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當下學界普遍認為作家余華在20世紀80年代后期經歷了一次由“先鋒”向“現實”的重大轉型。在以往的批評中,強調了余華的轉型,卻較少關注到余華轉型過程中的自我繼承性。轉型并不意味著斷裂,恰恰相反,轉型帶來了升華。余華的轉型在看似背叛中隱而不顯地批判繼承了自我前一階段的寫作特點,造就了自我的新生。本文以余華2021年的文學新作《文城》為例,探討當代中國文學代表人物余華受到的外國文學影響及其自覺創化。
關鍵詞:外國文學;余華;文城;影響;創化
暌違八年,余華于2021年3月出版的長篇小說《文城》,再一次引發了評論界的強烈反響。丁帆熱情澎湃地贊揚《文城》,認為其是一部“如詩如歌,如泣如訴的浪漫史詩”[1]。而王宏圖則認為《文城》是在余華從先鋒走向現實中,一部不成功的轉型之作。程德培則以充滿辯證的思維關注著《文城》寫作中余華的自我重復,認為:“一個作家一生的創作最為頑固的表現就是不斷重復的東西,而不是全然的翻新”。[2]作為中國當代最有影響力的作家之一,余華是在外國文學的哺育下成長起來的。余華自己也親口承認:“作為一位中國作家,我卻有幸讓外國文學撫養成人”。[3]193在余華2021年3月出版的新書《文城》中,既可見外國文學的影響,亦可見新的創化。
一、對死亡的執著展現和溫情脈脈的敘述
值得注意的是,在主要源于卡夫卡的現代意識中,死亡和宿命仍是余華轉型后的重要主題。但余華從對荒誕世界的絕望書寫走向了溫情脈脈的希望書寫,從人性惡的書寫走向了人性善的書寫。余華先鋒時期的作品《難逃劫數》《死亡敘述》《世事如煙》中帶有強烈的宿命色彩,在文章開頭就已經強調了人物難逃死亡厄運的命運,文中人物在欲望的驅使下也顯得如此吊詭。余華在人性惡的展演中建構了一個荒誕的世界,而死亡在《文城》中也有頗多呈現。田大的父親被“雨雹”砸死,小美在寺廟前祈福被凍死,林福祥被山匪的尖刀刺死,各種各樣死亡奇觀展露了余華對人生的持續思考。但相較于先鋒時期的寫作,余華所描寫的死亡雖仍有暴力美學之影,卻已經充滿了較多的溫情色彩。以沈母形象為例,沈母不再是傳統浪漫敘事中的“惡婆婆”形象。在生命的末尾,腐朽傳統的沈母,面對著和自己獨子一起出逃的小美,竟滿含著認同和愧疚,以至于想要在死前將賬本交給小美。沈母死前一再強調著叫小美過來,也突破了其“惡婆婆”的強硬外表,流露了沈母柔軟的內心世界。人物和人物的彼此和解,使小說描繪的人情世界變成了一個理解他者的童話世界。小美不僅獲得了小說中其他人物的理解,也獲得了敘述者的善意。在敘述中,小美之死呈現出極具詩意的特征,小美透明而破碎的臉,剪影似地描繪了她不斷渴望愛與美,卻又在命運的驅使下不斷犯下錯事的一生。這一描繪將《文城》中圍繞著小美展開的愛恨情仇沖淡,讓小美呈現了一種破碎的美感,飽含了作家的共情與憐憫。此外,小美在死前保持著祈福的跪拜姿態,并在幻想中見到了林祥福和女兒,她帶著來世贖罪的愧疚與希冀,死在了冰雪之中。敘述者給予小美一個寶貴的贖罪機會,這也意味著敘述者理解、寬恕了小美,流露了作家本人柔軟的內心。
這種轉變是新時期余華在痛苦中自覺接受并發揮其受到的新的外國作家影響的結果。先鋒時期的余華面臨著一個震蕩后精神幻滅的時代,人們猛然意識到過去時代的秩序成為戕害人的工具,倫理約束下的人性之惡被解放出來,科學將宗教的信仰之力一舉擊潰,人無處可依,亦無處可往。正是在這樣的環境中,余華通過書寫死亡、荒誕與命運,尋找著本質性的“真實”。但這樣的寫作也給他的心靈帶來了創傷,隨著年齡的增加、社會的改變和作家人生處境的轉變,在一場充滿暴力的夢中醒來后余華決定與自己和解,開始了他新時期帶有溫情色彩的寓言式創作。在《文城》中,林祥福、和尚、李美蓮等人物一出場就已經有一種不被天災人禍而改變的恒常人性了。扁平人物群的出現,預示著他們并非現實的存在者,而更像是美與善童話小鎮中的擬象。余華帶著對苦難與死亡的深刻理解,開始編織夢境,賦予人活著的價值。這一改變并非無跡可尋,余華曾經在自己的散文中談及了福克納、蒙田等一系列外國作家對自己的影響。