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文
(西南科技大學 法學院,四川 綿陽 621010)
2021年1月國家知識產權局印發了《關于進一步嚴格規范專利申請行為的通知》(以下簡稱“《通知》”),明確要求“全面取消對專利申請的資助,重點加大對后續轉化運用、行政保護和公共服務的支持”,并明確將實用新型與外觀設計排除在地方現有的資助范圍之外。由此,我國步入專利資助政策的新紀元。在新紀元伊始,我們或許應當重新思考專利資助政策的修訂理念與修訂路徑,并思考如何重新認識專利資助政策與專利制度的關系,從而高質量地實現保護科技創新、促進經濟發展的目標。
專利資助是指資助方通過一定方式對專利研發、專利申請、專利維持、專利應用、專利保護五大環節進行扶助。雖然各國對專利資助都出臺了相應的政策,但是,對于專利資助政策的三大元問題——資助目的、資助方式與收益分配,國內外尚未達成共識。例如,在資助目的上,有支撐說與篩選說:前者認為資助政策重在提供資金支持,后者認為資助政策重在篩選高質專利。又如,在資助方式上,有固定說與彈性說:前者認為應當通過固定的公式或算法來確保資助的形式公平,后者認為應增加自由裁量空間來實現資助的實質公平。再如,在收益分配上,有轉移說與保留說:前者認為應當允許企業保有專利權的全部收益,后者認為政府作為資助方應分享收益,否則會使資助淪為企業填補成本的手段。
在2021年以前,我國多地的政策中所體現的是資助目的的支撐說、資助方式的客觀說、收益分配的轉移說。在前述理念的影響上,各地的專利資助政策在路徑上大多偏向于專利申請資助,以最大可能地免除專利研發的后顧之憂。如此“前傾式”資助的效果很突出:完成了上級下達的專利量化任務,也極大地激發了科研人員的熱情。但弊端也難以令人忽視:過分倚重資助政策的激勵作用造成了專利質量的下降、專利結構的失衡以及財政資源的浪費。
于是,自2008年開始,就陸續有學者開始反思專利資助政策存在的問題。經過長達近13年的討論與反思,學術界與實務界達成了共識:應當改變目前“前傾式”資助對上游(申請)的關注,將資助政策后移到中游(授權)與下游(產業化運用與維權),以引導專利的高質量研發與應用。但是,在達成共識之后的政策落地中,我們必須面對的問題是:過去的“前傾式”資助的后遺癥如何解決,新的“后移式”資助如何開展,各地在修訂政策時,應秉持怎樣的修訂理念,在路徑優化上應做怎樣的改變。本文試圖對上述問題做出回答,希望能夠從法學的視角為各地的政策修訂提供一個新的思路。
各省市的專利資助政策有其共性,如在對待職務專利和非職務專利的態度上以及在將發明專利與實用新型、外觀設計相區別上,但隨著政策出臺時間的不同、城市經濟發展速度的不同,各地的專利資助政策也體現出諸多不同。以下將詳細分析我國31個省級行政區劃的專利資助政策(見表1,港澳臺地區除外)。
1.上游:逐漸取消申請資助
在專利申請環節,只有新疆、天津、山西、陜西保持了對發明專利、實用新型、外觀設計的資助,這四個省市分處于西北地區和華北地區;地處華中地區的江西、河南兩省則只資助發明專利;山東、四川兩省則只對PCT專利申請進行資助。以上數據顯示:大部分省市已取消了將“發明專利、實用新型、外觀設計”三類專利的申請施以同等資助的辦法,開始將含金量較高的發明專利與其他專利類型相區別;北部區域與中部區域仍較為重視通過三類資助來激勵專利申請數量。
2.中游:重發明專利授權后資助
