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斌
摘要張謇推行地方自治,源自于其家國情懷和士子初心,離不開外發應激和內生心因驅動,并得益于他的機遇意識和角色優勢。他將儒者精神與世界眼光有機融合,致力于“建設一新世界雛形”。同時,以獨特的個性魅力,走出“欲自治不能”的窘境。本文以《張謇全集》為基礎,借助心理史學方法,解析張謇地方自治中的若干疑問,以彌補傳統史學研究的缺憾。
關鍵詞張謇;地方自治;心路歷程
張謇的“半生文章、半生事業”中,地方自治是伴隨其“半生事業”的主線。涉及張謇地方自治的研究,大多數是從史實維度論述,很少觸及到個體心態和社會心理層面,尤其缺少對心理事實的探究。本文以《張謇全集》為基礎,運用心理史學的理論、方法和視角,解析張謇地方自治中的若干疑問,以彌補傳統史學研究的缺憾。
一、自治軌跡與心路歷程——張謇怎樣走上自治之路
張謇這樣總結自己的自治之路,“謇以國家之強本于自治,自治之本在實業、教育,而彌縫其不及者惟賴慈善。自乙未(1895年)以后,經始實業;辛丑(1901年)以后,經始教育;丁未(1907年)以后,乃措意于慈善”。張謇的心態與之相伴也經歷了嬗變。
張謇自治思想萌發,源自于他的家國情懷和士子初心。1879年,張謇就發現“中國大患不在外侮之紛乘,而在自強之無實”。1886年,他意識到“中國振興實業,其責任須在士大夫”。出身寒門、通過科舉晉階為鄉紳的張謇,在游幕游學的同時,關注蒼生,盡力鄉事,初步積累了治理鄉務的經驗,開始思考依靠實業、教育、慈善推行自治的最初方向。不難看出,他所擁有的“窮則兼濟一方”的士子初心,超越了“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傳統書生觀念。
張謇自治之路的選擇,離不開外發應激和內生心因的驅動。巨大的民族危機和清政府腐敗無能的雙重刺激,是張謇走上自治之路的外源誘因。甲午戰敗和《馬關條約》的簽訂,張謇認為,“幾罄中國之膏血,國體之得失無論矣”。同時,他對清政府的不滿由來已久,“今人民痛苦極矣。求援于政府,政府頑固如此。求援于社會,社會腐敗如彼。然則直接解救人民之痛苦,舍自治豈有他哉”。經過思想斗爭,張謇“決定捐棄所恃,舍身喂虎”,以辦實業為起點,走上自治之路。這既不同于孫中山的革命,也有異于康有為的激進變法,是其內心堅守“中道”的反應。在張謇看來,“中道”即“不折于中,未有不流于偏宕者”,這是驅使張謇選擇自治之路的內因。
張謇自治事業發展,得益于他的機遇意識和角色優勢。抓住各種契機,推動地方自治事業發展。第一,抓住甲午戰爭后清政府放低民間辦廠門坎的機會。《馬關條約》簽訂后,有識之士呼吁設廠自救,清政府不得不允許民間資本開辦企業,張之洞指派張謇在通州開辦工廠。第二,抓住清政府預備立憲之機。地方自治成為清政府預備立憲的重要內容,張謇借機公開亮出地方自治的旗號。第三,抓住西方列強忙于一戰暫時放松對華經濟侵略之機。張謇接連興辦大生分廠、鹽墾公司等實業和一系列事業,南通自治進入發展黃金期。
同時,張謇注重發揮自身優勢。第一,士紳代表的身份功能。竭力充當“介官商之間,兼官商之任,通官商之郵”職責,“居于政府與人民之間溝通而融合之”。第二,特殊的角色影響。頭頂“天子第一門生”等光環,勢傾東南、享譽全國的張謇和他創辦的大生集團,成為南通自治事業最主要的依靠。第三,交往廣泛的優勢。他的交往對象從清末民初政府首腦要員、各地督撫到地方士紳,這有利于其向上爭取官方支持,對下能動用民間資源。1915年與袁世凱分道揚鑣后,張謇“遁居江海,自營己事”,“盱衡世界潮流之趨向,斟酌地方事業之適宜”。經過數十年打拼,“南通自治為全國先……似亦足備全國模范之雛型”。
二、儒者精神與世界眼光——張謇地方自治有著怎樣的特點
