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白日夢境儀

從那以后，我沒有去過白駒酒吧。他不在后的空缺，被新地點和新朋友們填補，但卻給不了和他在一起的意趣。我母親常常給我發來一些年輕女士的照片，告訴我她們都是基因庫和數據庫對比后的最佳配對人選，但我絕不接受科技包辦婚姻。在我的世界里，哥們兒友誼永遠大于男女關系，身邊的女人可以來了又去，好哥們兒卻無新人可以填補。

對于路遠抓住機會的建議，我在很長的時間里，沒有付諸行動，我沒覺得非要從當下這個世界消失，去過完全不一樣的生活，去承受不一樣的人生，去換一組什么鬼矛盾去體會。我不喜歡“機會”這個詞，它是個妖魔，誘惑人們放著好日子不過，去冒那些大概率失敗的險，并美其名曰“勇敢”。

然而，當時間一天天過去，他轉給我工作量像是只小蟲子在咬著我，那可是他的心血呀，辦個護照也無妨吧，權當去過去旅游，錢多多玩幾天，錢少少玩幾天。但造成我心靈破防的，并不是上述這些，是在一天內發生的以下事件：

這是快到年底了。那天，我從鉑鼎大廈——我所在的辦公樓，全市最高的千米摩天大樓的地下鐵沖上來，輾轉好幾臺電梯，風風火火往頂樓的公司去。我不是風風火火的人，公司也沒有什么事輪到我風風火火。我沖上去是因為我頭天收到公司大老板的女秘書柔聲來電，她讓我第二天上午九點來一趟。我接到電話時，沒有想到自己當時竟然有些激動。

我是八點五十五分進的大老板在鉑鼎最頂樓的辦公室。我步步踩上柔軟的地毯，發現自己是第一個來的。我一個人在辦公室中央正襟危站，在寂靜中忍不住環顧四周。這辦公室三面環窗，環窗中央是大寫字臺。窗外，摩天大樓的各異頂端高聳出云海，遠近有幾塊玻璃反射出鉆石般的光芒。室內，正中央的窗戶前立著一臺動態光雕，這光雕高達五米有余，是旋轉的銀河系的樣子，我將手伸入光雕的星塵之中，發現手竟然變了型。我猜這光雕便是傳說中運用微型黑洞技術的產品，將周圍的光源發射出的光進行扭曲，形成了類似于銀河的旋渦場景，這光雕全世界只有幾臺而已。我一時間沉迷于此景，也不知道有多長時間，直到幾位員工魚貫進門的聲音打破了寂靜。他們都站在我后面，把我一人扔在最前面，我才看到地毯上是有條線的，他們站在線后。這不是最尷尬的。等到大老板出現后，他坐下后環顧了一圈，低聲跟剛進來的女秘書說了些什么。女秘書一臉抱歉地退下來，跑到我這里，皺著眉頭咕嚕著跟我說話。我聽不清，她于是讓我出去說。出去后，她用按壓著怒火的聲音，用一堆禮貌詞語堆砌出來的話告訴我一個事實：她昨天通知的是讓我去找她，不是找老板，剛才她上廁所了，沒看見我進來！

這事件我不想再提起，只是生活中的一個小插曲。我有自知之明，進老板的辦公室，對我這樣的僅以打卡一項在績效欄里得到高分的員工，永遠只是誤會。

下班后，我早早回到臥室，把自己扔在床上，很想睡一覺又睡不著。窗玻璃上路遠的小紙條在空調的風下抖動。我想起我以前曾熱愛寫作，卻掙不到錢，在網上寫作投稿，結果那網站因為效益不好，發了我一臺助眠儀作報酬。我當時沒開封，直接扔床頭柜里了。我拉開床頭柜的抽屜，那盒子呆在里面。盒子上醒目地寫著：

白日夢境儀

在舒適的夢境里釋放內心

為大腦提供如白日夢般美妙、可控的夢境睡眠

我打開盒子，一個銀色扁橢圓上套著一個軟環，另有一對耳機。我把耳機塞進耳孔，手穿進軟環，這個扁橢圓正好握在手里。我取出介紹紙，打開，一個全息穿仙袍的卡通小古人影像出現在我前方一尺的空中。我把耳機摘下，小人就消失了，我又戴上，它又出現。我知道了，我看到的只是機器給我的大腦制造的幻覺，這個小古人只有戴上耳機才能看見。但這儀器是怎么個引導夢境法，我倒是很好奇。

小古人說道：“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莊生夢蝶的故事告訴我們，夢境，可以真實到讓人分不清夢想與現實。但是，真實的夢境不可控，更很可能在你馬上要得知答案、或是馬上要看到奇景的時候因蘇醒而中斷，我們都曾有這樣的遺憾，但如果你使用這個叫白日夢境的睡眠儀，你可以在舒適的夢境中漫游，不會遇到恐怖的場景、不會發生違反你內心愿望的事。你的夢境是舒適可控的，這是白日夢境儀最大的好處。”