在專利授權環節,通過對表1的數據觀察,可得出如下結果。第一,以確定數額進行資助的省份較多,在分析樣本的31個省中,只有7個省采取了不確定數額的資助(湖北、江蘇、河南、四川、山西、黑龍江、吉林),其他的21個省市均采取了固定數額的資助方式(新疆、海南、陜西3個省未對授權后的發明專利進行再次資助)。第二,各省因財政資金分配方式的不同,在授權資助數額上懸殊較大。若以5000元為界,有11個省市對發明專利授權的資助為1000元至4500元不等,有10個省的資助為5000元至10000元不等。第三,經濟發展水平越高,授權資助的數額越低。例如,較為發達的華東地區的省市,對于專利授權資助的數額均處于中等偏低的狀態。上海市對于發明專利授權資助的數額為2500元,江蘇、山東、安徽對于發明專利授權資助的數額分別為4000元、2000元、5000元。反之,經濟發展相對緩慢的省對于發明專利授權資助的數額偏高,例如,青海的資助數額為10000元,西藏的資助數額為8000元。

表1 :我國31個省級行政區劃專利資助政策對比(不含港澳臺地區)
以上數據說明:大部分省市在授權環節的資助中,已通過較大的金額懸殊將發明專利與實用新型、外觀設計相區別;通過較低金額的資助,體現出對實用新型和外觀設計資助的鼓勵性意味較為濃厚。
3.下游:零星重視專利轉化資助
在課題組調研的31個政策樣本中,明確規定會對專利產業化資助的有浙江、江西、山西、山東、黑龍江、吉林、湖南7個省,明確規定會對專利質押融資進行資助的有天津、山東、上海、廣西、遼寧5個省市,明確規定會對專利維權進行資助的有浙江、安徽、山東、上海、貴州、廣西6個省市區。
分析數據表明:從區域來看,華東地區比較重視對專利維權進行資助,東北部區域較為重視對專利的產業化資助;從重視程度來看,大部分省市尚停留在對授權環節的資助,對于產業化、質押融資、維權等環節的資助尚未引起重視;從具體舉措來看,已有部分省市對產業化等環節進行資助,但具體實施細則尚不明朗。
1.專利資助雙方的權利義務模糊不清。專利作為知識產權的一種,具有財產屬性。但是,各省市既有的專利資助政策中,鮮有針對專利的財產權屬性所做出的權利義務的約定,亦少有針對專利資助行為、專利維持行為的民事屬性以及專利授權行為的行政屬性所做出的區分(見表2)。

表2 :資助關系雙方權利義務一覽表
一方面,就專利資助法律關系而言,具有較強的民事屬性,但雙方權利義務不對等且模糊。地方政府通過對專利研發、專利申請等環節的充分資助,能夠幫助專利申請人創造無形財產。但與此同時,專利申請人并未付出對價,而是單方享有資助方的贈與。尤其需要提到的是,在專利資助環節中,唯一存在的對價來自專利代理環節,即專利申請人向專利代理機構繳納費用,專利代理機構負責專利申請等事宜。但令人迷惑之處在于部分省市會對專利代理費用進行資助。此舉無異于將地方政府視為專利申請人的輔助,產生“政府替專利申請人埋單”的效果,但前者付出甚多卻無法從專利授權中獲益,后者付出較少卻獲益頗豐。于是,變相容忍了受資助方不珍惜資助機會,浪費資助資源,惡意騙取資助等現象的存在。
作為對比,專利維持法律關系與專利授權法律關系則有較為清晰的權利義務內容。一方面,在專利維持法律關系中,雙方權利義務明確,民事色彩濃厚。專利持有人通過繳納年費的方式,換取固定期限內的壟斷性權利。此時存在的對價是專利持有人作為允諾人受有利益(固定期限內的權利),專利管理機構作為被允諾人受有不利益(固定期限內承諾不公開專利技術信息)。因此,在專利維持環節較少會發生專利持有人與地方政府之間的糾紛。另一方面,在專利授權法律關系中,雙方權利義務明確,具有較強的行政色彩。專利管理機構通過授權迫使專利權人承諾在一定期限后公開特定信息,專利持有人則通過允諾換取一定期限以內的特權。
通過上述分析可知緣何我國的專利質量難以提高:被資助人在資助環節無須付出成本,自然也就不會面臨質量低劣被淘汰或者未完成授權被追回資助金的風險,自然也就會出現重復騙取專利資助或者重復被資助的現象。此外,政府在資助過程中還會產生大量成本,諸如資助成本(稅收)、管理成本、訴訟成本、尋租成本等,比比皆是。
