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菁
論證說理是裁判結論形成有效說服力的決定性因素。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作為“公民多元價值的引領性理念”融入文書說理,無論對闡明事理、釋明法理,還是就講明情理、講究文理都具有重要的導向意義。綜觀現有研究,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司法的優化適用多圍繞其融入司法裁判的理論基礎,以及在司法裁判適用中的問題分析而展開,①參見陳金釗:《法源的擬制性及其功能》,載《清華法學》2021年第1期;于洋:《論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司法適用》,載《法學》2019年第5期。需要適時的經驗總結與思考。本文通過分析示范文書樣本中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這一法外因素融入論證說理的樣態,借此思考如何進一步優化細節,以構建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文書說理的樣式。
2016年12月,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關于進一步把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法治建設的指導意見》,詳細闡述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與法治的關系。2021年2月,最高人民法院印發《關于深入推進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裁判文書釋法說理的指導意見》,進一步規范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適用方式。核心價值觀融入司法適用,尤其融入說理論證儼然成為常態。那么,引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文書是否有獨特的判斷屬性抑或明確的價值特征?我們不妨從122份示范文書中尋找答案(見圖1)。

圖1 122份示范裁判文書的組成
裁決理由中的“事實”是一般意義上的事實、法律以及價值的“綜合產物”,即可以將事實命題區分為“初始事實”“次生事實”“關鍵事實”三類層次。無論認定哪一層次的事實,借助社會主義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價值判斷作為裁決結論與案件事實的中間項,有利于夯實裁決結論闡明的說理基礎。某種意義上,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要素化引入使得個案案情更為豐滿。
樣本一:高某翔專職侍奉生病的祖父母多年直至老人病故,使老人得以安享晚年,高某翔幾乎盡到了對高某啟、李某兩位被繼承人生養死葬的全部扶養行為,這正是良好社會道德風尚的體現,并足以讓社會、家庭給予褒獎。①參見《自愿贍養老人繼承遺產案》,載中國法院網2020年5月13日,https://www.chinacourt.org/index.php/article/detail/2020/05/id/5214745.shtml。
司法者在認定“初始事實”時充分考量基本人物關系:高某翔作為孫子女沒有贍養的法定義務,以充分闡發“自愿贍養”的次生事實。在認定“關鍵事實”時,援用已要素化分析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所蘊含的“好的道德風尚”正面評價當事人的行為,雖未直接點明案涉核心價值觀的具體內涵,但結合了《繼承法》的相關規定給予高度肯定,夯實結論闡明的說理基礎——高某翔享有繼承權。即司法者在該案中盡最大可能對事實描述進行邏輯展開,袒露符合“法定繼承”構成要件的隱含成分,搭建起“被論證的可接受規范大前提與小前提之間的形式關系”②陳金釗:《法律論證的理論探尋》,載《東岳論叢》2005年第1期。,實現繼承法規范與客觀事實的價值等置。
又如在一起鄰里糾紛中,司法者借助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豐富了“次生事實”:
樣本二:當事人因房屋滲水自行協商并請求社區工作人員協調,期間,董某、宋某在起訴后撤回起訴,甄某積極對滲水部位進行維修,均體現雙方為和諧鄰里關系所作出的努力,應予充分肯定。①參見甄敬芝訴董華弘相鄰關系糾紛案,河南省許昌市中級人民法院(2021)豫10民終992號民事判決書。
該案屬損害賠償責任糾紛的范疇。司法者根據侵權責任法的一般原理,已在“初始事實”中充分論述房屋滲漏、物品受損及其內在邏輯,僅剩余對過錯的界定。即應當對原告主張的過錯盡最大邏輯可能展開論述,如“此處的過錯都包含哪些方面”“是否是故意所為,或重大過失”“是否是疏忽大意或過于自信的過失”等。
