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夫座的模仿游戲

美菲斯特

楔子

一個穿著外骨骼戰斗服的身影在林莽中拼命逃躥，桫欏的放射狀葉子拍打著他，龐大的蕨類植物黑影搖曳，每一根藤蔓仿佛都想留住他。腐殖質的氣味透過濾網鉆進頭盔，他強壓下煩膩欲嘔的感覺，催促自己快跑。

盤根錯節的樹藤絆住腳踝，他狠狠地摔倒在地，凸起的石頭猛然撞到肋下，五臟六腑在鈍痛刺激下縮成一團。可他顧不上裹傷，捂著肋下，氣喘吁吁地回首眺望。在頭盔的望遠鏡模塊里，看到三十多個同樣穿著戰斗服的身影離他大約三公里，不疾不徐地走著。一個星期以來，那些人影一直陰魂不散地跟著他。

呼吸一聲比一聲急促，偶爾牽動肋下的傷口。他疼得滿頭大汗，仍是手腳并用地攀上一處高地。他抹了一把快淌進眼睛的汗水，雙手顫抖著摘下背后的大狙擊槍，將一顆兩英寸長的子彈放進槍膛。接下來他開啟戰斗服的防輻射模式，外骨骼戰斗服展開折疊的防輻射傘翼，遮住了大部分身體，防致盲目鏡已經滑到頭盔前端保護著他的眼睛。

瞄準模塊將三公里之外窸窸窣窣的人影套進十字，他屏住呼吸，遲遲不肯扣動扳機，在快要憋死自己時終于下定決心，“砰”的一聲巨響，巨大的后坐力幾乎將他肩膀撞碎。十五秒鐘后，彈著點爆發出白熾的閃光，升起一朵微縮版蘑菇云，2000度的高溫使得一大片森林灰飛煙滅，強烈的沖擊波收割著更外圍的森林。他離得很遠，仍然能感受到地動山搖。

他心神不安地望著彈著點，似乎想透過白光看清那三十多個的人影的下場，他在心里反復問自己：“使用極小型核彈，是不是錯了？”

第一章 調查員

空天飛機的舷窗像含羞草的葉子般收起，乘客們頓時被舷窗外的景色吸引。坐在左側的乘客尤其幸運，他們看到外太空那幽深的黑色幕布上，一顆暗淡的光點逐漸變大。再過一段時間，光點變成熠熠生輝的巨大藍色星球。坐在右側的幾位乘客解開安全帶，漂浮到左側拍照。

空姐漂浮過來勸阻道：“空天飛機很快就要著陸了，請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機長在廣播里說：“前方是蛇夫座阿爾法行星，馬上抵達空港的接駁站。乘客們請回到座位上，系好安全帶。”

一位穿著褐色軍裝的瘦削中年人一直在打盹，聽到機長廣播，瘦子剔開細長的眼睛，冷冷地注視著已經大到充斥整架空天飛機舷窗的藍色行星。

有乘客猜到了這褐軍裝的來歷，盡量不往瘦削男人那邊看。據說“褐衫軍”負責抓捕宇宙中觸犯軍紀的逃犯，或者負責接收殖民地賞金獵人移交的逃犯，看來有逃犯被盯上了。

空天飛機入港之后，乘客像出網的魚兒分流至各個出口。從空港出來，褐衫男人直奔“昴星城”。作為人類最大、設施最完備的一座太空移民城，昴星城在乘客眼中有著“差分機”般的古典美。隨著磁懸浮列車接近，“昴星城”露出真容——長達85公里的主軸上“穿”起32層“圓盤”，下面16層“圓盤”的直徑逐漸加大，上面16層的直徑逐漸縮小，每層“城市圈”之間間隔30米至50米不等，從而使整個殖民城市呈現出圓丘形狀。

褐衫男人在圓丘體殖民城市租了一輛懸浮車，直接前往東北方向的一處隕石坑。在隕石坑附近坐著一個灰白頭發的男人，他似乎自隕石坑出現以來就坐在坑邊，與帶有熱輻射痕跡的巨巖融為一體。