2.未區分資助效果進行對象區分。在專利資助的對象上,各地較少對于受資助人進行群體區分,更多的是根據地理因素的不同對國內授權專利與國外授權專利的區分,或者根據專利持有數量對首次申請專利與持有多項專利的區分。但是,若秉持目前的“形式平等”的理念,難以達到實質平等的效果,更難以實現共同富裕的目標。因此,或許應考慮傾斜資助小微企業,并避免對高校的單獨資助。
第一,應對小微企業進行傾斜資助。小微企業相較于中型企業、大型企業,無論是在專利研發資金的投入,還是在專利產業化的投入上,都缺乏資金。若能對小微企業進行傾斜資助,不僅能促進專利的研發,還能夠為小微企業提供利用專利進行質押融資的機會,從而保證企業的生命力和市場的多元性。
第二,不應對高校單獨資助。高校相較于企業而言,特色在于具有雄厚的研發實力,但是缺乏產業化的條件。因此,如果將高校納入獨立資助的對象,會使資助政策“變味”。例如,當部分研發人員通過資助獲得專利授權后,在產業化條件缺乏下,必然會產生專利從高校到企業的有償流轉。如此資助模式會扭曲資助政策促進創新的理念,使資助政策成為部分研發人員雙重謀利的工具(獲得專利資助為第一重,獲得專利流轉收益為第二重)。此外,政府對高校研究的資助性介入,容易產生政府對學術研究的影響。因為政府資助總會有傾向性與導向性,部分研究人員難免會為了獲取資助經費而主動契合特定的研究方向與產業領域,從而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學術研究成果在結構上的平衡。
3.獲得授權的專利結構畸形。從表1可知,諸多省市選擇了在申請階段只資助發明專利,或者在授權資助環節對發明專利進行高額的區別性資助,因為各地已意識到實用新型與外觀設計在創新性的要求上無法與發明專利相等同。例如,在授權條件上,實用新型與外觀設計無須通過實質審查就能夠獲得授權,發明專利則必須經過該環節。
但即便已做了申請資助的區分,也未有效改善不均衡的專利授權結構。例如,以2018年度的數據為例,獲得授權的專利全國總計2335411件,其中,發明專利345959件(占14.8%),實用新型1471759件(占63%),外觀設計517693件(占22.2%)。又如,以2019年度的數據為例,獲得授權的專利全國總計2592000件,其中,發明專利453000件(占17.4%),實用新型1582000(占61%),外觀設計557000件(占21.6%)。復如,以2020年度的數據為例,獲得授權的專利全國總計2981000件,其中,發明專利413000件(占13.8%),實用新型1949000件(占65.3%),外觀設計619000件(占20.9%)。從近三年的數據分析可知實用新型、外觀設計、發明專利在授權數量上呈遞減趨勢。但是,從專利研發到專利申請再到專利授權環節,備受資助的是發明專利。由此可見,即便是重點針對發明專利的專利資助政策也沒有起到預期的效果。
4.專利質量較低。在專利質量的問題上,國內外學者已達成共識:在2021年國家知識產權局叫停申請資助之前,各地的專利資助政策已催生了大量的“垃圾專利”。若要回答專利質量低是怎么造成的,就需要了解誰最在意專利質量,誰不在意專利質量。
在專利申請環節中,善意的專利申請人在意專利質量,惡意的專利申請人不在意專利質量。具體而言,善意的專利申請人希望通過專利管理機構來實現兩個訴求。訴求之一:希望能夠通過專利的授權來尋找“質量的庇護所”,實現優勝劣汰,保證專利交易市場井然有序,并確保自己對專利許可使用的壟斷性權力。訴求之二:希望能夠通過專利的授權來尋找“質量的認證”,從而保證專利交易中的定價公允與交易安全。反之,惡意的專利申請人則不在意專利的產出,只在意是否能夠從專利申請環節中漁利。
