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參加工作那年,我二十歲出頭,還是個懵懂無知的黃毛丫頭。
第一次見他,他正在那里忙著給患者處理傷口,他低著頭,佝僂著背,像一只蝦米。平時他喜歡穿一條海軍藍的純布褲子,黑色白邊的布鞋,走起路來健步如飛,臉上還戴著一副壞了腿兒的眼鏡,用白色膠布固定著。大家都習慣叫他“吳大爺”。他總是笑瞇瞇的,我很好奇,問他:“吳大爺,您多大年紀了呀?”只見他不緊不慢,用那一口帶著濃重鄉音的口氣回答:“我是一名老軍醫,今年快七十歲了。”我若有所思“哦”了一聲,竟然也信了,心想都這么大年紀了還工作,真是令人佩服!畢竟我還是個黃毛丫頭,也沒多想。
吳大爺工作極其認真,尤其是縫線的時候,一定要挑選最小型號的針,一針一針仔細地縫,耐心地縫,不管什么時候,都是如此。他總說:“找個小針,不然縫完了留個疤多難看。”白班如此,夜班也是。借著晚上模糊的燈光,視線總是不那么清晰,但他不嫌麻煩,總是要一針一針慢慢地縫。消炎藥也一定要用最便宜的,只要病情允許,能用價格低廉的青霉素絕不用別的。而患者每次聽他說“我是一名老軍醫,今年都快七十歲了”后,也都肅然起敬,莫名地相信他。
吳大爺生活極為樸素,平時上班總是那身行頭。那副壞了腿兒的眼鏡一直沒換過,他總是說:“修修就好,還能用。”快七十歲的人了,還要跟年輕人一起值十五個小時的夜班、出急診。那時急診沒有配擔架工,遇上需要抬擔架的,他也搶著跟年輕同事一起抬。每當大家想照顧照顧他,他總是瞇起那雙小眼睛,用帶著方言的口音慢悠悠地說:“沒事,我能行。”我們也驚嘆于他哪來的那么好的體力可與年輕人抗衡。他話不多,只是空閑的時候喜歡抽根煙。
有一次,我閑來無事出去跑步,一不小心把小腿磕在了臺階上,頓時鮮血直流。費勁兒打了車到醫院,正好趕上吳大爺值班,他小心翼翼地挑選了最小號的針,耐心地給我處理了一個“長好了看起來沒有疤的傷口”,我很慶幸。
后來,我調離了原來的崗位,一晃十幾年過去了。我沒想到再次見他是在病床上。我并沒有認出他,他先認出了我。“今天你值班啊?”我恍惚,此時的他躺在床上,虛弱而又消瘦,令我已經無法認出,他卻依然不忘用他那詼諧的、帶著方言的口音跟別人介紹:“她是我的老鄉。”其實,我們哪是老鄉啊!后來,我才慢慢得知,他得了胃癌,雖然發現時已是晚期,但依然堅強地與病魔抗爭了五年。算來,吳大爺應該是七十多歲的年紀,曾經與他共事時,他其實是六十歲左右的樣子,不知為什么將他自己虛長了十歲。閑時他會跟我講一些笑話,也講一些崢嶸歲月,他很能忍,很少喊疼,也很少用止痛針。
“不好了!大夫趕緊來看看!”同事匆忙地跑了過去。我怔在那里,沒有動,手中的筆滑落下來。他走了,平靜而安詳。他是我們心中永遠的“吳大爺”。他的愛人握著我的手說:“只要老吳沒有痛苦就好。”
我瞬間淚奔,腦中又映現出吳大爺那微駝著背給病人縫針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