褐衫男人對他說：“這個隕石坑名字叫做‘辛普森隕石坑，你還記得嗎？”

“當然記得，景觀全變了呢。” 灰白頭發微微發顫，他抖動著嘴唇說：“以前那里被原始林莽所遮蔽，盤踞著各種兇殘的本地生物。其中有一種體長四米的節肢動物，前端有夾鉗和鋸齒，因其打洞鉆地的習性和地球上的螻蛄極為相似，名叫‘龍螻蛄。我們先遣隊的任務，就是消滅龍螻蛄。”

褐衫男人說：“那隕石坑為什么以你的名字命名，辛普森·霍爾中尉，你還記得嗎？”

年老的辛普森·霍爾苦笑一聲：“因為那個隕石坑是我‘造出來的，用極小型核彈。沒人知道當時發生了什么事，司徒聞遠，就算是你也不知道當時的情況。只知道我陷入了半瘋狂狀態，好像是想殺光某種生物的樣子。”

司徒聞遠長嘆一聲：“可是當時擔任領隊的瑪爾吉娜·卡雯上尉也死于那次爆炸，所以你被強制遣送回地球。這都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蛇夫座阿爾法行星從此嚴禁你踏足，一旦發現你在此地出現，立刻會被抓回地球，判處十八年監禁。老伙計，你已經一把年紀，為什么要明知故犯呢？為了維護你的聲譽我特地跑這一趟，不讓其他的褐衫軍折辱了你，你究竟為什么回來？”

辛普森·霍爾如巖石般一動不動，司徒聞遠追問道：“為什么你要千辛萬苦回到這顆行星？請告訴我。”

灰藍的瞳孔仿佛穿透隕石坑內壁，望向另一個世界，那些生物充斥在夢中，扭曲的身影在他心中劃過隱痛的傷痕。

辛普森仿佛回到遙遠的舊時光，他喃喃道：“那個時候，這個星球上只有惡臭的瘴氣和遮天蔽日的叢林。叢林里盡是一些不知名的生物到處爬行，我只知道‘龍螻蛄是其中最厲害的，可是我錯了……”

第二章 它不是龍螻蛄

辛普森的思緒回到十五年前。那時天光乍亮，第一縷晨曦落在要塞式的飛船頂部，紡錘狀的鈦灰色船體上蕩漾著碎金反光。

瑪爾吉娜上尉站在舷窗前，眺望不安分的密林：“那些挖地獸又在騷動了，一定有龍螻蛄在附近。”

一個黑褐色頭發的年輕人望著她窈窕的背影，問道：“這么早就收拾好了，上尉，你到底要干掉幾頭龍螻蛄才肯罷休啊？”

“全部。”干練而俏麗的瑪爾吉娜指著簌簌作響的叢林：“你看過尸體上的彈孔了吧？必須五六個人用沖鋒槍齊射，才能干掉一只。那東西生命力太頑強了。如果要在這里建立殖民地，必須把它們全部消滅。”

“這是命令嗎，瑪爾吉娜·卡雯上尉？”

瑪爾吉娜看看已經將迷彩服和全地形靴穿戴停當的年輕人，贊許地點點頭：“是啊，辛普森·霍爾中尉，快叫大家去武器庫吧。”

這一支先遣隊很快集結起來，兩個隊員背著噴射背包，其他人或扛著多管沖鋒槍，或端著輕便的突擊步槍，還有的扛著沉重的擲彈筒。瑪爾吉娜在給他們布置任務：“塔爾科夫和安娜去山谷那邊偵查，辛普森和我到河岸對面去堵截，司徒聞遠帶著其余人扇面展開，沿路搜索。”

塔爾科夫和安娜借著噴射背包的力量飛到半空，越過山谷后，他們看到地面上有一個蜿蜒的巨大身影，一頭龍螻蛄正趴在一塊山巖后面，守株待兔等著獵物上鉤，沒想到會飛翔的人類已經提前發現它的蹤跡。