在專利授權環節中,專利審查機構在意專利質量。有學者曾經將自然資源的開采與專利的研發做類比來說明專利審查機構對待專利的態度——若甲在無主土地上成功勘探到煤礦等自然資源,官方會面臨兩個選擇:要么通過授權認證同意甲在固定期限內享有對資源的獨占開采權利,杜絕他人“搭便車”的行為;要么官方不予理會,任甲與尾隨其而至的競爭者自由競爭。顯然,前者無論是對官方還是對甲而言,都是有利的,既可以避免自然資源的浪費,也可以保證自然資源開采的質量;后者無論是對于官方還是對于甲而言,都是不利的,既可能會導致自然資源的開采因投入大、周期長、回報不確定而無人問津,也可能會導致完全自由競爭衍生的糾紛。同理可知,專利審查機構希望通過授權來保證專利質量,滿足善意專利持有人的期待,維持良好的競爭秩序與交易安全。
綜上,導致專利質量低的主體有兩類:惡意專利申請人、業務不精的專利審查人員。要提升專利質量,就需要通過設計有效機制來瓦解惡意專利申請人的動機,并盡最大可能排除在專利質量評估上的不確定因素。
正是由于各地既有的專利資助政策存在如上的問題,國家知識產權局才在2021年叫停了各地的專利申請資助,強調要“全面取消對專利申請的資助,重點加大對后續轉化運用、行政保護和公共服務的支持”。但是,應當如何針對國家知識產權局的文件精神做出政策修訂,這涉及各地對于資助政策的理念、資助的方式、資助的目標以及資助人與被資助人關系的理解,進一步涉及各地資助政策在關系、路徑、目標三個方面的轉型。
1.厘清專利資助政策的獨立性。首先,回到原點,厘清關系。回顧專利制度的宗旨,不難發現,專利權的主要目的在于保護創新,而非激勵創新;回顧專利資助政策的存在價值,也不難發現,專利資助政策的主要目的在于激勵創新,而非保護創新。二者在理念上的大相徑庭決定了“捆綁式”的政策會存在先天不足。
就專利制度而言,該制度是通過明確產權來保護專利持有人的創新,避免其他競爭者的“搭便車”行為損害其合法權益。該制度為專利權人提供雙重保護:于內顧及專利權人的心理安全,避免權利人因不當競爭行為遭受擔憂、焦慮與恐懼,于外顧及專利權人的交易安全,通過明晰界定產權來規范專利流轉。但是,就專利資助政策而言,該政策是通過多種方式的物質保障來免除專利人的后顧之憂,使其心無旁騖地鉆研技術創新。該政策的托底意味大于保護意味。
2.發揮專利資助政策的補充性。既然專利資助政策和專利制度在宗旨上相互區別,各自有其目的與功能,便不宜以專利資助政策的效果來服務于專利制度。如果將專利資助政策和專利制度綁定,使專利的有效性成為給予專利資助的檢驗標準,那么授予專利資助會造成誤解——不僅會讓人誤以為該項申請已經達到授予專利權的要求,并且會造成專利申請人的雙重獲益(申請過程的收益+投入市場的收益)。因此,對于專利資助政策與專利制度而言,理性的關系應是互補關系:對于沒有得到專利授權,但真正處于研發階段,有市場潛力,有非顯著性的專利進行資助;對于已經獲得專利權,有轉化可能,但缺乏產業化條件的專利進行資助。如此方能在專利資助政策與專利制度之間找到內在聯系并加以利用,共同產生保護創新、激勵創新的效果。
3.將專利資助關系明確為附條件民事法律關系。正如本文在第二部分所分析,專利申請人作為受資助方,若無成本的付出,也無合約的約束,將會導致專利的研發與實施隨時面臨中斷的可能,從而使政府資助的經費或資源付之東流。因此,宜將受資助方與資助方視為平等主體予以對待,施加同等程度的義務——在資助方已明確承擔給付義務的背景下,受資助方也應承擔同等程度的給付義務。應將政府資助合同設定為附條件合同,將政府的經費投入與專利產業化后的收益相綁定,即政府在專利研發過程中付出了多少比例的對價,便應當獲得同等比例的收益。通過附條件資助可以達到雙重功效。第一重功效即可以迫使專利申請人做出選擇。專利申請人是要獲得資助還是要獨占收益?如果是前者,便要做好分配收益的準備;若是后者,便無須爭取政府資助經費。第二重功效即可以對專利質量進行自動篩選。對于那些低質量的、可能難以產業化的專利,專利申請人只有主動放棄爭取資助。因為一旦政府資助了,專利申請人就會受到附條件合同的約束,必須通過保證一定的市場銷售收益來分配,否則會面臨入不敷出的局面。