小卡通古人說完這些話，手指一劃，他上方出現這么一行閃爍的紅字：

此產品誠征試用者，感謝您的試用。如您體驗，請務必記住此副作用警示：你有遭遇內心潛意識的風險，時間設置不可超過半小時。

我看了看說明書，它的運行方式是通過量子技術引導腦部意識流，借用合適的元宇宙場景，形成新夢境，這小東西也算是腦科技精神產品了，要知道，在這個時代里，高級的腦科技精神產品是一種奢侈品，我也算沒白寫作。我設了半小時的時間，然后仰臥，先盯著天花板上幾團發霉的水漬，然后閉著眼睛盯著光透過眼皮產生的似乎在動的幻影，等待可控夢境的睡眠發生。只有那么一會兒，眼皮上的幻影被一束光驅散。

一匹白馬翩然而至，我輕而易舉就跳到它背上。前方的白色中間出現一條豎線，豎線向兩邊擴大成方框。里面是什么？哈，當然是過去的時光。果然這儀器知道我在想什么——去過去。那白馬此時開始飛入框中，框中還有不同的門，門里是不同的歷史時段。白馬載著我在門之間穿梭來回，我在各個年代間穿梭，歷盡千年不過是在彈指間，好不快哉。果然人工智能精神產品的快樂作用十分了得。

我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周遭環境卻越來越荒蕪，不時出現戰爭場景。我稍有害怕，那些場景就消失了，一條河流出現在我面前。河水清澈，河中央草甸朵朵，河底卵石上鱗鱗水影變幻，紅白相間的鯉魚群如游在空氣中。如此美景讓我心情又舒緩下來。我坐在河岸上休息，如果不是此時出現了某種聲音的話，我覺得我不必去想真實的時光旅行的事了，天天戴這個儀器，做做白日夢就夠了，這種快樂來得又方便又快捷。

空中出現了一個聲音：“過去可好？”

這是個熟悉的聲音，我站起來，四周卻無人，我想他是躲在哪里，不想讓我見到。我仔細地分辯，很快意味到，這是我自己的聲音。我想起白日夢境儀說明書上的話：你有遭遇內心潛意識的風險。所以，在夢境里遇到自己，也沒有什么可意外的，但意外的是他的話。

“那臺銀河系光雕怎么樣？我知道你對它印象深刻。”

他的聲音有一種私語的誘惑味道。幾秒鐘的意外之后，我馬上回他道：“很美，但與我無關。”

“想不想站在世界之巔，嘗嘗人上人的快樂？”

“不不，像我這樣的人，怎么可能。”在他面前，我從來都表現得很謙虛，必須如此，他是我的統治者，人對統治者必須有防備之心。

“呵，你一向太自卑了，因自卑而懶惰，而不是你沒有天賦，不是我批評你。”

這句話這印證了他瞧不起我，“想想也是會的。”我輕聲接了一句。

“天賦、條件，要看時代背景，還有和什么人比較。”

我愣了一下，“你是說……，在過去，像我這樣的，算是有條件嗎？”

“你不是這樣勸別人嗎？”

“呃……是的。”我想起那天和路遠的對話。

“有一點我要告誡你，不能太貪心，人不可能什么都占上，老話說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你得學會為了得到一些，放棄一些。”他停了一下，接下來的話是這樣的，“假如，在權力、財富和愛情面前，你只選兩樣，你會放棄哪一樣？”他打了一個響指，“總得祭出去一件吧。”

“我為什么一定要選？”

“沒有選擇的人生是空幻一場，但你要記住，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你必須學會為了得到一些，而舍棄一些，這是命運的定律。”

這句話之后，鬧鈴聲將所有場景打碎。寂靜的白色蒙上眼前的空間，之后天花板上的幾團水漬再度在我眼前顯現。

自那以后，我沒事把“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像咒語一樣反復地念叨。我開始考慮一個問題：如果讓我在權力、財富和愛情之間選擇，必須少一樣，我會舍棄什么。

這個問題似乎很可笑，因為我完全沒有要得到其中任一的跡象。但我卻被這個問題難住了，好像我真的要做這樣的選擇一樣。慢慢地，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捉襟見肘的凡夫俗子生活中，在千百次靈魂叩問后，我竟然回答了這個完全虛擬的問題：如果上天得讓我必須舍棄一樣，我就舍掉愛情吧。在我們的時代里，找不到有愛的女人，可以臨時找個AI，或是找幾個，有錢的話可以找很多。聽有些男人們說，找個極乖巧的機器女一兩年，對真女人那麻煩勁兒就不適應了，一輩子有沒有兩可。所以，真要讓我面對選擇，如果真的有一次這樣選擇的機會，我會放棄愛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