三分鐘后，尖利的呼嘯刺痛它的鼓膜，龍螻蛄還沒來得及躲到巖石下面，一枚迫擊炮彈就落在它旁邊。擲彈筒兵按照安娜指引的坐標，發動了第一波攻擊。

被兩百多枚破片嵌滿身體，龍螻蛄慘叫著想離開山谷，它鐮刀般的二十六對步足劃開泥土和草坪，向山下奔去。山下的多管沖鋒槍守株待兔，子彈如紅熾的暴雨打在它身上，龍螻蛄擺動著冒綠血的身軀，團成一個球，向山腰滾去。

龍螻蛄滾到山下便可順著河水游走，守在那里的瑪爾吉娜和辛普森不給它任何機會，兩架火焰噴射器一起集火，數千度高溫將它的前半部分燒成焦炭。龍螻蛄后半截身軀仍在搖擺，鐮刀狀的尾巴橫掃而來，辛普森急忙抱住瑪爾吉娜就地一滾，尾巴蹭著他的頭盔掃過去，嵌入河邊的巖石。

后面趕來增援的士兵急忙端起突擊步槍掃射，千瘡百孔的龍螻蛄終于倒在地上，再也不動了。

龍螻蛄畢竟是危險的野獸，間或有隊員受傷，觸目驚心的傷口讓所有人處于恐懼之中。清剿行動開始半個月后，辛普森向上尉表白，瑪爾吉娜接納了年輕人熾烈而單純的愛意。白天，兩人攜手戰斗;晚上，瑪爾吉娜變成小女孩般的戀人，總要拉著辛普森聊上許久。

有一次聊得晚了，瑪爾吉娜枕著他的手臂沉沉睡去。辛普森望著她嬰兒般的睡相，心里感到無比的安寧喜樂。可明天還要繼續投入與龍螻蛄的血腥搏殺中，他信馬由韁地想著：所有的生物都怕龍螻蛄，這里的小型生物第六感很強，所以說一旦有騷動，八成是龍螻蛄出現了。龍螻蛄憑借殘忍的殺戮站在食物鏈頂端，直到我們人類到來……

第二天，辛普森還在打盹，發現女友兼上司已經離開了，他趕緊去找。監控室里，瑪爾吉娜指著一有風吹草動就騷動的挖地獸，對冒冒失失的辛普森說：“龍螻蛄又出現了，這次有些不一樣，我第一次見這么小的。”

一小時后，瑪爾吉娜與辛普森圍住一只個頭比較小的龍螻蛄，兩把沖鋒槍攢射之下，獵物很快不再掙扎，但這只龍螻蛄流出來的血，是藍色的。

“這……和其他的不一樣！”

龍螻蛄的身軀發生詭異的變化，一簇簇骨質薄片從身體表面豎起，肌肉扭曲，眼前的景物似乎發生著像素級的變化，“龍螻蛄”最終變成了披著肉色粘膜的長條狀生物。

辛普森忍不住道：“這是……會變身的海腸嗎？”

第三章 模仿獸

兩人將沉重的“海腸”搬上全地形車，帶回要塞。據科學顧問的研究，這是一種前所未見的生物，能夠反轉粘膜和角質層達到“擬態”的效果，故而將其命名為“仿生獸”。之前兩人遇到的，是擬態成龍螻蛄的“仿生獸”。

科學顧問指著屏幕上擴大50萬倍的細胞造影，說：“只改變外觀的話，地球上也有不少例子，不過這家伙它可以改變肌肉和表皮細胞的排列組合，達到完美的‘擬態。哦，他們的紅細胞，不，應該叫‘藍細胞——藍細胞運輸的不是鐵離子而是銅離子，所以血液看起來是藍色的，真是太奇妙了。”

瑪爾吉娜哂笑道：“既然它能夠‘變身為龍螻蛄，那也能變身為其他生物咯，它們不會以為也會獲得相應的能力和智商吧？想想它們或許變成人類的樣子，真受不了！”