1.分環節資助與全過程資助。本文在第二部分中對全國31個省級行政區劃(不含港澳臺地區)進行了專利資助政策的分析,從中可以得出如下結論:各地已經有意識地開始分環節資助,并且已經意識到資助環節后移相較于資助環節前置的優勢。但是,較少的地方政府仍然采取了全環節資助的理念,并采取一次性撥付金額的方式(無論是申請后資助還是授權后資助,均存在類似情況)。
根據國家知識產權局的文件精神,“重點加大對后續轉化運用、行政保護和公共服務的支持”,專利資助政策應體現出分環節資助與全過程資助。所謂分環節資助,是指將專利的產生劃分為上游、中游、下游三個環節。上游是指專利的研發與申請,中游是指專利的授權,下游是指專利的產業化運營與專利維持、專利保護。所謂全過程資助,是指在資金的撥付上進行動態考核,不采取一次性撥付的方式,而是將撥付的金額與專利成果的轉化,或者與專利質押融資的進程相聯系。例如,對授權專利的資助,用30%的金額資助其啟動專利產業化,用40%的金額資助其運行專利產業化,用30%的金額資助其實現專利產業化。
分環節資助與全過程資助不僅能夠通過對專利產業化的資助促進專利成果轉化,也能通過對專利質押融資的推動實現專利成果對企業本身的財產價值,還可以通過專利維權資助幫助專利人通過司法方式捍衛其于專利上享有的合法權益。
2.資助方式多元化。專利資助的方式有貨幣補助、保險優惠、融資貸款、稅收優惠等種類。其中,貨幣補助是我國各地主要的專利資助方式。相較于貨幣補助的直接性與可觀性,其他資助方式的整合或搭配或許更能發揮較為穩定的資助效果、提升資助對象的質量。
例如,以《浙江省專利專項資金管理辦法》為例,可以看出多元化的資助方式的優勢。該文件在第8條中對資助方式進行了規定:第1款和第2款將貨幣補助方式的適用范圍限定于發明專利授權;第3款和第4款則采取“獎勵+貸款貼息”的方式將適用范圍限定為成功實現專利產業化的專利技術;第4款還采取了“項目補貼”的方式對重大涉外的專利維權進行資助。以上可見:第一,靈活運用資助方式的搭配可覆蓋專利授權、專利實施與專利維權,較好地顧及專利人對資金的過程需求;第二,以應用效益為導向的后補式資助與以彌補損害為導向的救濟式資助可以避免單一的貨幣補助方式所可能造成的權力尋租空間。
專利資助政策的實施目的不應是促進權利人獨立占有技術資源或獨立推行產業化,而應是促進權利人通過技術資源的聯盟與合作來增加專利產業化的經濟效益與社會效益。因此,專利資助政策在目標上也面臨著轉型:從激勵驅動的目標向合作達成的目標進行轉變,以達到專利資助政策的最優狀態。
1.資助方的合作:政府+企業
如果將專利研發作為專利產出的起點,專業產業化運營則是專利產出的終點。但是,若要對專利產業化進行資助,資助方需要解決的核心問題是如何證明資助對象具有資助價值。通常,這一問題的證明責任會落在專利持有人身上,該主體需要自證專利具有產業化的可能,或者具有受到市場青睞的可能。但是,隨之而來的問題是有的專利持有人會在自證具有市場青睞可能或者產業化業績之前,因資金不足而無法完成研發。而如果突破此證明責任,使政府在未獲得充分證明之前就投入資助資金,恐會使政府承擔較大的沉沒成本。因此,或可考慮突破地方政府的一元性資助,轉而啟動“地方政府+目標企業”的二元式資助,通過接力式資助或聯盟式資助分擔資助方的風險,并兼顧受資助方在產業化過程中的需求。
在專利研發中,很容易因為多個主體對同一個問題的重復研究而導致過度研發,從而導致資助費用和各類資源的浪費。因此,在資助導向上,應避免專利申請的競爭性,促進專利申請的合作性,使多方共享資助而非獨占資助。該問題尤其凸顯在高校科研人員的研發過程中。正如前文所論證,高校不適宜作為獨立的受資助方,一則因為高校不具備產業化條件;二則會促進專利的轉讓而非轉化。但是,高校卻很適宜作為合作的受資助方,與企業共同在資助下完成專利成果的轉化。理由如下:
