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見面握手后,梁衡悄聲說:“曉聲,給我即將出版的新書寫序吧!”——說得那么認真。
我不禁愕然,疑惑地看他,一時竟有點兒不知該作何種表示。
他又說:“過幾天我叮囑出版社把校樣寄給你。”
我趕緊推謝:“不行,不行,我怎么好給你的書寫序呢?”
“寫吧,寫吧,出版社一提出希望有人寫序,我當即就回答請你寫,他們已經同意了。最近在忙些什么?”他把話岔開了。似乎關于寫序的事,我們一言為定了。
梁衡每出一本書都贈我,我卻只回贈過他一本自己的書。我們談不上交往甚密,但開某些會的時候,倘他不是以官員身份坐在臺上,我們便往往坐在一起。我們都姓梁,一般的會“二梁”照例不分開。某次座談會,未擺桌簽,給他留了一個主座。他到場后,見我身邊空著一個座位,就習慣性地徑直朝我走來坐下。我心里明白,他一直當我是朋友。
……
我喜歡梁衡的散文,一如尊敬他的為人。僅就散文而言,他的作品給了我不少營養。他的那些名篇,如《這思考的窯洞》《紅毛線,藍毛線》《特利爾的幽靈》《把欄桿拍遍》,我幾年前就拜讀過。
有的評論家將他的這些散文概括為“政治散文”,散文之文本而載政治之內容,政治的抒情遂成特色。抒情是一種自然而然的人性表現,是心靈活動自然而然的外溢。政治每演繹出人類的大事件,它所蘊含的正反兩方面的思想元素,倘經散文家客觀揭示,訴諸抒情性文筆,對讀者毫無疑問極有認識價值。比如,毛澤東的《為人民服務》《紀念白求恩》《愚公移山》,我都視為經典“政治散文”。又比如在法庭上曾以律師身份援引“天賦人權”學說、語驚四座的帕特里克·亨利的《不自由,毋寧死》演說,喬治·華盛頓的總統就職演說和告別演說,馬丁·路德·金的《我有一個夢想》,雨果的《巴黎的自由之樹》等,我也都是當作優秀散文讀的。
“政治散文”在改革開放前的中國是難以想象的。有過,也很難稱其為散文。故這一文本,后來差不多成了中國文苑的一處荒圃。梁衡的“政治散文”,使那荒圃有了粲然綻放的花朵。梁衡這些散文中的思考、議論、抒情是真摯的,又是謹慎而有分寸的。他的抒情欲言又止,偏于低沉凝重。即使在這些凝重含蓄的散文中,字里行間也時見其睿智,比如“在中國,有兩種窯洞,一種是給人住的,一種是給神住的”,“窯洞在給神住以前,首先是給人住的”(《這思考的窯洞》);“馬克思是一個偉大的思想家,而我們卻硬要把他降低為一個行動家。共產主義既是一個‘幽靈,就幽深莫測,它是一種思想而不是一個方案。可是我們急于對號入座,急于過渡,硬要馬克思給我們說個長短,強捉住幽靈要顯靈”(《特利爾的幽靈》)。梁衡畢竟是中國意識形態領域級別較高的行政官員,即使思想到了三分深,有時也僅言及一二分,我以為未嘗不可。
(節選自梁曉聲《靜夜時分的梁衡》)F1379016-03FA-4B09-86C0-2D7E6DE141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