科學顧問說：“或許它們不光能模仿外形，還能模仿相應的智慧。假如捕獲幾只活標本，通過研究它們的大腦皮層，我們能做進一步研究。”

瑪爾吉娜對此嗤之以鼻：“難道要我們對每一只龍螻蛄加以甄別，看看是不是‘仿生獸嗎？怎么能讓我的部下冒險去活捉它們？辛普森，我們走！”

辛普森望著擬態生物的暗綠色復眼，若有所思：支配著這顆星球的，說不定是“恐懼”。有些生物因為恐懼而逃亡，設法生存下來。而另一些生物則利用其它生物對頂級掠食者的恐懼，讓自己繼續生存。

突擊步槍噴吐著火舌，殺戮還在繼續，龍螻蛄的數量明顯減少了，而那些企圖蒙混過關的擬態生物也在被不停屠殺。不知不覺間，人類已經變成讓其他生物最恐懼的動物了。

“瑪爾吉娜·卡雯，你到底跑到哪去了？為什么不告而別？”

正是那天，瑪爾吉娜突然失去了蹤影。辛普森繞著巨大的森林找了一天，忽然發現在一條湍急的河里，站著熟悉的窈窕身影。

“呵呵，原來你在這里。”辛普森從她背后慢慢地接近，想給她一個驚喜。“嘩啦、嘩啦”，他淌著河水接近，然而瑪爾吉娜恍若未聞。辛普森覺察到有些不對，停下腳步問：“你在這種地方干什么，親愛的？”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忽然發現瑪爾吉娜的身體像彈簧一樣扭曲著從河中躍起，雪白的水花飛濺。瑪爾吉娜手足綿軟，像藤條一樣纏繞在樹枝上，一撮撮骨質薄片和肉色黏膜在她身上翻騰變化，原來是一只“仿生獸”。

辛普森忽然意識到，仿生獸會模擬最強的生物，一旦有比龍螻蛄更強的生物出現，仿生獸就會模仿它。

“竟敢模仿我的愛人！”惱羞成怒的辛普森沒有將這件事情告訴別人，而是帶上子彈、沖鋒槍和手雷，以及足夠吃五天的壓縮食物，漫步在這片叢林中。當他看到目光呆滯的瑪爾吉娜，會毫不猶豫的開槍。他看到中槍之后的瑪爾吉娜扭曲變形，在噴濺的藍色血花中恢復仿生獸的模樣。

“即使仿生獸是無害的生物，我也不允許它們變成瑪爾吉娜的樣子！消滅它們，一只也不留的全部殺光！”

恍惚之間，辛普森想起激情過后瑪爾吉娜對他說過的話，激起了他為愛人“復仇”的怒火。辛普森一次次地拿出要塞里的武器，甚至包括核彈頭、來福槍，一連數日地在叢林深處游蕩。叢林越來越密，變成瑪爾吉娜的仿生獸數量也越來越多，陷入狂暴的辛普森不停地享受著殺戮的快感。沒錯，是那種最原始的快感。可他漸漸忘記——真的瑪爾吉娜又在哪里？

有一次他用火焰噴射器燒焦了一只仿生獸。在熊熊火光中，辛普森想起來瑪爾吉娜到達高潮之后呻吟的表情，她說過“凡有威脅的生物，一只也不能留”。現在，她的愛人在踐行她的信條。

第十天，辛普森在密林深處一條干涸的河床里，發現了瑪爾吉娜的槍。

“彈夾已經空了，難道說她被這些擬態生物殺死了？”辛普森頓時感到恐懼無比，一邊搜索一邊向前走著，他右側的樹上簌簌輕響。突然有人躍下，向他狠狠地撲了過來。

辛普森向左邊一滾，頓時感到左臂劇疼，原來匕首已經劃破戰斗服，傷及皮肉。對方又要猱身而上，辛普森條件反射般的掣出沖鋒槍，向著黑影連開五槍。黑影身上迸出五團血花，倒在地上不住地抽搐。

