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摳門”陳先生

靜默

有句話說：欣賞一個人，始于顏值，敬于才華，合于性格，久于善良，終于人品……很慶幸的是，熬過顏值、才華、性格、善良這幾道關，我更懂得和珍惜我家陳先生。

一

20世紀80年代，我出生在一個偏僻小山村，鄉親們面朝黃土背朝天，過得平凡、安逸。父親思想前衛，腦筋活絡，搭了幾個蔬菜大棚，提前讓全家過上了衣食無憂的生活。

我12歲的時候，父親便置辦了全村第一套家庭影院，每當吃過晚飯，我家門口便成了露天電影院；14歲時，父親帶回了一個神奇的物件叫“大哥大”；16歲時，父親開回了全村第一輛小轎車，我家雇了幾個到大棚干活的人，他們叫我“大小姐”；18歲時，父親帶著我們全家從鄉村搬到了城市，住上了樓房，父親開了當時還很少見的手機店，買賣興隆……用“養尊處優”四個字來形容我的成長一點也不為過。在順境中長大的我，腦子里沒有金錢的概念，更不理解什么是艱苦樸素。“出門就坐車，餓了去飯店”，是我覺得再普通不過的生活。

陳先生是我的高中同學。初識時，他一頭自來卷短發，皮膚黝黑，穿著樸素，話不多，總傻傻地笑。看他雖不是那么有眼緣，但也并不討厭。他是個農村娃，父親是礦工，母親在家種田、放牛，照顧他姐弟二人。印象里，高中3年，他常穿一身藍色牛仔，很少換過，學習卻極其努力，經常會在教室里學到凌晨一兩點。臨近畢業時，他曾委婉地說：“你是個很好的女孩。”我婉拒了他——也許陽光帥氣、談吐幽默，才是我心中理想男孩的樣子。

高考成績出來那一天，他成為全校“理科狀元”。填報志愿時，他毅然選擇了軍校。當他對祖國的滿腔熱血和對父母辛勞的體貼結合在一起的時候，他在我眼中有了格外的帥氣。

之后幾年里，他經常給我寫信，我也在他的噓寒問暖和遙遠的陪伴中漸漸“淪陷”。后來他家也搬到了縣城周邊。假期里，我們相約爬山，一起散步……戀愛的感覺真甜。不過，每次把我送回家后，他回去需要走很遠的路。我告訴他要打出租車，可即便是很晚他還是走路，還笑說很近，鍛煉身體。被甜蜜沖昏頭腦的我從未想過，我們的成長環境早已給我們刻在骨子里的不同，那份不同也將為婚后的矛盾和不融洽埋下種子。

二

2010年12月，身穿婚紗的我與一身軍裝的他走進了婚姻的殿堂。在簡單的婚禮后，我們開始正式領教生活的瑣碎和柴米油鹽。婚后的生活遠沒有我想象的美好，按照本地風俗，我從娘家搬出去住。他家條件有限，我不得不和他的父母擠在貸款買的那套位于頂樓的三室一廳里。不同的價值觀和生活習慣讓我備受煎熬。在我眼中，他和他的家人節省到了“摳門”的地步，日子過得一地雞毛。

婚前，父母盡管非常認可他的人品，也不在乎他的家庭條件，但是他們認為嫁給軍人常常聚少離多，曾勸我仔細考慮。我是一名記者，工作忙，也想到以后家庭和孩子難免要托付公婆幫忙照顧。但我沒有想到的是，婚后第七天，陳先生就回部隊了，留下我在家里，獨自面對60多歲的陌生公婆。一天夜里，我被“滴答、滴答”的聲音吵醒，循著聲音來到廚房，發現水龍頭沒有關緊，水滴到盆子里發出了聲響，我關緊水龍頭繼續回屋睡覺。可沒到天亮這聲音又一次響起，膽小的我浮想聯翩，蜷縮成團，再也沒敢合眼。好不容易熬到天亮，詢問公婆“詭異”的聲音來源，婆婆卻笑著告訴我是她故意開的水龍頭，為了不走水表，滴了一夜的水。如此“節儉”，讓我差點驚掉了下巴。

