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粉”的奇遇

飛艇一出海岸線我就看到，星空下飄蕩著幾顆懸浮建筑，其中一顆熒光粉球體，在星空下煞是亮眼，應該就是“粉”了。球形懸浮建筑大多是老建筑，因為以前的技術造出來的懸浮建筑只能是球體，現在的懸浮建筑體，可以是異形了，都是些新式高檔建筑。飛艇飛向“粉”朝北方的停泊臺。這停泊臺像球體切掉了一片月牙片，不像有些停泊臺像多余的耳朵一樣支在空中，它簡潔的外形讓我生出好感。

我下了飛艇，在平臺上站了一會兒。左邊城市的燈火堆砌上高空，如同燃焰的灰燼般有種衰微的熱情;右邊是黑暗的大海，海平線上方堆砌著云層，它們的腹部被城市的光照亮，如空中緩緩游動的魚;繁星在黑暗中隱現，這些星星是狡黠的，都絲毫沒有為驅趕黑暗而努力的意思，倒想為黑暗增添魅惑的內容。我們的天空中沒有月。月球，那顆真正能照亮黑夜的陳舊斑駁的小天體，在古代人的眼中被譽為最美侖美奐之物，在百年前在宇宙自然災害中被擊毀，連碎片形成的月橋都已消失殆盡。

“去過去，至少能親眼看到真正的月球。”我想。月球是環境之外的，我的要求如此之低，我又想，看到如此美景我卻沒有滿足，倒是想起一樣不可能看到的事物。我責備自己對現實的不滿，也許不因現實不好，而是自己想要的，總是那么不現實。

千米高空的風在我脖頸處打旋。我裹緊了衣服，走進酒吧。

這酒吧有些年頭了，裝飾是十年前的簡約太空風格。光線幽暗的空間里銀色塊充斥其中，地面和天花板是暗銀色，流線形吧臺和圓桌子是銀粉色的，人的臉龐被粉色映照又被亮銀色對比，顯得粉黑粉黑的。幾片粉色的虛擬桃花幻影偶爾飄落，真是怪口味的設計。老式暖氣發出輕微的噪音，可見已開到最大，但這里還是有些冷。遠處有透明旋轉樓梯通向上下層，而我直接走向最近處的吧臺。

我坐了一會，卻沒有服務員過來。我用食指和中指點著桌面，發出嘚嘚的聲音。這時，從我敲桌子的手指前方，銀色桌子下，探出一個腦袋。她銀色波波頭假發，戴著雙層假睫毛，涂著蠟質光澤的桃粉色口紅。她突然探上頭來，離我只有一尺。她/“她”看到我，愣了那么一刻，然后急忙說：“對不起先生，馬上好。”然后又縮到桌子下。

我之所以不知道是不是要在她上加“引號”，讓我來告訴你。邯城城里人口密集，摩天大樓簇中每個格子里都有充斥著有故事的傷感人類，但是在郊外，廣闊的樹林、草場、沙地還有點綴其間的零星建筑里，那里肉身寥寥，充斥著快樂的AI們，不管它們是不是真的快樂，總之它們都勤快又聽話，換做是人，都是數據畫像最好的良民類，一定很快樂。這里算是城郊結合部，AI的比例也不小，尤其是酒吧這種地方，AI設計成人的樣子，人打扮成AI的樣子，都有可能，所以，把人和AI、影像虛擬人搞混，在我們的時代不是什么新鮮事。我不確定她是真人還是假人，所以不知道用不用在她上加引號。天然感應能力好的人可以感受得到真人的各種不同氣場從而與之形成某種享受般的無形聯系，但我的感應能力很差，是進化行列中的落后者，我很難和周圍的人形成共通。

我站起身往吧臺里探，看到她正拿著長嘴吸塵器，在吸地上一地的玻璃碴子。她抬頭看我，訕訕笑道：“不好意思，我調雞尾酒時把杯架子碰掉了。我叫別人服務您吧。”她對著手上的手環輕聲說，“補前臺補前臺。”然后又埋頭清理地面。

這么笨，一定是人啦！

“你讓機器清不就完了？”我有些不耐煩地問。

“清潔AI壞了，自己干算了，容易得很。”她沒有抬頭，蹲著身繼續干活。

過了一會，待她把所有的玻璃碴子都清理了以后，站起來吃驚地看到我還是一個人坐著，反應過來自己并沒有替補人員，立即問我要什么。

“兩瓶52度的白酒。”

她立即從架子上拿下來三個瓶子，是那種精巧的磨砂玻璃精雕棕色小瓶子。

“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這是三瓶300毫升的酒。您只需付兩瓶的錢，另一瓶算我白送的。我看你一個人，再贈你二十分鐘的打印AI聊天時間，免費。二十分鐘以后你還要聊，就要收費了。”