“又是一只仿生獸。”辛普森靜靜地看著那張瑪爾吉娜的臉龐，等待著骨片收起、黏膜翻卷，恢復海腸般的形狀，然而這次流出的鮮血不是藍色而是鮮紅色，瑪爾吉娜依然是瑪爾吉娜。

“這不可能！”辛普森驚恐地睜大雙眼，緩緩跪倒在地，爬到自己的愛人身邊。瑪爾吉娜口中不斷噴出血沫，而她根本沒有認出辛普森，嘴里嗬嗬地低吼，殷紅的鮮血在身下不斷擴散，眼睛里充滿了瘋狂的殺戮氣息。

第四章 黃雀在后

“我早該注意到，其他瑪爾吉娜手中是沒有匕首的！”辛普森懊悔地大喊，抓著黑褐色頭發不斷揉搓。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冷靜些，中尉。”

辛普森“托”地從地上躍起，退后三米，定睛一看，竟然是“火箭飛行兵”塔爾科夫。辛普森驚恐地問：“你一直在跟蹤我？”

“是的中尉，十天了。這十天以來，你腦海里只有瑪爾吉娜上尉和仿生獸，你榨干自己的每一滴精力追殺‘海腸，怎么會注意到有人在默默關注你？”

辛普森望著塔爾科夫和平常完全不一樣的褐色戰斗服，霎時間明白了，據說行星開發署不放心派往各個星球的先遣隊，生怕他們將類地行星變成獨立王國，于是成立“褐衫軍”滲透在每支先遣隊里。據說“褐衫軍”還負責抓捕宇宙中觸犯軍紀的逃犯，而他剛剛親手殺死先遣隊隊長——不管怎樣，看來他被褐衫軍盯上了。

塔爾科夫掌管噴射背包等軍械，自然有權限每天查閱武器庫存貨，計算他的彈藥消耗。辛普森不寒而栗：“殺了我吧，我的罪行足以被就地處決！”

塔爾科夫譏諷道：“你還有地球遠征軍的榮譽感嗎？如果不想讓瑪爾吉娜上尉白白死去，就跟我回飛船，配合科學顧問搜集有關‘仿生獸的一切訊息。”

辛普森回頭看看瑪爾吉娜的尸體，不斷嘔吐，連黃綠膽汁都吐得一干二凈，當他躺倒在地，發現許多穿戰斗服的人圍攏過來。他虛弱地問：“抓捕我，用不著出動這么多人吧？”

“不，你仔細看看，這就是蛇夫座阿爾法星最精彩的地方。”

那些戰斗服里，都是和辛普森一模一樣的臉。更為諷刺的是，他們左臂上都有同樣的割傷，那些仿生獸全部變成了辛普森，連他身上的割傷也被認為是強者的符號。在殺死瑪爾吉娜之后，所有的仿生獸都認為他是這顆行星上最強的人。

辛普森抓住塔爾科夫的褐衫，驚恐地說，“我一定在做噩夢，殺了我，快！”

塔爾科夫冷笑一聲，將激光槍對準辛普森的額頭，他忽然聽到四周傳來響動，警惕地轉頭環視。

他看到圍成圈的仿生獸開始變形，骨質薄片和肉色黏膜在微微翻動，一圈圈漣漪自頭部擴散，一會兒變成辛普森的模樣，一會兒變成他的模樣。在仿生獸觀察中，塔爾科夫將槍口頂在辛普森腦門上，自然是后者更為強大。它們等待著他隨時擊斃辛普森后，變成他的樣子。

“簡直是寶藏。”塔爾科夫興奮地說，“想想看，各國的政要和富翁都想要逼真的替身，替他們前往危險場合，還有比這更惟妙惟肖的替身嗎？把這些仿生獸帶回地球，我會發大財的！”