那年除夕，陳先生探親回家我陪他一起過。往日在娘家，年夜飯至少有八道寓意美好的菜品：小雞燉蘑菇、紅燒魚、四喜丸子等，因此，我充滿了期待。然而，婆婆端上了第一道菜——切片火腿腸，第二道菜——排骨燉豆角，我正想著看看第三道菜時，沒想到主食餃子就被端上了桌，我目瞪口呆。婆婆說：“盡管是除夕，但咱們也不整那形式，夠吃就好，省得刷碗還費勁。”我滿臉不悅，狠狠地盯著陳先生，他卻往我碗里夾了一塊排骨，然后傻傻地笑。

和陳先生在一起后，我再也沒有了“去飯店”的自由，他總告訴我家里的飯菜省錢又衛生，生活能省就省；公公退休后干起了廢品收購，婆婆也跟著撿廢品，街坊鄰居偶有指指點點。我十分難堪，陳先生對此卻只是笑笑。

這些瑣事樁樁件件，看似不大，卻在我心中慢慢集結成網。從小沒有節省概念的我，努力保持著面上的尊重，但是內心對他家“摳門”的怨氣逐日加深。

有一次，剛巧陳先生在北京學習，我去北京出差，他到汽車站來接我。我非常口渴，讓他去買水。陳先生回來時兩手空空，告訴我，車站的水要4元一瓶，忍一忍等出站后再給我買。一聽這話，相見的喜悅一掃而空，心中的怨氣井噴而出，我沉下臉說了句“摳門”，一路上再沒有和他說一句話。出站后，他急忙去路邊小店買到了一瓶2元的水，我也賭氣沒有喝。

隨著我倆加薪，家里的經濟變得寬裕起來，但陳先生依然樸素，很少買便裝。同學聚會的時候，經常有人笑話我：“你也給你的陳先生買兩件好衣服！”盡管當場我會替他解釋是節儉，但是事后我也會對他發脾氣：一是覺得很沒有面子，二是覺得他沒有必要這般“摳門”。

婚后的生活，與我以前的生活相比，真是云泥之別，我甚至開始思考這份婚姻的正確性。我回娘家向母親“吐槽”，沒想到母親卻訓斥我：“人家挺不賴的，比你能吃苦還勤快。會過日子，日子才能過起來。”

三

有一天買水果時，我突然意識到自己也會和攤主討價還價，才驚覺自己竟也變成了“精打細算”的人。我很沮喪，也很委屈，覺得這是生活的傷，更是個“摳門”的標簽。我為自己的矛盾而煩惱，直到2014年11月，突然的變故給我狠狠地上了一課。

父親突發腦出血去世，家里的生意和存款不知何時已全部被轉移到了合伙人的名下，還不斷有人上門要債。當時弟弟還在上大學，母親既身無分文，又沒有工作經驗。陳先生請假回來，忙前忙后料理父親的后事，而且一改“摳門”，慷慨地拿出我倆當時所有的積蓄40萬元，替我娘家還了債。母親再三推卻，他卻寬慰母親說：“人最重要，錢以后慢慢掙，一切往前看。”

臨歸隊前，他還語重心長地對我弟弟說：“以后你就是家里的頂梁柱，男子漢要有擔當，現在家里不比以前了，凡事不攀比，也不要覺得低人一等，吃穿用度有姐夫呢。只要你努力，姐夫永遠支持你。”就這樣，母親和弟弟的生活安穩下來，后來50多歲的母親去罐頭廠當了工人，之后弟弟上學、娶媳婦，陳先生也傾力相助，沒有任何怨言。

2021年，我們的兒子10歲了，踢足球時不小心摔傷了腿。那時陳先生在北京某部隊，我和兒子一路輾轉來到北京，準備帶兒子去看病。由于管理規定，他不能在外留宿，我和兒子只好住在酒店，待第二天與他在醫院門口會合。連日的雷雨讓出行變得不便，陳先生再三囑咐我們打車。車窗外的雨很大，雷聲轟鳴，等我們到了醫院附近，我透過車窗尋找陳先生的身影，卻遠遠地見他赤腳站在地上，一手提著鞋，一手在甩滿是雨水的雨衣……以我對他的了解，他一定是騎自行車來的。下車后看著他濕透的褲子，我心疼地埋怨他“為什么不坐車”，他笑著說：“騎自行車方便還省錢，我光著腳騎的，你看鞋都沒有濕，褲子一會兒就干了。”

我瞪了他一眼說：“你個大摳門！”

