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華僑


摘? ?要:北宋前期宋廷繼承五代以來的宰相制度,規定以中書令、侍中及同平章事為宰相,實際上實行的是以“同平章事”銜拜相為主,以“侍中”銜拜相為輔。“侍中”與“同平章事”不可互兼。由于侍中地位較高,故并不輕易授人,所授之人大多也是在職宰相。以非“同平章事”身份直接以“侍中”銜拜相的,只有趙普一人而已。北宋前期“侍中”銜拜相是皇權調控相權的重要表現。
關鍵詞:侍中;同平章事;趙普
北宋時期的官制甚為復雜,其間宋神宗元豐改制對官制進行了較大變動。本文以北宋立國至元豐改制為北宋前期,著重討論這一時期的宰相官銜問題。北宋前期的宰相官銜,有“侍中”及“同中書門下平章事”。[1]“同平章事”為宰相官銜,學界并無異議。而關于“侍中”銜拜相是否為真宰相,學界頗有爭議:第一種觀點認為北宋前期只有“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才是真宰相,三省長官中書令、侍中、尚書令為“序進之位”,不是真宰相。持此觀點的有周道濟、[2]遲景德等人。[3]第二種觀點是三省長官皆為宰相,如楊樹藩認為“宋承唐制,以‘三省長官皆為宰相之任,所謂三省長官者,即尚書省之尚書令,中書省之中書令,門下省之侍中也。此外更有他官加‘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亦屬宰相”[4]。第三種觀點認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和“侍中”都是真正的宰相。[5][6]本文即探討北宋前期“侍中”拜相是否為真宰相的問題,以求教于方家。
一、唐宋宰相官銜制度之流變
一個制度絕不是頃刻之間憑空形成的,它的形成必然有其深厚的歷史淵源及現實背景。因而我們考察一個制度,就必須追本溯源考察其流變;通過縱覽其變化過程,立足于整體,從而有利于形成關于其在特定時期內發展狀況以及整個發展趨勢的準確認識。故關于北宋前期“侍中”是否為真宰相,應該首先從三省制度的流變看起。
唐初實行三省制,以三省長官為宰相,但這一狀況并未維持很久。唐高宗時期中書令和侍中為宰相,而尚書令則被排除出宰相隊伍,三省轉為二省。唐玄宗開元年間,中書令張說奏改政事堂為中書門下,中書門下正式成為宰相的辦事機構,二省轉變為一省。由三省到二省再到一省的轉變,是出于皇權對相權的削弱。在這一過程中,為了抑制相權,皇帝逐漸任用一些資歷較淺的官員來行使宰相的權力。為了便于控制,皇帝并不給他們正式的宰相職銜,只給他們加以臨時性質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銜,而原來的宰相中書令和侍中的地位則變得更加崇高,一般不輕易授人。此時中書令、侍中以及同平章事都是真宰相,但是中書令和侍中的地位要高于同平章事。這也就是三者權力相同,而尊寵地位不同。其后同平章事逐漸成為宰相官銜隊伍的主流,而中書令及侍中因為地位之高不輕易授人反而逐漸成為宰相官銜隊伍中的少數。故《新唐書》卷四十六《百官志》記載:“(中書令和侍中)其品位既崇,不欲輕以授人,故常以他官居宰相職,而假以他名。”[7]五代時多以同平章事為相,另外以侍中銜為相者六人,以中書令銜為相者僅三人。而北宋沿用五代之制,亦不能擺脫這一趨勢。但這種發展趨勢并沒有最后形成完全以同平章事銜拜相,而將侍中排除出宰相隊伍的格局。由于中書令地位太高,整個北宋前期并沒有以中書令為真宰相的實例,所以在事實上中書令已被排除出宰相官銜行列。
二、侍中及同平章事二者之關系
同平章事與侍中具有密切關系,這對宰相職銜的發展具有重要作用。筆者首先辨析同平章事銜本身所蘊含的意義,與之類似的還有“同中書門下三品”“同中書門下二品”等宰相官銜,在此一并討論。
唐代前期中書令和侍中都是正三品官,所以有時給一些官員加以“同中書門下三品”銜,就是“同于中書令、侍中”的意思。唐代宗時侍中和中書令為正二品,其職銜也相應變為“同中書門下二品”。所謂“平章”,即“平正彰明、辨別處理”之意。《尚書·堯典》中“平章百姓”之句同此。“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等職銜意為該官員雖然名義上不是正式的宰相,但是可以“同于”中書令和侍中來行使宰相的權力并處理政事。反過來說,當有官員是中書令或侍中時,他就是真正的宰相,不需要再加“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銜了。因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和中書令、侍中都是宰相職銜,如果中書令或侍中再加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銜,就顯得重復累贅。