一方面,對于高校的研發人員而言,研究成果的專利化不會影響正常的學術交流或者是教學研究。一是因為專利制度的目的是向大眾披露信息的存在,而不是通過授權來隱藏信息的存在;二是因為專利權限制的是技術的使用和銷售,而不是它的存在。另一方面,研究成果的專利化不會嚴重影響學術作品的發表。誠然,為了通過專利審查,專利申請人應盡量避免在授權前將成果公開發表。但是,單純的向期刊提交論文并不會構成公眾知曉,也不會影響專利權的授予。
通過前文分析可知,在國家知識產權局要求全面取消對專利申請資助之后,各地需要思考的是,如何進行政策修訂與完善。
1.實施專利產業化資助的重要性。專利產業化是促進專利落地、創造社會財富、促進社會福利的必要途徑。若無專利的產業化運營,則專利可能只存在于文件中,無法真正服務于社會。
雖然持有回報主義觀點的學者認為專利從研發到產業化的各環節都有資助的價值,但這樣的觀點會導致專利資助政策變相成為價值補償的工具(參見圖1)。實際上,專利研發環節所具有的價值只是技術價值,專利只有在產業化之后才能夠為社會提供切實的經濟價值與社會福利。專利資助政策所著眼的不應是對技術價值的補償,而應是對專利技術在創造經濟價值與社會福利的過程中進行推動與幫扶。

圖1
表3中列舉了部分生活中常見的專利產品,從中可以看出,專利獲得授權的時間與首次投入商業化生產的時間存在巨大的時間差(短則相隔3年,長則相隔107年)。由此可推知,若無政策進行資助,將可能使很多具有市場價值且有益于人類的專利明珠蒙塵。

表3 :專利授權與專利產業化的時間表①年份的數據源自John Jewkes,etc.The Source of Invention[M].Macmillan&Co.Ltd,1959.
2.介入專利產業化進行資助的時間點。對專利進行產業化資助的時間點很重要,它將決定資助的效果是否符合地方政府在制定政策時的期待。國內各地(港澳臺地區除外)在確定專利產業化資助的時間節點上做法不一。
(1)各地進行專利產業化資助的時間段選擇
采取專利產業化前補助的省市有四川省廣安市、江西省、山西省。在資助方式的規定上,以上省市多采用“市場前景”“預期經濟效益”“技術含量高”等關鍵詞進行資助對象的篩選。諸如,廣安市在《廣安市市級專利資助資金管理辦法》第15條,江西省在《江西省省級專利專項資金管理暫行辦法》第8條,山西省在《山西省專利申請資助專項資金管理辦法》第6條中均有類似表述。
北京市當前的旅游產品以觀光旅游為主,缺乏對旅游產品的深入挖掘,在旅游產品多樣性、全面性和細分性等方面存在劣勢。隨著游客個性化需求的日益強烈,這種形式單一且層次較淺的旅游形式已無法滿足旅客的需求,無法長期對游客產生吸引力。
采取專利產業化后補助的省市有四川省(雅安市、巴中市、自貢市)、浙江省、黑龍江省。在資助方式的規定上,以上省市多采用“轉化效益明顯(轉化效益好)”“已取得一定的經濟社會效益”“有效轉化”等關鍵詞進行資助對象的篩選。諸如,雅安市在《雅安市專利資助資金管理辦法》第14條,巴中市在《巴中市專利資助與專利獎勵專項資金管理辦法》第15條,自貢市在《自貢市高新區知識產權(專利)資助與獎勵暫行辦法》第11條,浙江省在《浙江省專利專項資金管理辦法》第8條,黑龍江省在《黑龍江省知識產權促進高質量發展企業獎補政策實施細則》第2條與第5條中均有類似表述。
采取混合式補助的省市有四川省成都市、湖南省。在資助方式的規定上,這兩個省市主要采取的是分段式,既有實施產業化之前的項目支持,也有實施產業化之后的資金補貼。特別是湖南省在《湖南省專利資助辦法》第5條中,將“有前景,已經實施專利產業化”與“有前景,尚未實施專利產業化”分情況進行資助,并且通過對后者進行更大力度的資助來強力推進專利的產業化實施。
(2)介入專利產業化進行資助的最佳時間