我一時感到詫異，“這……不太好吧，你送我瓶酒倒是可以，但AI聊天……，還是算了。”

“費用你不用擔心，你不投訴我就行，要不我就拿不到周薪了，白干一周。”

“好吧。”我克制住心里的高興，但在臉上放上勉強接受的表情，男子都是面子動物，“聊天時間我接受，酒不必免費贈送了，我平時只喝兩瓶，再喝就有些多了。”

“跟她們聊天，我建議你還是多喝點吧。”

“為什么？”

“酒是腦力的助燃劑，要不你腦子不夠使的，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她說道。

我一向是不叫陪聊AI的，不是我不想叫，是叫不起，具體價格我連問都沒問過。

“你想要什么樣的？”她問。

“我……沒什么概念。”

“開動腦瓜，發揮一下想象。”她頭一歪，右手食指點了點自己的腦袋。

“我想象力不太好，想象不出其他人。”這句是實話，以一位作家為標準的話，我的想象力實在是不咋的。我雖然嘴上這么說，心里還是免不了在貌美的女明星形象中搜索，這個心理活動被我呆滯地看著她的表情所掩蓋，也就是說，此時，我正呆呆地看著她。

她懵懂愣在那里了一刻，然后慢慢放下指著自己腦袋的手指，冒出來這么一句：“我？”

我慌忙點點頭。搞死了，我總不能說不吧！

“那就好辦了，我這就給你打印去。”她受寵若驚地笑了起來，波波頭下的臉露出的笑容可愛得很。轉身之前她微眨了一下左眼，“提醒你一下，她很聰明。祝你好運。”

她小跑走進一個小門，那里面應該有臺精細快速3D打印機，機器會根據她的模樣打印一個毫厘不差的外形，套在一臺智能處理器和仿人體支架上。

她也不錯。在等的時候，我把第一瓶酒幾口喝干。

她出來后，對我笑了笑，接著在吧臺干活。緊跟著，也就幾秒之后吧，一位穿著低胸冰藍色長連衣裙的“她”從那小門里走了出了，款款來到我跟前——這就是那打印AI了。“她”長著和我看到的吧臺里的侍者她一樣的臉龐，只是粘上的雙層長睫毛變成一層單的，因此顯得臉不那么卡通。深藍色的大波浪卷發替代了銀色的波波頭，低胸連衣裙下瘦削的身軀只是略有起伏，邊緣上方有我看不到的侍女她的鎖骨陰影。“她”的目光出奇得明亮，這是唯一的人工痕跡。“她”用左手微提起裙子，側腰提臀坐上吧臺椅，左手把大波浪卷發捋向左肩，然后把頭微抬一個角度，眼睛在睫毛下微瞇起來，散發出迷離的光芒。

天，她這樣子，真是格外性感。

“啊……”我不禁有些結巴，拿起第二瓶酒，大喝了一口。外形和人一樣的AI，給人感覺卻如此不同，“她”要美艷得多！而且，我可以不用像面對女人那樣局促不安，可以完全放松，想說什么就說什么而不會覺得丟人，因為“她”不是人。

今天像中彩了，好久沒這么高興過，真是上天眷顧！

“她”接住吧臺里的侍者她遞來的高腳酒杯，從我的瓶中倒出半杯酒，用食指和中指舉起，并沒有喝。其實她喝不喝都一樣，喝進去也是進體內的一個垃圾囊。

“你想聊什么？”她輕柔問道。

“啊……詩，你應該有儲存的，古詩。”我揣的那本小詩集硌了我一下，提醒了我它的存在，“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我腦子里現在也就有這一句，順嘴就這么說了。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她”吟此詩時，聲音如行云流水，把我心情按摩了一遍，“你想聊聊崔護？詩中那故事的確是凄美。”

這下難到我了，我連寫這首詩的作者都不知道，更別說背后的故事了。

我的局促“她”盡收眼底，“古代的事情，有趣的很多，聊別的也可以。”“她”及時為我解了圍。看，AI就是比人更體貼，而我所遇到過的女人，此時都該借機賣弄自己的淵博知識了，從不考慮是否會把我搞到無地自容。

“太好了，我們就聊聊以前的年代吧。”

“你想以哪個年代為背景呢？”

“2040年代。”我脫口而出。

“你很有品味。那個年代，一切都剛剛好。”

