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命運的過山車

“沒有選擇的人生是空幻一場。”我記住了白日夢境里的那句話，我決定選一次，我人生第一次決定抓住“機會”——成為一名一級優秀城民，然后去過去旅行，這就是我的夢想了，它即不唾手可得，又主流兼正確。也許是因為路遠的那只機會小蟲子的緩慢咬噬，或是那天在老板辦公室的遭遇，或是白日夢境中與自己的對話，總之，我現在也是個有時代夢想的人了，想到這點，覺得人生境界都上了一個臺階呢。

夢想，人生最大的奢侈品，其實是有實際價格的。

對于一位普通的時光旅行者，一本時間護照的申請費用是一萬邯幣，這是入場券的價格，貴嗎？不貴，一個碼農工作十個小時，掙一百塊，一百天就可以掙到，如果是優秀城民護照錢就省了。旅行時間在四十八小時以內，起步時間價格是每小時兩千塊，四十八小時以上要貴一檔，要換一個公式計算時間，每五個四十八小時，又要貴一檔，還要換個公式。辦證的網站那些復雜的公式我記不得了，我只記得大概是十天時間旅行護照的價錢就得一千萬邯幣了，差不多就是這個遞增法。而且，回來時的時間點離我們離開時的點正好是旅行時間的三分之一。這也好比說是過去的時間沒有現在的值錢。如果花九年在過去，回來的時候只過去了三年，我們其實是掙了，但實際上我們老得更快些。你可以想像談戀愛的人們，如果覺得歲數差得太大，有時一方會有去趟過去再回來的打算，但這都是小說里的情節。算算這十年的價錢，實際上誰也花不起。

我要想得到優秀城民，需創造出比金錢能衡量的價值更多的價值，才可能有資格，就算有路遠的工作量墊底，我還需付出大量的努力。

要脫離當下現實，需更深陷現實。我開始把生活重心都放在工作上。我以前的工作主業是做寫作，副業是作程序員，也就是碼農，現在我必須要把兩者的主次倒過來。作為依靠原創力吃飯的作者，收入很不穩定，有時寫不出來，有時寫一大堆廢話，有時覺得寫得好卻沒人看，寫得不咋的卻有很高的點擊率，看客們的喜好這東西沒有太多規律可言，揣摩也沒有用。古代的農民種地產量不定，產出了也不一定好賣，為此憂心忡忡，大抵也是這種感覺。而做碼農要好得多，只要你肯花數個小時坐在那里逐行核對機器生成的程序，你就會有穩定又不錯的收入，按勞取酬，公平無比，就好比碼磚的建筑工，雖然碼磚時毫無樂趣，但看著磚們一塊塊壘起來，心里總覺得踏實;我看著錢一塊塊碼進了帳戶，比坐在那里碼字覺得踏實。為此，我放棄了所有業余活動，比如寫作，比如周五的泡吧喝酒。

我每天十多個小時做碼農，具體說是碼農中的程序測試工程師。我通常用5分鐘設置一個測試，然后花5個小時觀測程序自動檢測結束，這個過程是對機器的監督和補漏，如果機器自測一點疏漏都沒有，就沒有這個最賺錢的職業了。除此之外，我還偶爾接一些修正語音翻譯成文本產生的錯誤的活兒，只是偶爾，因為幾小時后我就眼球發脹，視力下降。其實說白了，我現在就是人工智能的備胎，是檢驗人工智能程序中的最后一道環節。現在我連閉上眼睛眼前都是程序碼，再也寫不出半句有詩意的文學金句，只能完全放下我心愛的寫作。俗話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既然有渴望，就只能委屈自己所愛了。

就算能體會到自己創造的工作產值在上漲，但我根本不知道離“一級優秀城民”的標準有多遠，每年的優秀城民在各行業中的具體標準得到年終才能揭曉，這讓我總覺自己做得不夠、不夠，我總需想盡辦法，讓產值上漲更快、更快。我的收入分兩個部分，一個是工作量，這是最基本的收入，相當于底金，加上路遠轉給我的工作量，今年的底金肯定是夠的;另一個是發現的機器錯誤數量，這個相當于績效，我只能在第二個部分上想辦法。于是，基于網絡的指教以及自己的研發，我發現了一些可以讓程序出錯的更好辦法。我做了個程序，不僅可以提高系統的出錯率，而且有助于我定向發現錯誤。我把這程序在操作的時候輸入系統，誰讓我們是程序員呢，你可以說我監守自盜，沒有那么嚴重，我只專注于提高自己的收入，我讓系統出錯但同時修得了它們，所以我并不壞，我在勞動，按勞取酬，我心里并不會有什么過意不去，而且我的收入就這樣翻了兩倍多。

