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藏族分布區域極為廣泛,各地語言、習俗多有差異,一般所說的衛藏、康巴、安多三大藏區,就是按方言不同劃分出來的。因此同為藏胞,對于狗棒卻有著不同的稱謂,如“果爾考兒”“果日考”“安戈爾”“落果”等等,在藏語中有的指“棒狀物”,有的有“在頭頂轉圈”之意,均是從其外形和使用方法上命名的。



狗棒的出現并非偶然,它與藏胞生產生活習慣特別是游牧環境的獨特需求是分不開的,是牧民用來保護牲畜以及自身的一種用具。藏區最大的特點是地廣人稀,在牧區和無人區,時常有野獸出沒,其中體型碩大、喜歡成群結隊的狼,對人和牲畜威脅最大。藏族長篇史詩《格薩爾》中就以獵狼的故事,來表現藏族人的英勇無畏。曾在清末率川軍第65標隊進藏平亂的陳渠珍,在1930年代將當年自己九死一生的經歷寫成了筆記體小說《艽野塵夢》,其中對羌塘無人區狼群的兇殘有多處描寫:“無數野狼,嗥鳴甚急,時遠時近,……既而風號狼嗥益急,隱約見狼群嗥鳴而至,相去不過丈許,……狼見人影,群集撲噬,則死在目前矣。”在饑寒、勞頓和野狼圍攻之下,同行115人中最后僅有7人逃出生天。
此外,藏區養狗的歷史悠久,藏族神話中就有最早的青稞種子是狗叼來的等原始圖騰崇拜的殘存。牧民平時的生活也是與狗分不開的,為了防止狼、熊等野獸危害牲畜,牧民家庭一般都會飼養大型犬只,并由此產生了特別適應高原高寒條件的藏獒這一特有犬種。藏獒體壯毛長、動作迅速、撲咬兇猛,對主人格外忠誠,但其野性尚存,攻擊性很強。若外人走近帳篷或畜群,而主人未及時制止的話,常會遭到藏獒的無情撲咬。而且藏胞不輕易殺生,藏區有大量野狗包括野化藏獒四處游蕩,常給牧人和旅行者帶來麻煩。
為對付這些狼、狗,靠游牧為生的藏族祖先開始利用石塊和棍棒作為簡易防御武器,遠距離用石塊拋砸,近距離用棍棒擊打,將它們及時驅離。但藏區的自然條件相當惡劣,當寒冬到來時,石塊會凍結在地上,或被積雪覆蓋,取之相當不易,而且在草原和一些荒灘地上,即使走上數里地,往往也撿不到一塊大小合適的石頭。獲取棍棒所賴的森林資源在藏區稀少且分布不均,很多地方只有在有水源的綠洲才有樹木,而且生長緩慢。就算棍棒在手,對于移動迅速的狼、狗來說,往往擊打距離又不夠。隨著牧民在實踐中的不斷總結和改進,最終出現了狗棒這種把棍棒和繩索結合起來,可長可短,收放自如,兼有拋石和棍棒之長的武器。
早年行走在藏區,常見到騎馬或牦牛的牧民習慣性地揮舞狗棒,以使別人家的藏獒或牧羊犬無法近身。不過,與藏胞另一種常用的冷兵器,稱作“烏朵”的用牛毛繩編制的投石帶相比,狗棒沒有協助放牧的功能(“烏
朵”可拋擲石子驅趕牲畜),只限于在遭狗圍困或遇上歹人時,作為武器使用,狗棒之名也是因此而起。
早期的狗棒其實就是一根系有皮繩的短木棒,藏語稱之為“白嘎”。木棒由硬質雜木制成,其長短粗細,因使用者的年齡、身高、膂力和使用習慣不同而有所區別。成年人所用的木棒,一般全長不超過600mm,加工成粗細不等的兩頭(也有相同粗細的),粗的一頭長約500mm,截面有方、圓兩種,直徑在30~40mm,主要起到擊打作用,細的一頭長約100mm或更多,直徑25~27mm,作為握持部分。皮繩一般由牛皮制作,十分結實,全長2~3m,一端系在木棒握持部分末端鉆好的小孔內,或固定在棒尾的金屬環上,另一頭結一個小繩套,大小以自己手掌能放進去為度。無論是木棒還是皮繩,都是就地取材,屬于隨手可得的材料,成本近似于無,制作起來也十分簡單。