張謇力推自治,志在“以一隅與海內文明國村落相見,此或不辱我中國”。在主張“本舊法而參新說”的張謇看來,“地方自治者,在昔成周,皆官治之事也”,“泰西國多異族,受專制政治之日較淺,知地方事切且重,乃別乎官治而言自治”,西周時地方治理為“官治”,而西方受“專制影響”較小,治理地方更注重“自治”。
重視人文關懷,以“自存立、自生活、自保衛”為價值取向。張謇推行自治的初衷在于,“內而耕鑿食衣技工商賈行旅負販,男男女女幼幼老老,扶翼教誨,治療存問,濟助救恤;外而水陸津梁車船盧館及于納稅當兵,所為自存立,自生活,自保衛,以成自治之事,罔勿及者”,把自我發展、滿足民生、確保社會安定,作為地方自治目標取向。一是自治始于自立自強。張謇認為,“一人、一家、一村、一鎮皆吾人自治之籍”,“人民則宜各任實業、教育為自治基礎,與其多言,不如人人實行,得尺則尺,得寸則寸”。二是自治應體現民生之本。張謇把儒家“天地之大德曰生”,解釋為“一切政治及學問最低的期望要使得大多數的老百姓,都能得到最低水平線上的生活”,他在民生事業中投入巨大精力和財力。三是自治離不開社會安定。面對列強干涉、軍閥混戰的亂局,張謇周旋各方,努力維護區域安定。
具有開放視野,以實業、教育、慈善為自治支柱。張謇的自治得益于西風東漸,“歐美學說之東漸也,當清政府極敝,稍有覺于世之必變,而為之地以自試者,南通是”。1903年,張謇東游日本,“日人治國如治圃”及實行町村自治等做法,對其啟發很大。于是派其子和門生多次“走出去”考察西方,又把日歐美等國專家“請進來”,參與南通自治事業。“世界之潮流噴涌而至,同則存、獨則亡,通則勝、塞則敗”,張謇把自治標桿定位為趕上世界主流文明的步伐,“凡自治先進國應有的事,南通地方應該有,他就應該辦”。提倡與先進國家展開競爭,“今日我國處列強競爭之時代,無論何種政策皆須由觀察世界之眼光,旗鼓相當之手段,然后得與于競爭之會”。
張謇把實業、教育、慈善作為“建設一新世界雛形”的主體工程。第一,興辦新實業。他提出“實業在農工商,在大農、大工、大商”,倡導“棉鐵主義”,以大生紗廠為軸心,建立上下游配套的產業體系。“仿泰西公司”,創辦中國近代第一個農業股份制企業通海墾牧公司。依托上海吸引生產要素,將繡品窗口開到美國紐約第五大街。第二,打造新教育。張謇確立現代教育理念,“國家思想、實業知識、武備精神三者,為教育之大綱”,開辦我國近代第一所民間私立師范學校——通州師范、第一座公共博物館——南通博物苑,形成包括高等院校、社會教育、普通中小學、專門技藝學校、職工學校、幼稚園在內的區域教育體系。第三,建設新社會。辦有醫院、氣象臺、養老院、殘廢院、棲流所、濟良所和模范監獄,構筑現代慈善公益體系。投身交通、通訊、公共事業,成立清丈局、保坍會、路工處等“準政府”機構。
弘揚儒家精神,以“成聚、成邑、成都”為推進路徑。張謇地方自治的最初靈感,源自儒家的“大同”世界、“三代”盛世、田子泰無終山都邑的傳說。張謇推崇顧亭林、顏習齋,向往先賢“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的政治理想,立志將地方自治“自無而至有,自塞而通,自小至大”,推廣到全省乃至全國。
張謇自治實踐,起步于1895年在唐閘籌建大生紗廠。鎮上起初僅有幾戶人家,1899年紗廠投產時,已有800多工人。紗廠贏利后,張謇又配套新建面粉廠、油廠、絲廠,并啟動市政建設。到上世紀二十年代初,唐閘工廠林立,商業興盛,人口達5萬人。為便于貨物運輸,張謇在沿江天生港創建輪船公司,還建造碼頭、倉庫和火力發電廠。在城南五山景區,張謇營建了不少景點和墅所,而老城區被賦予教育、文化、商貿等功能。張謇效仿“成聚、成邑、成都”思路,把唐閘工業區、天生港港區、五山休閑區和老城區,打造為“一城三鎮、城鄉相間”的田園城市格局。
