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命和書連在一起”

邱冰清

圖書館，城市安靜的一隅，涌動著活躍的思想。

南京圖書館（以下簡稱“南圖”）五樓，古籍編目辦公室，早晨8點，沈燮元準時出現(xiàn)在這里。他微微背著手，有些駝背，慢慢走進辦公室，坐進他的“工位”，開始一天的工作。

作為國內版本目錄學領域元老級人物，沈燮元和古籍打了一輩子交道。他形容自己和書的關系就像魚和水，“我的生命和書連在一起”。

99歲的“超齡”圖書館研究員

1924年，沈燮元在蘇州出生，原籍無錫。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他考取蘇州美術專科學校學習繪畫，因為眼睛不太好，只讀了一個學期，此后以第二名的成績考入無錫國學專修學校，學校以教學生研讀古籍為主要課程。

讀書時，沈燮元喜歡戲曲小說，因此他想為屠紳作年譜。梁啟超在《中國歷史研究法》中說，功業(yè)大、事情多的，材料少的都難作年譜，屠紳屬后者。沈燮元用課余時間查找資料，畢業(yè)前用文言文寫成《屠紳年譜錄略》在報紙上整版刊登。

1958年，該文章以《屠紳年譜》為名由出版社出版。更讓沈燮元引以為豪的是，屠紳這個題目，后來還有很多人繼續(xù)做，但基本素材都沒能跳出《屠紳年譜》的“圈子”。

畢業(yè)后，沈燮元到上海合眾圖書館工作，與圖書館結下不解之緣。此后，沈燮元分別在無錫圖書館和蘇南區(qū)文物管理委員會短暫工作過一段時間。自1955年10月來到南圖，沈燮元在此工作直至退休。

一輩子在圖書館，沈燮元做了兩件事：編目、買書。他很開心：“我覺得自己的運氣好得不得了。”

大馬路上成交的遼泥金寫本《大方廣佛華嚴經(jīng)》

在南圖工作幾十年，沈燮元為其采購數(shù)千種古籍善本。每年春天和秋天，沈燮元會到北京、上海、揚州、蘇州等地為南圖購書。

南圖“鎮(zhèn)館之寶”十大珍品古籍中有兩部——《佛說溫室洗浴眾僧經(jīng)》和《大方廣佛華嚴經(jīng)》，都是由沈燮元買回的。

其中，遼泥金寫本《大方廣佛華嚴經(jīng)》是沈燮元于20世紀50年代在上海的馬路上成交的。沈燮元經(jīng)人介紹聯(lián)系上了賣家，約定好具體見面的馬路名和時間。“寫本拉開一半，確認是真品，我立馬卷上。他要價500塊錢，我馬上掏錢給他，不猶豫、不還價，付了錢拿了寫本就‘逃。”沈燮元說，當時自己身上準備了1000多塊錢。

“買書等于交女朋友，沒有成功你不要亂講，一亂講不成功啦。”沈燮元笑著說。

“那個不要家的人來了”

“《西漢會要》是公文紙印的，宋代很節(jié)儉，政府公文紙不銷毀，重新再印成書……”沈燮元有一雙“火眼”：通過行格、避諱、刻工、紙張、字體、印章等，輕易辨別古籍版本及真?zhèn)巍?/p>

20世紀七八十年代，圖書館界集全國之力，在北京圖書館、南京圖書館和上海圖書館三館善本書目基礎上，開始《中國古籍善本書目》的編纂工作。

善本，最早指校勘嚴密、刻印精美的古籍，后雖含義漸廣，但仍主要著眼于古籍的內容、科學研究價值和歷史文物價值。因為扎實的版本鑒定和編目能力，沈燮元參與了《中國古籍善本書目》編纂工作并擔任子部主編。

從1978年開始，全國各地大小圖書館、博物館等700多個單位的約6萬多種13萬部古籍善本目錄卡片，由從全國選派來的專家進行整理匯編。

各地的古籍目錄卡片規(guī)格、體例不同，甚至還存在信息錯漏。在沒有電腦和互聯(lián)網(wǎng)的時代，他們需要一一核查每張卡片的書名、卷數(shù)、作者、版本等，在自身學術素養(yǎng)基礎上，或是看原書或是核對書影，也因此著錄的可信度高。