余華深情贊頌福克納:“他是這個世界上為數不多的始終和生活平起平坐的作家,也是為數不多的證明文學不可能高于生活的作家。”[3]194余華也談到了蒙田對自己溫情轉向的影響:“進入90年代以后,我最迷戀的作家是但丁和蒙田。蒙田隨筆中對人與物的理解是那樣的溫和,同時又那樣充滿了力量,那種深入人心的力量……”。[4]此外,前期川端康成對凡人凡事美的書寫、卡夫卡荒誕世界中原罪意識對世界的愛之信力也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余華,并在新時期重新被余華所選擇與創化。
二、細部描寫的圓熟
余華的細部描寫既有來自川端康成的主觀化色彩,也有源于卡夫卡的象征意味,還有源自威廉·福克納的物質化描繪。在細部描寫方面,余華主要受到川端康成的影響,余華說:“在川端康成作我導師的五六年時間里,我學會了如何去表現細部,而且是用一種感受的方式去表現”。[3]252川端康成對細部的描寫不拘泥于現實,而是依照“感受”的方式描繪,帶有較強的主觀化色彩。《文城》中也有不少帶較強主觀化色彩的細部描寫。此處特舉出在林福祥與小美發生性關系之前,他在自己房間里看到屋頂窟窿的例子:“這個夜晚林祥福焦灼不安,屋頂上被雨雹砸出的窟窿向下流淌著月光,仿佛水柱似的晶瑩閃耀。悲傷的村莊在黑夜里寂靜下來,只有風聲擦著屋檐飛翔在夜空里,這些嗖嗖遠去的聲音仿佛是鞭策之聲,使林祥福起身走向小美的房間,他穿過水柱般的月光,抬頭看到屋頂的窟窿上,有一片幽深的黑暗,絲絲的寒風向他襲來”。[5]248在林祥福眼中,天災帶來的損毀卻在悲傷中帶著如詩如畫的美感。屋頂窟窿中,月光如同河水一樣在“流淌”,這一意象與林祥福此時的內心體驗有很大的關系。林祥福父親早逝,被寡母拉扯長大的經歷讓他早熟懂事。他的童年是在自覺壓抑孩童天性中度過的,他所習得的是世俗的成規,所以只要媒婆一個眼神他也就稀里糊涂地錯過了自己心儀的女子。盡管林祥福對留宿自家的小美頗有好感,但在“雨雹”之前他想的仍是為何沒有媒婆為小美提親。而這一場“白如蠶繭的雨雹”將驚嚇的小美送到了林祥福的懷里,林祥福心中被縛的感情開始流動,正如同這窟窿中美麗的月光。而“雨雹”如“蠶繭”的比喻也恰如其分地貼合了林祥福莊稼漢的身份,有較強的主觀色彩。此外,此處描繪延續了余華先鋒時期小說中濃烈的象征意味。窟窿外仍是一片“幽深的黑暗”,一方面展現了林祥福內心的廣袤的孤獨,另一方面則極具象征意味地暗示了林祥福與小美的愛情灰暗的前途——盡管愛情如同屋內這一柱流淌于孤獨的人生之中的月光,照亮了苦難的人生。但月光之外仍是無盡的黑暗,林祥福和小美的愛情悲劇在一開始就已經于環境中顯露出來。不只局限于小美和林祥福的愛情故事,窟窿與月光更是普遍人生的寫照:在人生某些美好的背后是無窮無盡的黑暗,這一點也可以在小說其他人物的命運中窺見一二。值得一提的是,作家并未詳細描繪人物的心理,而是將林祥福的心理活動乃至整個生命體驗融入了物質環境的描繪中,展現了物質化細部描繪的生動簡約。余華對細部描寫的執著自川端康成的影響起,一直延續并越來越圓熟,成為余華寫作話語中不可或缺的特色之一。
三、重復敘述結構的延續
正如嚴耀良認為的那樣,余華重復敘述結構的多次運用來源于海明威與羅伯·格里耶的影響[6]。余華小說中的重復敘事大致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宏觀上的,即主題、情節、場景的重復;一種是微觀上的即詞、句式、對話的重復。余華的重復在先鋒時期就已經有大量體現:《一九八六年》中歷史老師曾經5次在自殘前喊古代刑罰的名字;《現實一種》中山崗之母一次次念叨自己身體里的骨頭快斷了;《河邊的錯誤》中瘋子在法律的保護下,不斷重復殺人的行為。新時期,《文城》也延續著余華重復敘事的寫作特色。《文城》中余華的重復敘事主要是宏觀意義上的,除了死亡和宿命的主題的重復外,《文城》中正篇和補篇也在重復敘述著同一個故事。重復的過程中,懸而未定的謎團終于解開,文本也在重復中展開了對話。此外,余華的后期創作中還延續了前期創作的苦難書寫,在《文城》中,林福祥一路南下經歷了“雨雹”、龍卷風等天災,也經歷了祖產被盜,女兒失蹤,遭遇土匪等一系列苦難的人禍。但在苦難的人生中,林福祥卻堅持著一種仁義忠厚的生命底色,展現了一種與苦難同行、不畏苦難的頑強的生命意志。而從余華的整個寫作脈絡中看,《文城》亦是余華江南水鄉書寫的再一次延續。《文城》中的溪鎮正是一個典型的江南小鎮。故事從北到南,敘述了水鄉的風土人情,展開描繪了秀麗的水鄉景色,呈現了雋永之美。