通過對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和侍中關系的梳理,可以明確同平章事不能與中書令或侍中相互兼任。而北宋前期則又是如何規定?宋人孫逢吉《職官分紀》卷三載“中書令、侍中及丞、郎以上至三師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并為正宰相”,明確規定中書令、侍中及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都是正宰相,并且擔任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的本官為“丞、郎以上至三師”,[8]侍中和中書令并不在其中。《宋會要輯稿》亦同。[9]因而不能將侍中及中書令作為一般的本官來看待。關于史書中出現的幾例帶“同平章事”銜的“侍中”的記載,陳振《關于北宋前期的宰相制度》一文已有詳細辨析,此處不贅。
侍中和同平章事有諸多相同及不同之處。其一,二者都是宰相職銜,都具有宰相的權力,在相權上并無大小之分。其二,從尊崇地位上看,侍中無疑具有比同平章事更高的榮譽和地位。故筆者認為侍中和同平章事都具有兩種屬性,一是權力屬性,一是地位屬性。侍中和同平章事具有相同的權力屬性,但是具有不同的地位屬性,侍中的地位要高于同平章事的地位。在中國古代官僚體制中,官僚的權力與地位緊緊圍繞著皇權,并受到皇權的調控。皇帝利用權力屬性和地位屬性來駕馭官僚,加強皇權。同平章事和侍中的關系就著重于此。侍中的權力屬性和同平章事處于同一維度,然而其地位屬性卻高于同平章事。侍中所具有的權力與地位成為皇權調控官僚體制的一環。認清這一點,就能明白皇權影響下的宰相官銜發展的邏輯,從而不致忽略侍中本身所具有的雙重屬性。
三、北宋前期真拜侍中者
接下來考察北宋前期以侍中銜拜真宰相的實際運行情況。因“國初三省長官第為空名,惟侍中有真拜者”,[10]可知北宋前期并沒有真拜中書令者,故只討論真拜侍中的情況。北宋前期真拜侍中者只有五人,即范質、趙普、丁謂、馮拯和韓琦。
范質是周朝老臣,顯德元年(公元954年)即為首相,官銜為“司徒、門下侍郎、平章事、弘文館大學士”。[11]北宋建立后,范質受恩拜為“司徒、兼侍中、昭文館大學士”。[12]那么這里的“兼侍中”該作何解釋?“兼”是相對于司徒還是同平章事?如所謂“兼侍中”是相對于“同平章事”一職而言,那么范質的實際官銜應為“司徒、兼侍中、平章事、昭文館大學士”,但是乾德二年(公元964年)一月范質罷相時的官銜為“司徒、兼侍中、昭文館大學士”。[13]那么會不會“平章事”被省略?又《宋大詔令集》卷五十九《范質等進官制》載:“質可依前守司徒、兼侍中,溥可守司空、兼門下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仁浦可尚書右仆射、兼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余如故。”正式的詔書中應當不會省去“平章事”一銜。由此可知范質就是以“侍中”銜任相及罷相。從范質等人的進官詔書中可以明確看出,侍中和同平章事是截然區分的。侍中可以作為宰相官銜,并且“同平章事”和“侍中”并不能相互兼任。雖然平章事和侍中都是宰相官銜,其權力相同,但是侍中的地位更高更尊,這也是皇帝對范質“加恩”之所在。對于范質來說,由于他本人加恩前就是宰相,加恩后實際上仍然具有宰相的權力,所不同的是地位更加尊貴了而已。
丁謂在宋真宗天禧四年(1020年)七月拜相,官銜為“吏部尚書平章事、昭文館大學士、監修國史”。[14]同年十一月,丁謂官銜為“尚書左仆射兼門下侍郎同平章事、昭文館大學士”,[15]馮拯官銜為“尚書右仆射、兼中書侍郎、太子少傅、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充景靈宮使、集賢殿大學士”。[16]天禧五年(1021年)三月,丁謂本官升為司空,馮拯本官升為尚書左仆射。[17]乾興元年(1022年)二月真宗駕崩,仁宗即位推恩,“宰臣丁謂加司徒、馮拯加司空,樞密使曹利用加左仆射,并兼侍中。參知政事任中正加兵部尚書、王曾加禮部尚書,樞密副使錢惟演加兵部尚書,張士遜加戶部侍郎。”