辛普森已被逼到幾近崩潰，聽他這么說頓時惱羞成怒，一拳搗在塔爾科夫的胃部，塔爾科夫疼得彎下腰。當他捂著痙攣的上腹部直起身，發現周圍的仿生獸全部變回辛普森的模樣——它們認為那個人才是最強的。而真正的辛普森已經躲進三十多只仿生獸里，他們手臂上淌血的傷痕都一模一樣。

那些相同的眼睛，帶著麻木、冷漠，以及眼神深處對殺戮的原始渴望，全都在靜靜地注視著他。塔爾科夫不敢貿然開槍，他知道自己無法一下子殺死所有“辛普森”，只要那個人還活著，在背后匕首一刺就能殺死他。塔爾科夫努力讓自己笑得友善些，緩緩后退，離開這是非之地。

第五章 被隱瞞的與被傷害的

“當時我早該想到，其他瑪爾吉娜手中是沒有匕首的，是原始的殺戮欲讓我變得瘋狂。一個瘋子殺死了另一個瘋子……”時間推后十五年，辛普森仍然揉搓著灰白頭發不斷懊惱，司徒聞遠把扁酒壺遞給他：“喝一口。”

辛普森狠狠地灌了一口威士忌，劇烈地咳嗽起來，整張臉漲成了豬肝色。司徒聞遠拍拍他的后背，惋惜地說：“難怪后來塔爾科夫絲毫沒有提起，他不會主動承認任務失敗。那時他作為暗埋在先遣隊里的‘釘子，向上面報告瑪爾吉娜上尉被本地生物殺死。上面考慮到任務的危險，勒令先遣隊解散，當時的真相就此塵封。”

“不，更可怕的還在后面！”辛普森抓住司徒聞遠的褐衫，驚恐地說，“那時我看著塔爾科夫的身影消失在林莽邊緣，長長舒了一口氣。我不想再殺人，背上瑪爾吉娜的遺體往基地走去，只想好好安葬她。然而我發現，無限循環的噩夢才剛剛開始。”

“是先遣隊其他人要殺了你？”

“不！”

辛普森仿佛陷入無限循環的噩夢，顫抖著說：“所有的仿生獸……它們夜以繼日地跟著我，想看看什么樣的異獸能殺了我，然后再變成那異獸的模樣……忍無可忍時，我對著一只仿生獸開槍，看到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龐痛苦地扭曲、吐血，我快要崩潰了。”

震驚之余，司徒聞遠看出辛普森精神狀態很不好，勸道：“老伙計，別再說了，歇一歇。”

辛普森置若罔聞，繼續幽幽地說：“之前誤殺瑪爾吉娜已經將我推向崩潰的邊緣，讓我對著自己開槍，挨個殺死三十多個‘自己，我辦不到！于是某一天我在密林里快速逃跑，和它們拉開三公里的距離，然后用極小型核彈對著它們來了一發。”

司徒聞遠這才明白辛普森為什么擅自使用極小型核彈，他因此罪名被強制遣回地球。諷刺的是，辛普森始終沒因誤殺瑪爾吉娜上尉而被治罪。瑪爾吉娜上尉被官方認定獻身于外星開拓之戰，死后被樹為典型，極盡哀榮。

而那被極小型核彈轟出的大坑，被軍部強制認定為“隕石坑”，并且宣稱是辛普森發現了隕石撞擊的大坑，以他的名字來命名。更有黑色幽默意味的是，如果不是辛普森此次擅自離開地球，回到蛇夫座阿爾法星故地重游，軍部不會派出褐衫軍治罪于他。

司徒聞遠正沉吟不語，辛普森繼續說道：“然而小型核彈抹平那三十多只仿生獸之后，我內心的罪惡感并沒有消失。我聽說瑪爾吉娜的遺體歸葬于她的故鄉，鼓起勇氣去給她掃墓。那天天蒙蒙亮我就去了墓園，手里攥著一捧白色馬蹄蓮，一邊走一邊忐忑不安地尋找她的墓碑。”