如果是在專利產業化之后進行資助,會面臨如下問題。第一,如果專利產業化資助的機制是opt-in機制,并且是基于產品的市場銷售額來進行判定,也就是在多地文件中所提到的“轉化效益明顯(較好)”,那么資助的價值不大。因為一旦專利產品的轉化效益明顯較好,便可自動回補企業在產業化過程中的成本。此時的專利資助,對于待資助方而言,不是雪中送炭,而是錦上添花。這不符合專利資助政策“扶貧扶困”的初衷。第二,如果是在專利產業化之后進行資助,對于資助方而言,開銷甚巨,因為必須將受資助方的研發投入、市場投入等成本計算在內。
如果是在專利產業化之前進行資助,可能會收到如下效果:在不確定是否能夠獲得專利資助之前,多家單位可能會有較為強烈的意愿進行合作轉化。比如,多家單位可通過締結協議來共同推進專利的產業化,并根據協議中協商好的比例分享資助收益。
因此,或許只有在專利產業化之前進行資助才有資助的價值,通過資助使部分專利持有人走出缺乏轉化資金的困境,并通過資助推動專利產業化的進程。
3.進行專利產業化資助的路徑
(1)有效識別“貧困”專利
“貧困”專利是指具有價值但缺乏資金進行成果轉化的專利。雖然各地在專利資助政策中都以“具有市場前景”“預期經濟效益好”等表述作為篩選資助對象的標準,但均未規定有效的識別急需資助的“貧困”專利的方法。雖然有學者提出,可以通過專利的市場價值來確定資助意愿、資助金額,但是這一單一的識別方法存在如下問題:申請人或許會利用市場性要素來增加待資助專利產品的市場價值,諸如通過廣告宣傳等營銷手段;并且對同一個產品起到增加市場價值效果的可能不止一項專利技術,有可能是多個專利技術組合運用的結果。
因此,在確定有效的識別方法上,需要秉持信息對稱原則,引入客觀指標體系來甄別專利的真實價值。“貧困”專利資助需求識別方法如下(表4):
如表4所示,可從經濟價值、法律價值、技術價值三方面對待資助的“貧困”專利進行價值評估。其中,各指標的得分應交由專業人士完成:經濟類指標的得分由經濟學專家進行判定,法律類指標的得分由法律專家進行判定,技術類指標的得分由技術專家進行判定。得分80—100的進入“傾斜資助區”,得分60—80的進入“資助區”,得分60以下的進入“淘汰區”。

表4 :“貧困”專利資助需求識別方法
(2)有效排除“沉睡”專利
“沉睡”專利是指獲得資助之后歸于沉寂的專利。在各國法律制度中,都有一項淘汰權利上沉睡者的制度——消滅時效制度。消滅時效制度的設計初衷便是為了督促權利人及早行使權利。因為,若權利人在長時間“沉睡”之后突然“蘇醒”主張權利,會給已經塵埃落定的交易秩序帶來極大的不安。
專利資助政策也應有相同之效。資助雙方可在資助合同中約定:如果專利在獲得資助之后1年內未投入產業化運營;或者專利在獲得資助之后2年內未按照約定規模進行產業化運營,則追回資助資金。通過這樣的方式,或許能有效推動專利持有人毫不懈怠地尋找產業化的路徑,保證專利的經濟效益與社會效益。
(3)有效資助“活躍”的專利
“活躍”專利是指具有交換價值,能夠完全體現財產屬性的專利。“活躍”專利常見于科技型小微企業中。科技型小微企業在各省的經濟發展和科技創新中都是最活躍的群體,具有極強的創新性和成長性,廣泛分布于各地的新能源、新材料、信息技術等戰略性新興產業中,是未來經濟社會發展的重要增長點。然而,在當前經濟新常態下,小微企業因其資產規模小、可變現資產有限、貸款抵押擔保物不足等先天缺陷而普遍存在融資渠道窄、融資量少、融資成本高等困難。對于小微企業而言,無形資產的生產及保有相較于有形資產的購買與維護更易實現。因此,如果地方政府能夠對于小微企業的專利質押進行資助,應能取得既推動專利產業化,又能盤活小微企業的雙重功效。