張謇由點及面推進自治事業。上世紀初通海墾牧公司成立,張謇把近代化事業輻射到通海腹地。南通主城區與周邊三余鎮、常樂鎮、海復鎮等新興墾區組團發展。他甚至在綏遠河套地區建立西通墾殖公司,發起“專謀自治事業”和“合群自治”的蘇社,希望通過“省各自治而后能聯”的“聯省自治”,把自治實踐推向全國。在擔任北洋政府農商總長時,張謇多次向大總統袁世凱推介南通經驗,組織編寫《南通地方自治十九年之成績》,示范全國。榮德生、盧作孚等實業家紛紛來南通考察,效仿張謇。
三、自治破局與個性魅力——張謇怎樣解決自治難題
曾任商務印書館英文總編輯的鄭富灼問張謇,“為什么先生能成就這樣遠大事業”,把“一個風氣很閉塞的南通,變成中國的模范縣”。其實,張謇的自治之路異常艱辛,“不自治不可,欲自治不能”。他反思說,“更歷艱阻,殆難數計。約略言之,則有三難”,即求才難、集資難和御侮難。
解決求才難。張謇最初的骨干團隊,只有“一兄與三數友而已”。辦紗廠,依靠布商沈敬夫;搞墾荒、興教育,重用學生江知源和江謙;而其三兄張詧,充擔“內當家”。隨著自治事業鋪開,人才需求量大幅增加,張謇的解決之道是:一是從“家族二代”“商二代”和“友二代”中遴選。張孝若留洋歸來,張謇讓他全面輔佐和參與自治。好友沈敬夫之孫沈燕謀、周家祿之子周坦、陳維鏞之子陳琛、何嗣焜之婿劉厚生、部下林蘭蓀外甥吳兆曾分別在自治機構或大生集團擔任要職。二是開辦師范、紡校、農校和醫學院,自主培養本土人才。紡校學生張文潛,送美國深造后擔任大生八廠副經理兼工程師。通州師范學生孫鉞被聘為博物苑主任,另一學生孫支廈,成為南通城市建設的設計師。三是不拘一格羅致人才,邀請歐陽予倩主持伶工學社,聘請沈壽擔任女紅傳習所所長。“借才異域”,在大生紗廠和通州師范創辦之初,聘有一批日籍教習和西方洋專家。堅持“待遇宜厚,情感尤重”,引進歐美國家各類人才40多人。
解決集資難。張謇常因“自治待舉之要事,相逼而來,而自治經費之問題,茫無所向”。張謇特地請人畫下《廠儆圖》,形象記載了辦廠初期的四次歷險。清末地方財政,根本無力承擔自治費用。一些地方經費匱乏,推行自治被視若苛政,引發“民變”風潮。張謇以企業辦社會,用實業支撐事業。他拿出辦實業所得的股息、紅利和公費,私人禮金、賣字收入,甚至向銀行貸款,和其兄張詧捐出的公益經費,共計400萬之多。大生紗廠成為南通各項社會事業的投資主體。每年,張謇從大生余利中抽出1/14,作為辦通州師范學校的固定經費。
解決御侮難。張謇辦地方自治,受到各方面阻力不小,“昔之開墾,今之疏河,下撓之;昔之航業,今之鹽業,上撓之”,這些都實有所指。張謇組織開墾沿海荒灘,當地游手好閑的“沙棍”借機滋事,甚至哄搶蕩草等公司財物。他任同仁泰鹽業公司經理時,為改良制鹽投入大量費用,“改良鹽”成本達27文,而鹽運司卻按舊例11文7毫牌價收購,公司難以為繼;張謇擬再辦一家鹽業公司以彌補虧空,鹽運司百般推脫;張謇請求運鹽到外地銷售,鹽運司拒不應允。官府肆意打壓造成革新維艱。張謇擔任北洋政府農商總長后,兩年時間里制定20余部法律。他企求改良政治,為實業發展營造良好環境,也為推動地方自治提供制度保障。
從解決“三難”問題中,不難看出張謇的個性魅力。一是霸才氣質。翁同龢稱其為“霸才”,考察張謇實業的日本人駒井德三,將張謇“所長”概括為“才”“氣”“勇”“嚴”“雅”。二是性格剛毅。張謇生母金氏臨終前說他個性剛硬,不適合做官。張謇一生經歷挫折無數,卻能“置成敗利鈍于不顧”,“以強毅之力行其志”,借助地方自治實現自我價值。三是遠見卓識。其才識遠遠超過同時代的士子,張謇提出,“皮骨心血,當為世界犧牲”的人生觀;“草木同生,即不與草木同腐”的事業觀;“愿成一分一毫有用之事,不愿居八命九命可恥之官”的權力觀;“用錢散財”和“窮人來,還是窮人去”的金錢觀;“立國由于人才,人才出于立學”的人才觀。
