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新生

等到車輛運轉的聲音和不知從哪傳來的咔咔的響聲成為一個不斷重復的背景音樂后，柳思潼才小聲地開口詢問：“我們這是出來了吧？”

兩秒內，柳思潼沒有得到任何回復。她咬緊嘴唇，恐懼于李孝沅并沒有跟她在一起的這個可能，直到一雙戴著手套的手碰了碰她的肩膀，然后是李孝沅的聲音響起：“現在只是剛出研究所而已，離出城還有一段時間呢。而且這個時候，研究所里的人應該已經發現你不見了。”

柳思潼有些緊張地問：“我們還能做什么呢？”

李孝沅喟嘆道：“等著。我們能做的都已經做了，接下來就是看天意了。”

沉默在他們所處的這個擁擠狹窄的空間里盤旋了一會兒，柳思潼率先開口打破了它：“你知道的，你一直沒有告訴我你為什么想要離開洄州市去天幕外面。”

“一定要有個理由嗎？”

柳思潼自嘲地笑了笑，“我想不出你這樣做的動機是什么，沒有了天幕的保護，人類很難在外界生存下去。更何況，我們連外面是不是一片廢墟都不知道。”

沒等記者回答，她就自顧自地繼續說：“其實我一直在想，萬一你是騙我的怎么辦？萬一這一切都是一個真人秀之類的節目呢？我一直在擔心，下一秒就會有人掀開車門，然后是無數個閃光燈和攝像機扎進來，就為了拍到我臉上那種震驚蒼白的神情。直到現在我也沒有完全擺脫這種想法。”

“你是不是有點太以自我為中心了？”李孝沅本想要笑一笑，卻沉默下來。

“你不告訴我你的理由是什么，我就沒有辦法信任你。”柳思潼摸索著找到了李孝沅的胳膊，她觸碰著她，認真地說：“我可以信任你嗎？”

“都走到這一步了，還說這種話。”李孝沅咕噥道，“其實我想要離開的原因也很簡單，我在這里已經沒有任何值得留戀的東西了，而且我欠了很大一筆錢，這就是我為什么會幫熵形研究所寫那些報道的原因，我需要錢。”

柳思潼非常驚訝，“可你不像是會……有哪些不良習慣的人啊。”

李孝沅用鼻子哼了哼，“看來就算是你，也不可避免地持有偏見。”

“好吧，那究竟是什么原因讓你欠了這么多錢？”

李孝沅遲疑了一下，還是脫掉了自己手上仿佛是第二層皮膚的手套，將她赤裸的手跟柳思潼的手握在一起。

柳思潼指尖的觸感是粗糙的，那些隆起的傷疤連成一片，摸不出傷痕從哪里開始，又在哪里結束。這些是燒傷，相當嚴重的燒傷。

李孝沅的聲音突然變得好像有八十歲那么老，她疲倦地說：“你知道在那場事故中，死去的人不只有柳思潼和肇事司機吧。”

“另外一個人是……”

“我的女兒。”李孝沅顫抖著吐氣，“她才5歲，在ICU里堅持了兩個月，終究還是沒能挺過去。”

“……我很抱歉。”

“不過這樣也好，她就算活下來，在洄州市里也不會有什么指望的。”李孝沅吸了吸鼻子，轉移話題問道：“說起來，你還是在用著柳思潼這個名字嗎？”

“是啊，”柳思潼望著漆黑一片的頭頂，“我不知道我還能用什么名字，Android-007嗎？”

“如果她還活著的話，她也會高興的。她會在你身上一直活下去。”

“她的父母恐怕不這么認為。”柳思潼用手指擦了擦眼睛下面，“他們親生的女兒已經死了，卻還是要看著我這個冒牌貨在他們面前自以為就是柳思潼。他們一定很討厭我吧。”

“我不這么覺得，”李孝沅的聲音前所未有的溫柔，“我覺得他們會感到安慰。”

“我最多也就只是個安慰獎了。”

“安慰獎也是獎啊。”

她們兩人之間的對話又停頓了一會兒，柳思潼享受著彼此之間的靜謐，沉浸在過去幾次跟父母視頻通話的記憶里。

他們對她總還是有那么一點真心實意地吧？柳思潼抓住記憶中的那幾個喜愛的笑臉和關懷的眼神，把它們收藏在記憶中樞里。在這個所有人都只能擁有很少的東西的時代里，有這些也算不錯了。

運輸車緩緩地停了下來，柳思潼能感知到自己所處的空間再次向某一端傾斜。

在黑暗中，李孝沅松開握著她的手，小小聲地說：“注意好掩護自己，落地后等一會兒再出來。”

來不及多說什么，也沒有條件交換眼神，在宛若整個世界都被顛覆了一般地翻滾中，柳思潼從一個垃圾堆里摔到了另外一個更大的垃圾堆里。

某些東西因為長期放置而腐爛變質的氣味鉆進柳思潼的鼻子里，但她同時能聞到夜晚清冽的空氣。

柳思潼聽著車輛的動靜漸漸遠去，周圍又安靜下來。她蜷縮在垃圾袋下面，像是蜷縮在只有自己的泳池中心。柳思潼讓自己被想象中清涼的池水包裹，兩耳聽不到除了自己的呼吸之外的任何聲音。

過了會兒，“嘩啦”幾聲塑料摩擦的響聲模擬了泳池里水花飛濺的聲音，李孝沅已經浮了上去。柳思潼緊跟其后，她伸長雙手撥開蓋在自己身上的重物，從垃圾袋下面爬了出來。

柳思潼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情是，真正的夜空原來不總是有星星的。

如棉絮般的云層遮蓋了恒星的光輝，只有乳白色的月光穿透薄云輕輕灑在地上，描繪出斷斷續續的輪廓。柳思潼的腳下是層層堆疊的垃圾袋，周圍是高聳的廢棄樓房;在更遠的地方，一個閃著微光的巨大半球體像蓋子一樣包裹著洄州市，那是天幕。

孤獨的寂寥被世界上最為輕微的聲音打破。

月光下，一只貓頭鷹從樹枝上飛起，它張開褐色的翅膀，掠過兩人被拉長的影子，俯沖下來，把地面上簌簌作響的老鼠握在爪中，然后振翅高飛，消失于無邊寥廓。

沒有更美好，也沒有更可怕，外面的世界以一種不加粉飾的赤裸姿態展現在她們的面前。

它說，歡迎來到舊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