[18]此時丁謂和馮拯都是在宰相任上升為侍中,其實際權力并無變化,但地位更高。到同年六月丁謂罷相,其官銜為“司徒、兼侍中、充玉清昭應宮使、昭文館大學士”,這證明丁謂是以侍中銜任相的。而上述曹利用兼任侍中則和丁謂、馮拯二人不同。曹利用是以樞密使兼任侍中的,因而他并不是宰相,而是使相,為虛銜。關于使相,《宋會要輯稿》載:“親王、樞密使、留守、節度使、京尹兼中書令、侍中、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為使相。”[19]所以在乾興元年(1022年)二月的加恩活動中,丁謂和馮拯以侍中銜拜相,而曹利用則以侍中銜為使相。曹利用與丁、馮二人的“侍中”一銜意義不同,故不能混為一談。
韓琦在仁宗嘉祐三年(1658年)六月拜相,官銜為“刑部尚書同平章事、集賢殿大學士”。[20]嘉祐六年(1061年)閏八月其官銜為“刑部尚書同平章事、昭文館大學士、監修國史”。[21]治平元年(1064年),“太后還政,拜琦右仆射,封魏國公。”[22]治平四年(1067年)初,英宗去世,神宗即位推恩,韓琦官銜變為“司空兼侍中、昭文館大學士、監修國史”。[23]同年九月,他被罷相。由此可知韓琦于治平四年由侍中銜拜相,并由右仆射升為司空;又因侍中不能與同平章事相兼任,故所謂“兼侍中”,是相對于司空而言。
以上四人都是在同平章事任上以侍中銜再次拜相的,而趙普則與之不同。趙普先后三次為相,第一次在太祖時期,其任相與罷相時都帶“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銜。[24]第二次是在太宗太平興國六年(公元981年)九月到太平興國八年十月,其官銜為“司徒、兼侍中、昭文館大學士”。[25]第三次則以“太保、兼侍中、昭文館大學士”銜拜相及罷相。[26]由此可知趙普后兩次任相皆是以侍中銜拜相。
通過對以上諸人官銜的分析,可以發現他們都是以侍中銜拜相,侍中可以作為和同平章事一樣的宰相職銜。稍微有所不同的是,范質、丁謂、馮拯、韓琦等人都是在“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銜的基礎上升為“侍中”銜而為相的,其固有權力不變,只有地位上的提高。他們以侍中銜為相都是出于推恩,所以他們以侍中銜為相具有皇帝優待老臣的意味。這體現了侍中本身因為地位較高而不輕易授人,只有少數幾人在皇帝加恩的情況下以侍中拜相。所加之恩只是宰相地位上的提高,其職權不變,這說明侍中確實具有宰相的真正職權。反之,假若侍中只有崇高的地位而無真正的宰相實權,那么受恩者行使宰相職權的合法性來源則不復存在,這明顯不符合宋代中樞政治的實際運行狀況。
四、余論
中書令和侍中雖然地位高而不輕易授人,但二者確實是制度上規定的宰相。這從北宋時人的一件實例也可證明。元豐三年(1080年),宋神宗進行推恩,想要拜曹佾為中書令,但遭到呂公著的反對。呂公著上奏稱“正中書令,自宋興以來未嘗除人,況不帶節度使,即宰相也,非所以寵外戚。”上曰: “此誠闊典,第不如是,不足以稱厚恩爾。”公著固爭,乃以節度使兼中書令。[27]從中可以得到兩個信息,一是中書令地位極高,確實可以作為推恩的虛銜,但是必須加節度使等銜成為使相,二是中書令如果不帶節度使等銜成為使相,那就是真宰相。正因如此,呂公著才極力反對神宗拜曹佾為不帶節度使等銜的中書令,即真正的宰相之銜。另外,《宋會要輯稿·職官一》引《兩朝國史志》載:“中書令,國朝罕除。侍中雖常除,亦罕預政事。”[28]筆者認為這并不是說侍中拜相不是真宰相,而是在說以中書令及侍中銜為使相和真拜侍中為相的兩種情況。為何?我們知道北宋前期根本就沒有以中書令真拜相的例子,只有以中書令銜為使相的例子。縱然如后者,也只有太宗兒子元佐、元儼、元偓等數人而已,所以此處說是“罕除”而不是“不除”。“侍中雖常除,亦罕預政事”,是“罕預”而不是“不預”。這里所謂“常除”是將以侍中銜為使相和以侍中銜拜相這兩種情況都包括進去了。以侍中銜為使相者較多,但無實權。故所謂“罕預”中“預”政事者,自然就是以侍中銜為真宰相之例了。故這條史料并不能否認侍中拜相不是真宰相,相反它間接佐證了以侍中銜真拜宰相的存在。