到了年底，我才敢看一眼我的工作產值在系統中的數字。系統果然沒有讓我失望，我得到貢獻價值升級報告，以及亮眼的十萬多塊，還有一大堆的諸如免費乘車、伙食津貼提高的福利，除此之外，我還得到一些意外驚喜，比如那位老板女秘書打來電話，柔聲說老板安排了和我在他的大辦公室握手合影，要頒給我當年的“再接再勵獎”。以及，我作為行業的佼佼者，成為當年的二級優秀城民，如果我下一年還可以將此成績繼續的話，就可以成為一級優秀城民。

我立即查了一級優秀城民的待遇清單，這清單比二級的長幾倍，除了享有二級的所有待遇外，我還有資格成為數據畫像評審委員會的成員，有資格承擔光榮城民的公益形象職責，有權優先體驗馬上要開放的近地太空娛樂城，將來新發現一顆行星上的一座山峰或是隕石坑將以我的名字永久命名……以及，可以得到時光護照，外加起步十天以上的免費時光旅行獎勵。

看到這些，我這個城市小民的心中怎能不激起波瀾。

雖然護照還未到手，我已開始盤算著去哪里了。我打開電腦，黑色的電腦屏變亮。在短短的幾個小時里，我在翻滾的萬年歷史狂流中泛舟，在過去尋找最有趣的年代。最后，我停泊在2040年代。那時，科技已幫助人們擺脫了大自然的束縛，人們不再為吃喝住行所累;人們剛剛從商業社會相互傾碾的殘酷競爭中解脫出來，分配開始走向合理;數據系統為人們提供方便尚未到無所不知從而可以控制人的地步，伺候人的AI都還都笨拙無需防范;人類還決未進化出明顯的感應能力，我們無需擔心周圍的人們偽裝靈魂。所以，我認為，那個時代，一切都剛剛好，在我的概念里是這樣的，而一個比當時的人更優秀的人類在那里的生活，只會是無比好。

好吧，就定下那個時代了。

為了確保自己的業績不減，我升級了我的小軟件，我的績效部分收入又翻了兩倍，這讓我非常滿意。在沒日沒夜掙錢的日子里，我看到鏡中越來越瘦削的自己，想到正在接近夢想，總會露出胡子拉碴的寬慰笑容。

到了年終，在我傾盡全力沖刺的時候，我的手機冒出一條必須立即查看的紅色通知。通知很簡單，是這樣的：

尊貴的海遙先生：

經系統審核，您因違規操作而受到審查，違規操作詳情請點擊此處。

違規部分的收入已被清零，查詢明細請點擊此處。

因您在系統中無違規先例，您的合規收入被保留，查詢明細請點擊此處。

您在十年之內，不具備優秀城民候選人資格，如申訴請點擊此處。

因違規操作，您與公司的工作合同被解除，如申訴請點擊此處。

您的違規操作讓我們發現了系統的新漏洞，我們將對漏洞進行修正。

因您的行為并未造成重大社會危害，法律規定此決定將不會公開，你的合法公民權益將得到合理保護。

謹記任何違規都終將無法逃離系統的嚴格審查。

???????????????????????????????????????天網系統

也就是說，我掙的錢還在。但此時，我關心的并不是錢，而是通知中的那句話：您在十年之內，將不具備優秀城民候選人資格。

我知道，十年后的我決無心力再想去成為一名理想中的自己——優秀城民。高大上的“優秀”二字將永遠與我無關。在接下來的幾天里，我用了一百種方法擊退我的氣餒，比如跑步、打游戲、坐過山車，最后我還是想到了酒精，跑到酒吧開了戒，喝得酩酊大醉。我曾是有夢想的人，在現在，夢想抽離后，發現自己什么也不是。我早知夢想是與痛苦同行的，我還是擁抱了它，這就是慘烈的結果。我們可憐那位推著石頭上山的西西弗，要拿開他那笨石頭，此時最不愿意的也許是西西弗，離了那整日里累他伴他苦他的石頭，他的生活將是空泛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