“我看到刻著‘Margina名字的墓碑，正想快步走過去，又看到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婦人跪在墓碑前，不由得放慢腳步。我放輕腳步慢慢靠近，她的臉頰掩藏在白發后面，從側面看不清楚，只能看到她枯瘦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撫摩墓碑上的照片。我頓時愣在當地——那很可能是瑪爾吉娜的媽媽啊！她隱約聽到背后有人過來，回頭一望，她消瘦的臉上滿是淚痕，那雙灰藍色的眸子盯著我，眼眸里噙著的哀傷像豎起一道厚障壁，令我不敢近前。”

第六章 永別了，蛇夫座

“如果當時我沒有誤殺瑪爾吉娜會怎么樣？或許我已經和她復員回到地球，結婚生子，瑪爾吉娜的媽媽能享受兒孫繞膝的天倫之樂。可是現在，她只能任由絕望將自己淹沒。瑪爾吉娜的父親呢，難道他臥病在床來不了或是已經逝世？窒息的感覺瞬間攫取了我，我拋下白花，慘叫一聲向墓園外面跑去，撕心裂肺的痛苦快要讓我發瘋……”

“活生生的一個人，就只剩下冰冷墓碑上的一方剪影。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瑪爾吉娜的容顏，她在墓碑上的照片瞪大雙眼，仿佛一直凝視著我，我再也沒去墓園看她。愧疚和懊悔日日夜夜反復撕扯著我，我在地球無法工作，甚至一到晚上，瑪爾吉娜的容顏就浮現在天花板上，與我四目相對。”

“我很清楚軍部嚴禁我再次踏足蛇夫座阿爾法星，可我只有重返這里，才能直面內心最大的恐懼。每天望著這虛假的‘隕石坑，心臟完全麻木了，像鎖在木匣里的彈珠。在這里總算不像以前那樣，這彈珠在彈球桌里被打擊被電擊、顛來倒去……說不定，我只適合生存在自己曾經犯下大罪的地方吧？”

司徒聞遠耐著性子等他說完，指著遠處的圓丘城市說：“自從十五年前先遣隊全面撤出以來，仿生獸似乎失去了模仿對象。這十五年來大肆開發，新建筑群層出不窮。那些光怪陸離的景象超出他們的認知，無從模仿。”

“而今我們也不知道仿生獸是否還存活于世，而遍觀整個地球，曾經與它們深入接觸的人，只有你。”他想了想，接口道：“不如我們一起去密林深處看看，還有沒有幸存的‘仿生獸，如果能帶回一只，軍部會念在你戴罪立功的份上，消除你的案底。”

辛普森默然良久，僵直的身體顯現出大寫的拒絕：“不，我不想重蹈罪惡。留在地球的人是這樣，移民外星的人也是，或許人類本來就應該生存在罪惡之中吧。”

在“隕石坑”邊留下這句話，辛普森忽然全身起伏翻卷，漣漪自頭部擴散，變成司徒聞遠的樣子。司徒聞遠無論如何扣不下扳機，緊緊攥住手槍，眼睜睜看著“自己”離開。

司徒聞遠深入打聽，據說辛普森一回到蛇夫座阿爾法星就趕去那片原始林莽。他好像看到了故人，拼命地追趕，直至無人敢去的叢林深處，只留下灰白頭發舞動的背影。

司徒聞遠坐上空天飛機離開，他給軍部的報告中說，辛普森已經在叢林深處遇難。打完最后一個字，望著舷窗外漸漸遠去的藍色星球，腦海中再次浮現出那個倔強地坐在隕石坑旁邊的身影，跑入密林的辛普森，能從揮之不去的夢魘中徹底解脫嗎？答案已經無 從知曉。

司徒聞遠暗暗說道： 殖民地之所以建立在這里，說不定是想掩蓋掉人類過去的深重罪孽吧？可就算是這酷似地球的美麗城市，也是經歷無數痛苦和磨難建立起來的。再見了，蛇夫座的阿爾法行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