氧化、消水腫、清肺、去風濕、提高機體免疫力、抗炎鎮痛、抑菌和降血壓等功效。試圖從現代營養學和醫學的角度來說服消費者。
作為養生食物的薏苡已被一些企業進行商業打造。在鎖寨村境內就有一家占地面積8萬多平方米的長壽康養園。在該養生園的藥膳房和民族醫療館里,就有很多有關當地布依族和苗族傳統的薏苡養生方法。長壽康養園的打造正是利用了興仁市“中國薏仁米之鄉”和“中國長壽之鄉”的文化品牌。歷史上,薏苡就一直作為一種養生食物而存在。薏苡煮粥食用正是符合中國傳統養生的一種方法。歷代中國文人大多以食粥為其清心、養性的修身之道。蘇軾還曾將薏苡養生文化表達在其詩詞中,如《小圃五詠·薏苡》詩曰:“伏波飯薏苡,御瘴傳神良。”蘇軾對嶺南民間養生文化倍感興趣,并吸收到他的養生之道中。中產階層人士對薏苡養生食物的追求,一定程度上受到歷代文人養生之道影響。
從薏苡主產區來看,生活其間最多的是百越族群和苗瑤族群。豐富的薏苡等食物或藥物塑造了他們深厚的養生文化。這些地區至今保持著在一些傳統節日中趕藥市、洗藥浴、吃藥膳等習俗,就是一種傳統養生文化的延續。鎖寨村布依族村民每年過“六月六”期間都要趕藥市,購買一些中草藥,用來熬煮,然后用于泡腳。這些習俗都是養生文化的具體表現。如今這些傳統養生文化已逐漸被商業化,長壽康養園就是在極力宣傳著布依族、苗族等民族傳統的養生之道,其中重點介紹了薏苡谷物的養生功能,以吸引消費者。
對薏苡養生食物的追求,先要考慮該食物是否能夠滋養心智,然后才考慮到該食物的果腹功能。養生食物消費與一般的食物消費存在極大差異,追求養生食物者,往往要了解食物的歷史、食物的地域、食物的文化、食物的內涵、食物的安全等,為食用這一類食物,還往往親身前往食物的生產地體驗。在這體驗美食的過程中,除了味覺器官獲得不一樣的體驗外,身體的其他器官也得到不一樣的刺激,更重要的是通過食物的享受提升自己的知識,并以此達到提升自己的素養。如追求薏苡養生的消費者,通常會首先了解薏苡的歷史演變過程,追問薏苡在歷史上與哪些文化有關?然后了解薏苡生產地為何處?其生產地的生態環境如何?由哪些民族栽培?這些民族的文化底蘊又如何?等等。最后決定親自前往食物生產地體驗,從而實現了一次養生旅游。
總之,當前人們對食物的消費,已經出現了多元化,而不同的食用方式,充分體現了食物的意義與價值隨著當代消費觀念以及政治經濟的轉變而產生了新的內涵。
五、結語
食物的意義隨著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生態環境以及消費文化等的變遷而發生轉變。薏苡在中原地區,既作為一種普通食物,也是夏族意識形態的象征。作為一種普通的食物,其價值主要體現在果腹功能上,此時薏苡之味是一種充饑的食物之味。作為政治意識形態的食物,其意義在于權力的象征功能上,但其飲食文化也隨著政治權利的更替而走向衰落。在古代南方地區,薏苡的意義和價值主要體現于藥用功能上,薏苡作為一種預防瘴疾的重要食物,在瘴疾成災的時代里,薏苡之味是一種藥物之味。薏苡在當今的養生時代,其意義被嵌入當代消費觀念以及世界體系之中,此時的薏苡食物之味絕非僅停留于物理之味,而是一種文化之味。
在當今復雜的社會體系中,食物的意義及其譜系的劃分更加復雜化。按照斯科特谷物譜系基本劃分的觀點,“集權主義作物”必然受到國家的青睞而觸動農民種植此類谷物的積極性,但這種谷物與國家的政治命運密切關聯,它的意義和價值將隨著國家政治的變化而發生演變。如曾支撐漢族先民走向中央集權的粟和稷在我國現行的農業經濟體系中,卻被貶稱為“小雜糧”就是一個典型案例。而作為“無政府主義作物”,因其與國家政治關系不夠密切,它的種植基本上是農民的自發行為。但是這樣的谷物,其命運只是間接地被國家政治所影響。如清代以前,葛根和蕨根是苗民的一種主食,但苗疆平定后,無“征稅特征”的葛根和蕨根因朝廷在苗區推廣玉米、煙葉、馬鈴薯和紅薯等外來作物的種植而逐漸退出了苗民的主食行列[18]。然而,這種“集權主義作物”的推廣往往只顧國家政治經濟的需要,而忽視作物本身所需的生態條件,歷史上薏苡在中原地區的推廣就是一種反生態的行為。類似于薏苡谷物,又因作為“無政府主義作物”而往往被保留于民族多元、文化多樣性的區域。這樣的區域在歷史上受到政治影響相對較弱,農民在相對“自給自足”的社會里有足夠的自主權利,他們可以根據自然資源情況以及自身的飲食文化而選擇種植特定的作物。然而,這種歷史上的“無政府主義作物”因在當今社會中屬于一種稀缺作物而更加容易被卷入現代商業體系之中。如薏苡作物原本是布依族、苗族等民族的一種重要食物,而今因其具有較高的經濟價值而演變為當地一種重要的經濟作物,薏苡現已被列入黔西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鄉村振興的一大支柱產業,其意義在當代政治經濟環境下又發生了新的變化。
食物意義的轉變是一個復雜的過程,絕非僅由某一種因素所決定。尤其是在當下,食品安全、食物公平、轉基因技術、生態環境、道德倫理等問題都將對食物的意義和價值產生新一輪的影響。但只有解決這些問題,才能真正實現和完成“第三次農業革命”[19]。飲食人類學仍需要深入探討這些復雜問題的深層次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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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劉興祿]
收稿日期:2021 - 10 - 20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西南少數民族傳統氣候知識的發掘、整理與利用研究”(20BMZ055)
作者簡介:蒙祥忠,貴州大學歷史與民族文化學院副教授,人類學博士(貴陽,550025)。
1各種文獻記載薏苡所使用的名稱較多,主要有“薏仁米”“解蠡”“贛米”“芑實”“薏珠子”“回回米”等,其中使用“薏苡”和“薏仁米”名稱居多。貴州黔西南州當地百姓又普遍稱之為“五谷米”。
1 《史記·夏本紀》和《史記·五帝本紀》分別引《帝王世紀》和《禮緯》記載了禹母吞神珠薏苡而生禹的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