“所見略同。”我不禁感嘆，對人類所的有對話都深度學習了多年的AI對話程序太完美了，對比起來和真人聊天簡直就是垃圾。

“一切都剛剛好的年代不是最好的，最好的是之間的二十年，就象花在盛放之前的剎那，季節走在最舒適的芒種和夏至之間，女人處于豆蔻年華，恒星處于主序星演化到紅巨星邊界，歲之未晏，時猶未央，一切趨盛未衰的時代，都是最好的，再往前走一點，勝地不常，盛筵難再，體會盛中之衰，想到前景將永不如現在，總有悲涼意味。”“她”聲音柔美，知識淵博，卻不會給人炫耀的感覺，我心里不住贊嘆，表情肯定也掩不住。

“她”繼續說道：“所以，我推薦2030年代。那時商業時代還未落幕，數據系統為人們提供方便尚未到無所不知的地步，AI都還都笨拙，它們只知伺候人類，還不能像我這樣能與你對壘，人的本能欲望，還未被基因改造所削減，壽命還未長到令人厭世，所以，人性，還有些肆意的余地。不如咱們就聊聊那個時代吧。”

“哦……是的。”這下我理解了為什么侍者她提醒我要喝酒，沒有酒精這種大腦助燃劑，我還真跟不上“她”的思維節奏，我猛喝了一口。

“你現在的職業是什么？”她問。

“呃……作家。”

我相信她捕捉到了我說話時的延遲，她說道：“作家？太好了！”

“呵，不好干。”

“是啊，作家艱難地在藝術與現實之找平衡，往左，自我，往右，迎合。”她右手肘放在吧臺上，托住腮，把右邊的臉擠歪那么一點，比人類更晶瑩的眼睛打量了一陣我的臉，說道：“看起來，你在現實生活中有很強的挫敗感。”

這話讓我一激靈，要么就是“她”不理解何為面子，要么就是人工智能連讀心術都會了。

“不過，作家們大都腦力強勁，想象力豐富，因此，我有個建議。”她接著說道，一邊把托腮的手拿下來，用挑戰的眼神看著我——是的，我認為人工智能是有眼神的，“要不，你和我，比試比試腦力。”

“什么？”我說道，身子往后縮了縮，“怎講？”

“你知道以腦力想象創造虛擬實景嗎？就好似不用文字這種中間載體，大腦直接寫作。”

“聽說過。戴上思維讀取設備，你腦中想像的會在周圍建立起虛擬場景，聽說這是最先進的人機交互產品。”

“你說的只是簡單的腦力生成虛擬場景，我說的是兩人腦力即時對撞形成的場景，進而形成的故事。”

“這我倒是第一次聽說過。”

“你想試試嗎？那邊，”她頭一歪，我注意那邊的小門，“有一個虛擬實景房，里面有一臺腦力對撞儀，它有個可愛的名字——Realtrip。Realtrip是臺獨立的人工智能，并不聯接元宇宙。在元宇宙中，為了管理需要，你的身份將被固定，痕跡無法改變，在Realtrip里，你可以選擇留存或是清洗掉身份，每次旅行可以接上次，也可以重新開始，所以在這里，你可以有無數次的人生。它因為太先進，貴得要死，酒吧添置了這家伙，用的人少得可憐，達不到它每周必須運轉一次的頻率。今天算你運氣，可以免費使用。”

“為什么讓我免費使用？”我看了看那扇門，想像我腦袋上戴著一個像做卷發用的大頭盔，里面充滿各種線路，每個線路頭上都戴著一個小吸盤，粘在我腦袋上，好似要從我腦子里吸些腦汁。

“一個原因是Realtrip每周必須活動至少一次，而恰好本周無人使用。另一個原因……”她停了停，“我看你在現實中郁郁不得志吧，你在Realtrip生成的虛擬時空中，產生的感受可以到達意識層。如果你贏了我，成就感可以代入到真實的生活，彌補你在生活中的失落感。”

“贏？為什么要兩人的思維對撞，讀取我一個人的想像不就夠了嗎？我有一臺白日夢境儀，只給我一個人制造夢幻，我覺得很好用。”

“白日夢般的體驗是虛浮的，形成不了充分的代入感，只有真實的矛盾沖突才可以制造現實的真實性，從而在大腦中形成根深蒂固的、難以改變的感受和認知，這就是在Realtrip的虛擬時空中，為什么需要我這樣的AI。”

“這就是你免費讓我用的原因？讓我把成功帶來的喜悅感帶入現實？”這AI居然有善心，不對，我又清了清腦子，說道：“如果我輸了，那種挫折感是不是也會帶入我的現實生活呢？”

“那倒有可能。我剛說過，這旅行不是基于一個人的想像，是在兩人思維對撞中形成實景，也就是說，我們之間，是對抗關系。因為對抗關系，我們都無法確定我們的旅行的過程和結局，這種不確定性恰好是它的魅力所在。怎么樣，賭一把？”她右眼一眨。

“可是……兩人的想像很難協調，豈不是一片混亂。”

“一切事物都有規則。我來告訴你規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