1.專利權的先天不足需要維權資助。專利制度本身所具有的登記不透明、通知失靈等先天不足容易使專利人陷入侵權糾紛,亟待維權資助。其一,專利登記系統的不透明性會使專利在研發階段就存在被訴侵權的可能。在缺乏透明查詢系統下,研發人員難以查詢到他人已獲授權的專利技術指標,從而有極大可能在獨立研發專利并投入產業化使用后被訴侵權。典型者可參見RIM訴NTP案,在該案最后,被訴侵權方為了將社會影響降至最低,不得已同意庭外和解。其二,專利的通知失靈會使同一領域的其他研發人難以準確判斷自己所從事的科研創新是否與已有的專利具有同一性或重復性,從而無端陷入專利侵權的糾紛。例如,在化學領域的專利中,大多數申請人做出的描述是“我們的產品是什么”;但是在其他領域的專利中,大多數申請人做出的描述是“我們做了什么”。可見,若是對于產品定型的語言描述,自然能夠起到對他人的有效通知;但若是對于產品研發過程的語言描述,則很難起到通知的效果。
2.專利權的合作屬性需要維權資助。在商業交易中,交易雙方難免會涉及技術的流動與共享。信息發出方通常會面臨如下風險。其一,面臨技術控制的風險:若信息接收方沒有妥善保管技術信息,會導致技術的泄露;若信息接收方履行了妥善保管的約定,也存在第三方惡意進行攔截的可能。其二,面臨被反向研發的風險:若將核心技術在產品中進行明示,無疑會獲得消費者的青睞,從而占領市場份額,獲得更大收益;但與此同時,也會引起競爭對手的關注,對披露的核心技術進行反向研發。正是由于商業秘密條款在保護核心技術上的不足性,技術持有人才會轉而求助于專利制度。因為,在專利制度中,專利被賦予的權利屬性可以有效地杜絕以上風險,給企業較大的安全感。不僅使其能夠真正地把經營重心放在思考運營策略與新技術的研發上,而且可以使其能夠放心地利用商業秘密去交易。但是,這一切都是建立在穩固的專利制度之上的。若無法通過維權機制對專利權人的合法權益進行保駕護航,則專利人難以實現上述的合作期待。
3.驅逐“專利流氓”需要維權資助。專利持有人時常會面臨“專利流氓”的侵擾。有的科技公司不研發專利,也不實施專利的產業化,而是通過從高校、科研機構大量購買專利或獲得專利許可等方式積累資源,進而對目標企業發起侵權之訴,迫使目標企業懼于市場影響或社會影響而同意庭外和解,從而攫取巨額資金。“專利流氓”之所以有存在的空間,是因為對于大多數的企業而言,難以在專利產業化之前付出大量的時間、人力、精力去識別此類“專利流氓”,因為“專利流氓”通常會通過將專利分發給其名下諸多空殼公司的做法來最大程度隱匿自身所積累的專利資源。
因此,提供專利維權資助除了可以為善意的實施專利產業化的主體提供資金支持、避免該主體因身陷侵權糾紛而影響專利產業化的實施之外,還可以為專利權人之間的信息披露與資源共享提供堅實的后盾,使其在無后顧之憂的情況下交流與合作。此外,以促進專利產業化為目標的專利維權資助也會為資助方卸下重擔:基于實際損害對善意的專利持有人進行救濟式資助,減少權力尋租的空間。
正是因為專利資助是圍繞著專利權產生的全過程而展開,資助政策便一直被定位于推動專利制度發展的功能性政策,并被學者們不斷地強調著與經濟繁榮、技術發展、檢驗創新能力、增強國際競爭力的相關度。但是,很少有人停下來想一想專利資助政策本身的價值、功能與意義。該政策是否天生就應當被作為專利制度的附屬制度而存在,還是應具有其獨立的理念與功能?
國家知識產權局對于專利申請資助政策的全面叫停給我們敲響了警鐘。或許,是時候考慮從關系、方式、目標等方面推動專利資助政策的理念轉型與路徑轉型了。如何厘清資助政策的獨立性,如何啟動“地方政府+目標企業”的接力式資助,如何利用附條件合同的約束力篩選善意專利人與高質量專利,如何鼓勵“高校+企業”的共享資助或許是各地在推動專利資助政策轉型中應當思考的方向,如何有效識別“貧困”專利,如何有效排除“沉睡”專利,如何有效資助“活躍”專利,如何有效救濟被動侵權的專利或許是各地在修訂專利資助政策中應當考慮的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