不過那一刻，“摳門”在我的心里卻有了不一樣的定義，我開始重新審視這個男人。這個摳門又慷慨的男人，原來一直挺爺們兒，很有責任感。每次去部隊探親，總能從戰士們的聊天中聽到陳先生的事跡：陳先生又去獻血了，這是今年第二次了；平時穿得極其樸素的陳先生居然是個“大款”，抗災捐款金額名列前茅；某戰士父親生病住院，陳先生資助了5000元，過后戰士還錢，他推脫不掉才收下……

有次和公公閑談，他說起他曾經歷了兩次礦難，都是九死一生。我更加理解他們的“摳門”是緣于哪里，是源于在生活的艱難中知足常樂，及互相的體貼和愛。

有一句話說得很好：“請允許自己做自己，別人做別人。”我與過往和解，也認同了自己的“摳門”。在我的勸說和影響下，婆婆早已不再夜里滴水“省錢”了。

現在，還是有朋友“笑話”我，快給陳先生買點好衣服。我會驕傲地說：“我就喜歡艱苦樸素的陳先生。一個人在低處時節儉是因為生活，生活改善后還能節儉那是不改初心。”

兒子漸漸長大，他也完美遺傳了陳先生“摳門”的基因，我經常對兒子說，爸爸很了不起，是保家衛國的解放軍，他有男子漢該有的堅忍、勤儉，希望你要像他一樣。

（作者丈夫單位：空軍某部。圖片來源于網絡）

各抒己見

劉玉蘭（軍人母親，“40后”）

我是新中國的同齡人，經歷了物質匱乏的年代。形形色色的“摳門”，我們那代人見得多了。我認為陳先生的“摳門”是一種艱苦奮斗、勤儉持家的“家風”，也是一種美德。作為一位軍人母親，我認為勤儉是指生活消費合理、有節制、留有余地，把“摳”下來的錢用在“刀刃”上，這是一種自律，難能可貴。作者嫁入婆家后，面對觀念沖突也比較克制，畢竟“由奢入儉難”，最終，善良讓這個家庭過上了想要的幸福日子。

陳菊艷（退役軍人妻子，“70后”）

兩個從小生長于不同生活環境中的人相戀走進婚姻，難免會有矛盾、意見不和，尤其在兩地分居的軍婚中。但有句話說得好，“愛一個人就是愛其所是，而不是愛你所想”。原生家庭無法改變，帶來的影響也已然存在，就如女方在娘家時“養尊處優”，而男方則勤儉樸素。所以當兩人出現矛盾時，要多從對方的成長環境、角色、角度出發，理解彼此間的差距和行為分歧，相互體諒、包容，彼此積極溝通、適當安撫，才能共同守好小家。

孫磊（現役軍人，“80后”）

看了這篇文章，我想到兩個詞：“門當戶對”和“日久見人心”。老一輩人常說婚姻要“門當戶對”，如若不然，容易三觀不合、矛盾頻出，就像文中的男女主人公，一開始存在著消費觀的強烈碰撞。但是生活中又常有門不當、戶不對的兩人婚姻美滿的故事，他們有著“日久見人心”的包容，用更多心思去理解對方，終能看到表面之下的本質。比如，男主人公的“摳門”及其中的體貼和善良，是非常寶貴的品質，不僅使人折服，還能感染、感化人，于是女主人公習慣并擁抱了“節制消費”的幸福生活。

祖志宏（軍嫂，“80后”）

我有一個“摳門”又大方的舅爺爺，和文中的陳先生很像。或許是早期的貧困生活造就了他這樣的行為習慣，但如今物質充足的條件下，“摳門”是一種“嚴于律己”，是自持和克制的表現。而“摳門”又不是真摳，是有選擇的“怎樣摳”“摳哪些”，也因為這種合理的“摳”，才讓他們更有余力和主動權去應對生活中的變故，比如文中男主人公幫妻子娘家還債等。

李濤（現役軍人，“90后”）

父母說我沒有吃過苦，我經常反駁；看完此文我才明白，自己確實沒有吃過苦。父母所謂的吃苦，一方面，是針對物質生活而言，老一輩認為要體會到安穩溫飽的重要性；另一方面，是要有強大的精神力量面對生活的不如意，在“緊衣縮食”之外，更要經得住挫折和失敗。

編輯/吳萍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