通過以上分析,可知侍中及中書令確實是北宋前期制度上明文規定的真宰相。故《宋會要輯稿》載:“中書令、侍中、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以上為宰相,或謂之宰臣。”[29]但由于侍中及中書令地位過高,北宋前期竟無一人以中書令拜相,而以侍中拜相者也只有寥寥五人而已,其中又有四人是在其已經身為宰相并且在新朝建立或新皇繼位的背景下拜相。這就使侍中拜相多具有一種實權與加恩相結合的性質。但不能因為侍中拜相具有的“加恩”性質就忽略其真拜宰相的性質。再加上侍中及中書令本來就有實銜與虛銜(即使相)兩種情況,如此種種,造成關于侍中拜相的諸多爭論。這就是制度與人事的差別與聯系。若站在趙宋皇帝的立場上,恐怕會看得一目了然。趙宋立國之初,繼承唐中期以及五代以來的宰相官銜制度,“以中書令、侍中、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為宰臣”[30]。這是制度上的規定,所以才會有呂公著的上奏反對。宋代皇帝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必須對士大夫施加籠絡,并且加以控制,所以皇帝以官僚體制中的權力屬性及地位屬性為工具,對宰臣加侍中以示恩寵。但是由于侍中地位太高,皇帝并不輕易授人,所授之人大多也是在職宰相。真正以非宰臣的身份憑借侍中拜相的,也只有趙普一人而已。然侍中本身所含有的宰相權力并不因其位尊而喪失,以侍中銜拜相的五人都擁有宰相的權力和更高的地位,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所以,北宋前期是以中書令、侍中、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為宰相,而實際運行的情況則是以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銜拜相為主,以侍中銜拜相為輔。
注釋:
[1]北宋前期又有“平章軍國重事”“同平章軍國事”等官銜,以待耆舊老臣,情況特殊,本文暫不予討論。
[2]周道濟:《宋代宰相名稱與其實權之研究》,見《宋遼金史研究論集》,大陸雜志社1970年版,第6頁。
[3]遲景德:《宋元豐改制前之宰相機構與三司》,見《宋史研究集》(第七輯),“國立”編譯館1974年版,第608頁。
[4]楊樹藩:《宋宰相制度》,見《宋史研究集》(第十五輯),“國立”編譯館1984年版,第1頁。
[5]陳振:《關于北宋前期的宰相制度》,《中州學刊》1985年第6期。
[6]姜錫東:《關于北宋前期宰相制度的幾個問題》,《中州學刊》1990年第2期。
[7]歐陽修、宋祁:《新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182頁。
[8]孫逢吉:《職官分紀》,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45頁。
[9][28]徐松:《宋會要輯稿》,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版,第2974頁,第2946頁
[10]林駧:《古今源流至論》,見《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942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176頁。
[11]司馬光:《資治通鑒》,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9517頁。
[12][22][23]脫脫等:《宋史》,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8794頁,第10226頁,第10226頁。
[13][14][16][20][21][24][25][26]佚名:《宋大詔令集》,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317頁,第265頁,第265頁,第280頁,第281頁,第317頁,第318頁,第318頁。
[15][17][18][27]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2224—2226頁,第2244頁,第2273頁,第7371—7372頁。
[19][29][30]徐松:《宋會要輯稿》,中華書局1957年版,第1799頁,第1880頁,第1799頁。
作者: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古籍研究所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