“白嘎”的使用方法軟硬兼顧。攻擊近處目標時,將皮繩纏繞在木棒上,握緊木棒細的一頭,將“白嘎”作為短棒使用,配合一定的身法、步法,以貼身靠打的方式擊打對方。攻擊遠處目標時,將繩套套在慣用手上,放開皮繩,對準目標,將“白嘎”作為流星錘拋擲出去,一擊不中,迅速收回再拋。在對方手持鈍器的情況下,甚至可利用皮繩軟長的特點,以木棒作為配重,拋出“白嘎”去裹纏對方的武器。
對于藏胞來說,無論騎馬或是徒步,在山地或是平原,“白嘎”都是隨時能夠投入使用且適用面較廣的一種武器。早年在藏區各種節日集會上,“白嘎術”比賽或是“白嘎”擊打固定靶和活動靶表演,都是很受群眾歡迎的項目。隨著時代的進步,后期制作的“白嘎”會在原先基礎上做些改進,比如用細鐵鏈或其他材質的繩索代替牛皮繩,或者在木棒大頭一端包上金屬皮,以起到保護和增重的作用,主人也會用簡單的紋飾及彩色穗繩對自己的“白嘎”進行美化和裝飾。
木質的“白嘎”雖然簡單易得,但容易損壞,同時分量較輕,殺傷力也不大,所以在進入金屬時代后,“白嘎”得到進一步發展,金屬制成的短棒代替了原來的木棒,逐漸演進為我們現在看到的一根皮繩拴著一個見棱見角的銅鐵疙瘩的樣式。由于金屬比重大,狗棒的體積、長度明顯縮小,看起來更像傳統武術器械中的流星錘,加上使用方法上的相似性,所以狗棒往往被稱為“藏式流星錘”。但細究起來,其中的區別還是很大的。






除了少量為黃銅材質外,狗棒一般是鐵質的。古玩商家一般會稱之為“寒鐵”,但現實中并沒有這樣一種材料,“寒鐵”其實是對“陰鐵”的一種誤讀。古代藏族刀劍工匠將鋼鐵材料分為“陰鐵”和“陽鐵”兩類,前者含雜質較多,鍛造后表面呈黑色,后者比較純凈,鍛造后呈銀白色。由于藏族傳統鐵匠的工具、爐具和工藝較為簡陋,所以狗棒多半是便于加工的熟鐵、低碳鋼制造的,特點是硬度低、價格低廉,而且材料來源也比較廣泛,民間方便獲得。但無論是熟鐵還是碳鋼,一般的狗棒都是通過人工鍛打成型的,包括后期的加工和裝飾,也是以手工進行,只有年份極近的現代狗棒,才會在一些工序上使用機器。近年來,也有個別作為工藝品制造的狗棒,會使用花紋鋼、木紋金等現代材料,但只是極少數。
狗棒形狀相對比較固定,多呈一頭粗、一頭細的四棱棒狀,粗的一頭主要起到擊打和殺傷作用。頂端加工成平面,平面的4個尖角和棒身的4條棱邊,共同構成了狗棒的“鋒刃”。由于其分量很重,即使攻擊時只是刮擦到對方身體表面,也足以讓其皮開肉綻。如果正面擊中,很可能將對方的骨頭打斷或擊碎。因此,狗棒是帶有“銳器”特征的“鈍器”,殺傷力遠比一般的流星錘要大得多。為了進一步增強殺傷效果,有些狗棒還會在棒身四面分別加工出縱向凹槽,讓棒身的4條棱邊更加銳利,形成4個“翅角”,使得打擊力量進一步集中。另有一種常見的變形,從細端到粗端,四面都鍛打成曲度很大的弧線形,頂端平面向前凸起,截面近似于傘狀,這樣狗棒的重量集中在4個尖角上,擊打時更具殺傷力。不過,后兩種狗棒加工時需要專門的模具,對工匠的鍛打手藝也要求更高,制造成本遠高于前者。至于黃銅材質的狗棒,形狀復雜的往往為直接鑄造成型,或用銅棍銼削而成,工藝反而相對簡單。