《中國古籍善本書目》從出版到現(xiàn)在，雖已歷30余年，但到目前還沒有哪一部書目，在收錄的數(shù)量、藏書的單位、著錄的詳明等方面能超越它。

全程參與編纂，沈燮元在北京、上海兩地共出差10年，生活艱苦時，一天只吃兩頓飯。他說：“出差回來后，別人跟我開玩笑說‘那個不要家的人來了。”

二三十年只為編纂一本書

“時間來不及了，我現(xiàn)在不能荒廢時間。”這是沈燮元近幾年常說的一句話。

完成《中國古籍善本書目》編纂工作后，沈燮元已經(jīng)到了退休年紀，他沒讓自己閑下來，而是繼續(xù)開始因編纂工作而中斷的清代藏書家黃丕烈題跋集的整理工作。

黃丕烈，清代藏書家、校勘學家。他題跋的古籍，表明其在版本、校勘方面的獨特價值，凡有黃丕烈題跋的古籍都被視為一級藏品，按沈燮元的話說是“價格‘嘭嘭嘭就上去了”。

沈燮元并非第一個整理“黃跋”的人。沈燮元希望能整理出一本更翔實、準確的黃丕烈題跋集，為以后的研究者提供更完整的檢索版本。

如何從浩繁卷帙里找出黃跋？除了南圖，附有黃跋的古籍多收藏在日本靜嘉堂文庫、中國國家圖書館、北京大學圖書館、上海圖書館等地。過去，沈燮元會給這些地方寄送平信收集黃跋，現(xiàn)在他請館內工作人員通過現(xiàn)代通信幫忙聯(lián)系。相關領域研究者或學生等見到黃跋相關資料，都會“送”到他案頭。

沈燮元“工位”旁的書柜里有幾個信封裝著書頁照片，那是20世紀90年代從日本寄來的經(jīng)、史、子、集部黃跋照片。“這么比照著一核對，就不會有錯了，沒有把握的東西不要弄。這些全國只有我有哦。”沈燮元說。

沈燮元的辦公室里堆滿了古籍、書稿，紅筆、黑筆、鉛筆，這些在他核校80多萬字的《士禮居藏書題跋記》書稿時各有用處。目前，書稿進入二校階段，他說：“人家做的工作我不重復，要補缺。給后人留點東西，供人家查查資料。”

“過好每一天”

熟悉沈燮元的人大多知道，老先生一輩子除了書，便是愛喝兩口小酒。“原來喝白酒的，現(xiàn)在不敢喝了，年紀太大了，喝點10度的米酒。我酒量還是可以哦。”

2022年初，紀錄片《但是，還有書籍》第二季開播，第一集拍攝記錄了沈燮元的故事。該片總導演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跟沈老接觸后，發(fā)現(xiàn)他比我們想象中更好玩。早幾年為了看《非誠勿擾》，他特意買了一臺彩色電視機。”

沈燮元感覺自己只有30多歲。生活簡單、有不少忘年交，或許是沈燮元心態(tài)年輕的原因。

“和我年紀差不多的都沒有啦。”對于忘年交頗多這一點，沈燮元自己是這么認為的。問他害不害怕死亡這件事，他說：“我不怕啊，五個字：過好每一天。”

“我的生命和書是連在一起的”

下午4點半，家人會到南圖來接沈燮元回家。在南圖，整理、核校黃丕烈題跋書稿，回到家，沈燮元還要接著看書。“我這個人頭腦比較簡單，一心只有書。每天都要看書，不看書就會很難受。”

嗜書如命，沈燮元的房間里有一張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個櫥子，還有一座“山”——書山，有時連他睡覺的床上都堆著一些書。

編了幾十年目，看了幾十年書，沈燮元認為：“我每天都很精彩，一看到書就覺得精彩了。因為工作需要，看了很多不容易看到的書。我從書中受益，知道了學問的門徑，到現(xiàn)在我對它還有感恩的思想。”

99年的人生，早已讓一個人明白一生何求。沈燮元說：“看了一輩子書，我沒有其他興趣，就是對書本感興趣。我跟書不能分離的，就像魚和水一樣。我的生命和書是連在一起的。”

（摘自七一網(wǎng)七一客戶端/《新華每日電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