四、零度情感敘述的揚棄
受格里耶的影響,余華先鋒時期的小說運用了冷漠客觀的零度情感敘述。余華以人物符號化、世界理念化的方式拉開文本敘述世界與現實的距離。余華小說中人物的主體性被剝奪,文本世界成為一個理念世界。在《世事如煙》中人物的名字成為符號,而文本中的世界也成為“在人性惡的世界中,每個人都無法逃脫宿命”理念的摹仿;《十八歲出門遠行》中表現了青少年在走向成人世界過程中所經歷的冷漠無情;《現實一種》展現了人性中復仇的傾向和由此引發的惡。轉型之后,余華的敘述在追求本質的“真實”之路上繼續發展,但余華不再將人物符號化,而是使人物更貼近真實,他在不直接描寫人物心理的前提下使小人物具有了更多的主體性感情。《文城》中小人物輪番上場成為某段故事的主講者。盡管敘述的主線是林祥福南下尋找小美,但是敘述的視角卻一再轉換,從林祥福、顧同年、陳耀武、和尚、陳永良再到小美,每個人都在遭遇著生活,都是自己故事中的主角,也散發著自己的光彩。《文城》在語言運用上也是一如既往的簡潔、精準而又不失形象、生動。比如,寫那些被土匪綁票后好不容易才能夠見一回太陽的人票:“他們貪婪地張大嘴巴,仿佛不是在呼吸,是在吃著新鮮的空氣。徐鐵匠低頭發出吃吃的笑聲,其他人票也低頭吃吃笑起來,笑聲在陳耀武那里變成哭聲以后,他們一個個開始淚流滿面,然后陽光曬干了他們臉上的淚水。”[5]142此處作者并未擅自揣測人物的心理,而是通過一系列的神態描寫將人質們艱難的處境和高度緊張中失常的精神描繪出來。如果說先鋒時期的余華是把人物符號化探究世界之“真實”,那么此時余華運用的心理的留白就拋棄寫作者敘述的某種不真實層面,將“真實”的權力還到讀者的手上,以期望讀者發現各種各樣的“真實”。
五、結語
實際上,余華在接受外國文學影響的過程中,也受到了中國古典小說和余華所處文學場域的影響,余華不是斷裂的余華,而是繼承自我、更新自我、創化自我的余華。但余華在當代中國文學場域的重要占位使得研究者已經將他列入較高的期待視野之中,余華已被某些研究者固化為先鋒時期嘗試各種各樣形式實驗的冷酷余華。所以余華轉型后小說書寫的溫情性和故事性,讓評論家們感到惴惴不安甚至憤憤不平。余華勇于嘗試,將中國傳統與西方文學融合,在苦難的書寫中構建了人性的烏托邦。誠然,展露生活真相的絕望哭聲固然重要,但現實人生中某些樸素的向往卻也燭照著幽暗的人生。在這個層面上,苦難絕望的哭聲與向往夢想的微笑顯得同樣重要。而余華帶著自己獨特的生命體驗,以溫情脈脈的筆觸突破了前一階段被固化的“先鋒性”,預言了新時代的“先鋒性”。
作者簡介:李濘佳(1998— ),女,四川眉山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
參考文獻:
〔1〕丁帆.如詩如歌 如泣如訴的浪漫史詩:余華長篇小說《文城》讀札[J].小說評論,2021(2):4-14.
〔2〕程德培.重復的命運 《文城》內外的現象闡釋[J].上海文化,2021(5):15-30.
〔3〕余華.我能否相信自己:余華隨筆選[M].北京:人民日報出版社,1998.
〔4〕吳義勤,王金勝,胡健玲.余華研究資料[M].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06.
〔5〕余華.文城[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21.
〔6〕嚴耀良.余華長篇小說中的重復敘事[D].中山:中山大學,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