狗棒細的一端為使用者握持及連接繩索之用,尾端加工成環狀,中間的孔方便系繩索。大多數狗棒的尾環都加工成與四棱棒橫截面對角線同一方向,這樣的好處是當系著長繩的狗棒對準目標甩出時,可以保證必有一條棱邊先行與之接觸,擊打時力量更加集中,從而提高了殺傷力。部分狗棒尾環內會穿上一個鐵環或銅環,再通過后者來連接繩索,這樣使用起來比直接系在狗棒上更加靈活多變,讓對方難以防范。近年來制造的一些狗棒則沒有這么講究,直接將四棱鐵棒的細端彎曲卷成環狀,或是焊上一個六角螺帽,這樣雖然照樣可以連接繩索,但已經失去了藏族先民改進狗棒細節時的本意了。
狗棒是一種平民化的冷兵器,既不會采用貴重材料,也沒有專門的工匠進行裝飾。但它和其他少數民族冷兵器有著同樣的特點,那就是它是一種極具個性化的武器,大小、長短和外觀細節因主人的習慣愛好審美等而千差萬別。就以大小長短來說,狗棒既有全長不到100mm的“袖珍型”,也有長度超過270mm以上、甚至接近1市尺(約333mm)的“增強型”,前者主要系繩遠擊,而后者主要是手持使用,但大多數狗棒全長都集中在150~170mm的區間,重量也比較適中,是遠、近皆宜的“通用型”。
藏胞熱愛生活,崇拜大自然,并且習慣將這種樸素的美學觀體現在各種隨身器物上,狗棒也不例外。事實上,很多狗棒的外廓和表面,都會進行二次修飾,這也是狗棒“個性化”最集中的體現。早先這種修飾一般是狗棒的主人利用手頭的簡單工具,并投入大量的時間自行完成的。而作為商品出售的現代狗棒,也會在制造時加上一些相關修飾,以便更能吸引主顧。










這種修飾主要包括三類。其一是通過修銼打磨,讓棒身的棱角外形富于變化,包括銼出若干圈深淺不等的溝槽,以及形狀類似去了8個角的立方體的“寶相節”等等。其二是用鋼鏨或其他帶尖的堅硬工具,在棒身上鑿出簡單的線狀或點狀印痕,通過印痕連成線條,再組成各種圖案。除了最常見的幾何紋,以及帶有宗教色彩的蓮花紋、“卐”字紋外,也有日、月、山、云、樹等自然景物圖案,以及內地傳去的“壽”字紋等傳統紋飾。這些雕刻大多簡單粗陋,線條隨心所欲,但也有一份別樣的粗獷之美。作為商品出售的現代狗棒上還會有龍、鳳及五角星等圖案,既是裝飾,也是匠人自己加上的產品“商標”。其三是藏胞還喜歡在狗棒上進行鑲嵌,根據需要的圖案,預先鑿刻出較深的溝槽,有的還需將槽底鑿毛以增加摩擦力,或者是鉆出若干小孔,然后將紅銅、黃銅、白銅等材質的金屬絲嵌入其中,用力砸緊后,再用銼刀銼平并打磨平整,這樣就會在狗棒表面呈現出暗紅、金黃或銀白色的圖案和文字,與黝黑的底色形成反差,看起來和那些貴重器物上所用的錯金銀工藝效果相差無幾。
這三類修飾手段有時同時采用,有時只用其中一類或兩類,也有的狗棒完全不加修飾,一切全憑主人的喜好。
拴在狗棒細端末尾的繩子也有講究。早先的繩子都是皮繩或毛繩。前者是用刀尖在未經硝制的生牦牛皮上旋割而成,自然風干,然后多次涂抹酥油浸潤,使其柔軟,特點是結實耐磨。皮條剛曬干時本身顏色較淺,涂油及使用時間長了因油垢積累,會慢慢變成褐色或黑色。具體的編織和系法多種多樣:有的使用單股軟皮條,在合適位置扎兩個小口,皮條頭部從中反復交叉穿過,一端形成手掌可以伸過的小繩套,另一端在狗棒尾環或金屬環上勒緊系牢;有的使用較厚較寬的硬皮條,兩頭拴好后再用針線密密麻麻縫緊,在拴狗棒的一頭,有時還會用銅絲纏繞多圈并砸平,以防綻開;也有的為了美觀,用數條細皮繩編成皮辮,講究的還會在皮繩中間編上一兩個復雜的繩結作為裝飾。毛繩則由牦牛毛編織而成,缺點是不如皮繩耐磨。近些年的商品狗棒多半使用更簡單的機制皮繩、韁繩、傘繩等等作為系繩,甚至有以尼龍槍綱代替的。
狗棒的攜帶方式也很特別。無論大小及皮繩長短,藏胞外出時一般都會將它揣在懷中,極少數情況下才會系在腰間。這是因為藏袍的穿法和其他衣物不一樣,需要先將領子頂在頭上,然后系好腰帶,再露出頭來,這樣袍子的上半身就會比較松垮,在胸腹前方形成一個折疊的部分,藏胞習慣于將這一位置當作口袋使用,將狗棒和其他零碎隨身物品都放在里面。
狗棒是藏族傳統武術器械的一種,它與同為軟兵器的九節鞭、流星錘等一樣,使用起來具有相當的難度和技術性。初學者技術不精時,很容易傷到自己,要想達到運用自如的境界,需要經過長期的練習。藏胞從小便學習如何使用狗棒,早年前在藏區經常能看到許多男孩圍成一圈,相互比試耍狗棒的本領,看誰打得又快又準。開始時先打固定目標,比如木樁或擺好的石塊,熟練后逐步過渡到攻擊活動目標。平時放牧間隙,無論是騎馬還是步行,也會隨時練習,反復揣摩力度和距離感,直到得心應手為止。