四、“失敗英雄”與自治影響——怎樣看待張謇自治的成效
1920年在給北洋政府的信中,張謇頗為自豪地說,“南通縣者,固國家領土一千七百余縣之一,而省轄六十縣之一也。以地方自治實業、教育、慈善、公益各種事業發達,部省調查之員、中外考察之士,目為模范縣”。僅兩年后的1922年,連年贏利的大生紗廠卻出現嚴重虧損,這也成為它由盛而衰的轉折點。表面看,這是因市場上棉貴紗賤造成的;但深層次分析,一戰后西方列強掀起新一輪對華經濟侵略狂潮,國內軍閥連年混戰,經濟凋敝引爆了大生內部潛在的危機,張謇的自治事業也受到牽累。張謇嘆息道,“不幸而生中國,不幸而生今之時代,尤不幸而抱欲為中國伸眉書生吐氣之志愿”。
1926年張謇去世后,其實業和事業更是處在風雨飄搖之中。張謇的地方自治不同于西方之處,一是由他“個人主治”為主,二是基本不涉及民主政治內容。南通近代化進程,表現出組織程度較高特征的同時,缺陷也顯而易見,張孝若早已看出危機端倪,不止一次把南通地方自治比作是倒置的金字塔,“這么多的地方事業,靠著一人一家確是不穩”。受西方文化影響較深的張孝若希望通過組織自治會,改變過去“個人統系的南通”,“個人自治模范之南通”,讓自治會成為南通120萬人民的代表。而張謇不以為然,“南通之人,人各一舌,舌各一語,語各一自,名曰自治,未必能自治”,他認為“縣之人,為地方實心辦事,能為自治表征,不盡系乎縣會之有無”。“倒金字塔”結構及“個人主治”“企業辦社會”,使南通地方自治更多體現為張謇個人色彩,其可持續性和可復制性被大打折扣。
張謇身后,與其從未謀面的胡適稱他“是近代中國史上一個很偉大的失敗的英雄”。不過,從自治成效來看,張謇居功至偉。第一,領先性。南通地方自治很多方面走在同時期國內前列,創下眾多“中國第一”,三次產業互動,公共事業較為完備,生產、生活和生態布局相對合理。在基礎條件遠遠落后于西方的情況下,張謇所興辦的自治事業,不僅“在中國都是第一件事”,而且外國人也認為“可與歐美相頡頏”。第二,協調性。張謇注重產業協調,建立棉紡織為主體、緊密關聯的植棉基地、配套企業及相關產業;注重區域協調,以棉紡織、港口運輸帶動市鎮建設,以黃海墾植帶動沿海灘涂開發;注重要素協調,在城區合理配置教育文化、商業金融、市政園林、娛樂休閑、餐飲旅館等要素,以工興城、工農互動、城鄉一體。第三,特色性。張謇的地方自治,既有目標計劃,更有具體舉措;既涵蓋物質領域,又涉及精神層面;既繼承傳統文化,又融入西方元素。這是幾乎不靠外力情況下,通過自身努力的自治,“南通事業向系自動的,非被動的,上不依賴政府,下不依賴社會”。近代史上很少有人像張謇那樣,一個人在一座城市辦成這么多的事業。
更為重要的是,張謇的地方自治影響深遠。借用法國年鑒學派“長時段”理論和梁啟超考察史實的“聯絡法”原理,不難發現,其對南通區域社會及成員的心理影響巨大。正如蔡元培為張謇撰寫的挽聯上所云,“為地方興教養諸業,繼起有人,豈惟孝子慈孫,尤屬望南通后進”。一系列實業、教育、社會公益和市政設施的興辦,在造福民生、啟迪民智的同時,也培育出社會大眾的現代意識。南通是近代民族工業發祥地,張謇作為歷史上狀元下海第一人,走出“尊士卑商”傳統觀念的藩蘺,成為催生當今地方民營經濟活躍的精神基因。受張謇“父教育而母實業”理念的影響,江海大地上的百姓被深深烙上了崇教重商的歷史印記。
縱觀張謇的一生及其影響,與其稱他為“失敗的英雄”,還不如說是超越成敗的英雄更為恰當。通過自治實踐,他呈獻出嶄新的整體性區域改造模式和近代化轉型之路,成為中國早期現代化探索的代表性人物。南通從落后小城跨入近代城市行列,始于張謇,其對中國早期現代化進程乃至中國近代史的影響深遠,則是不爭的事實。
(作者系南通市人大常委會副秘書長)
【責任編輯: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