狗棒基本的使用方法有兩種:一是劈砸,以手部為中心,讓皮繩帶動狗棒向前甩動,一邊轉圈一邊加速,旋轉的軌跡平面與地面基本垂直,利用狗棒的慣性,從上往下對準目標猛劈下去;另一種是甩抽,繩索放得稍長一些,向后轉圈甩動,軌跡平面從頭上往執皮繩之手一側傾斜,讓狗棒從下往上,撩擊目標。皮繩的長度可根據目標的遠近隨時調節,放長則攻擊半徑變大,收短則攻擊半徑變小。既可以單手使用,也可以兩手共用,一手持繩尾,一手轉圈甩擊,后一種方式控制距離更加靈活。打中目標后,及時減速收回皮繩,落空時繼續甩轉,尋找機會再次攻擊。老手在甩動過程中,還會在狗棒接近目標時猛然手腕一“頓”,讓狗棒直線向前戳擊。由于狗棒本身就有相當分量,加上旋轉時的加速度,使得它擊中目標時的殺傷力相當可觀,不光擊碎狼頭不在話下,甚至可以打斷牦牛和馬匹的腿。即使不會這兩個動作,也可以握住狗棒細的一端(可將皮繩纏在該端防滑),直接當作短棍近身揮擊,也有不俗的威力。

既然是傳統武術器械,狗棒除了實戰動作外,也有兼具健身和表演效果的套路,其中一些動作傳承自藏族武術的源頭——古老的“羌術”。這種套路發揮了狗棒軟硬兼顧的特點,除揮擊、甩擊之外,又加入類似流星錘的繩技,包括反拋、近抽、拋砸、纏繞等動作,再配以步法變換,施展開來,高低錯落有致,遠近變化莫測,極富觀賞性。可惜的是,隨著狗棒這種冷兵器逐步淡出藏胞的日常生活,其使用技藝也漸漸失傳,現在已經看不到真正的這種套路表演了。不過在1984年10月《武林》雜志上,刊登過空軍某部的扎西澤仁所寫的他在川西理塘觀看一位當時已經年近60歲的藏族老人“白嘎術”表演時的情景,后者不但用“白嘎”打死過豹子,而且在西藏和平解放初期,還用這種武器打敗過前來劫糧的土匪。直到今天,我們仍然能夠通過扎西澤仁的筆觸,領略當年那位老人的風采,一窺“白嘎術”的神奇:“……(老人)健步來到表演場地的中央。突然,一條‘白嘎’從他的腰間向前飛出。緊接著,他的左手以閃電般的速度接住了繩子。原來,他這繩子是以特殊方式挽結起來揣于懷里的。一個馬步開式過后,接著是一個佯裝掃擊的動作,繼而又變為右手反拋。在靈活多變的步法、身法的配合下,他一會兒左手橫掃,一會兒右手反掃,一會兒拋擊長打,一會兒又收回近抽。棍棒的敲、戳、劈、撩,皮繩的抽、絞、套、勒,真是急如電、快似風。‘白嘎’時而像長棍,時而如繩鏢,時而又像鞭與匕首。風聲呼呼,變幻莫測。觀眾掌聲雷動。”
狗棒雖然屬于冷兵器,但現實中并未被賦予武器的定位。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它只是藏族普通百姓特別是牧民的日常生活用品之一。有意思的是,按照舊西藏的法律,僧人不能隨身佩戴刀劍,但也不與百姓一樣使用狗棒,由此出現了狗棒的一個特殊變種,即系在皮條上的特制鐵質大鑰匙,使用方法與狗棒相近,亦可作為防身的武器。近年來,隨著西藏經濟社會的進步特別是生產方式的變遷,傳統的游牧生活已經發生了很大改變,與藏胞相伴多年的狗棒不再有用武之地。加之少數人用它打架斗毆,所以公安部門不斷加大對其管理力度,現在藏區已經基本沒有制作、銷售和攜帶狗棒的人,很多00后都未曾見過狗棒,更不知其為何物,只有在民俗博物館和收藏品市場才能偶爾看到它的蹤跡了。
編輯/曾振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