結合樣本二中對“次生事實”的細化范式,司法者通過修辭方式充分闡述“積極維修”“想辦法解決問題”,肯定雙方為鄰里和諧所作的努力,并借助“和諧”內涵對雙方的行為進行評價,以推導出本案的“關鍵事實”——當事人本身并無明顯過錯。這一過程系事實命題之間的推導,借助已要素化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盡可能明晰含糊不清的“過錯”因素,尋找裁判結果涵攝的中間項,實現從事實到事實的演繹。
樣本三:我國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將“誠信”作為個人層面的一個基本準則,原、被告在日常行為中,理應守法、守約。同時,我國《民法典》亦規定,依法成立的合同,自成立時生效,受法律保護,并對當事人具有法律約束力。當事人應該按照約定全面履行自己的義務。②參見馬雷訴王杰、劉曄房屋買賣合同糾紛案,江蘇省淮安市清江浦區人民法院(2021)蘇0812民初1號民事判決書。為進一步對比以彰顯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的優化樣態,另選擇一例類似案情的糾紛進行對比。在林某與張某房屋買賣合同糾紛案中,司法者采用較為“傳統”的論證手法:對買賣協議進行文義理解后,結合相應的法律規范規范對案涉的房屋買賣法律關系進行分析。雖然搭建起了各部分之間的有機聯系,但因集中關注說理的共性規范而忽視個性表達。③參見林劍平訴張福民房屋買賣合同糾紛案,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塔城市人民法院(2021)新4201民初1217號民事判決書。
通過對比清晰可見,樣本三中,司法者以“被告構成違約”作為展開修辭論證“開題”的“題頭”進行多層論證:將“誠信”要素作為第一分論點實現“破題”,依次分析法律規范、協議文本、契約精神等數個分論點,后又回歸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價值定位,結構緊湊,說理詳實,將“誠信”這一具體內涵與《民法典》中的守約規定相結合,實現各證立要素之間的連接,達致融貫的裁判理由。
按照法教義學的一般原理,邏輯演繹的“三段論”通常是證成裁決結論合理性、正當性的重要途徑。但司法裁判并不僅僅是純粹的演繹過程,更需要植入價值判斷,以達到司法者與雙方當事人均認可的說理契合點。此時,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無疑便是最佳選擇。
樣本四:英雄烈士是國家的精神坐標,是民族的不朽脊梁。英雄烈士董存瑞舍身炸碉堡,黃繼光舍身堵槍眼……體現了崇高的革命氣節和偉大的愛國精神,是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重要體現。被告瞿某作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不得侮辱、誹謗英雄烈士的名譽。①參見《董存瑞、戚繼光英雄烈士名譽權糾紛公益訴訟案》,載中國法院網2020年5月13日,https://www.chinacourt.org/article/detail/2020/05/id/5214644.shtml。
司法者在撰寫樣本四判決書時,契合“為盡量避免司法裁判對社會潛在傷害,裁判中的最佳選擇便是確保裁判范圍窄而淺”②[美]桑斯坦:《就事論事:美國最高法院的司法最低限度主義》,泮偉江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2頁。的理念,巧妙地將“愛國”內涵體現的精神融入法律規范的大前提中作為分論點,補強證成結論;具體羅列案件事實的小前提以滿足大小前提價值同一性的要求;著重陳述英雄烈士的精神氣節,凸顯出“愛國”精神的重要性,營造當事人因行為不當而應承擔對應責任的應然氛圍,以確保推斷結論實質的可靠性。
因王某的房屋漏水致使樓下陳某的房屋內物品受損,司法者在該糾紛的二審判決中論述如下:
樣本五:雙方本屬鄰居,理應遵循“友善”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和諧相處,反目成仇非人生處世之道。常言道:“鄰睦風亦暖。”“你容我,我容你,天寬地闊;你敬我,我敬你,亦顯德高。”相鄰而居是緣,不是傳說中的千年等一回,而應是雙方的福分。雙方應擱置爭議,友善相待,握手言和,化干戈為玉帛。③參見陳德平訴王鳳彩相鄰關系糾紛案,湖南省常德市中級人民法院(2021)湘07民終798號民事判決書。
說理不僅僅是法律條文、法學理論的堆砌,更需要司法者用社會公眾能夠理解的語言表達其具體內容,因為說服受眾無處不在。在樣本五中,基于多維度的受眾視角,司法者援引了幾句“常言道”的俗語,生動形象,不經意間拉近當事人、社會公眾與司法者的距離,搭建司法活動主體與判決受眾之間的互動關系;借助“友善”內涵的修辭化,作出有效注解,加強裁判結果的論證關系,受眾被自然的導向“友善相待、握手言和”的良好社會風尚,有效避免裁判說理的過度技術化。
樣本六:本案上訴人與被上訴人系同村同宗堂兄弟,一個年逾花甲,一個年近耄耋,且都已子孫滿堂,卻因日常恩怨吵架互毆,其行為既有悖于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又難以為子孫后代作出表率。④參見王正寶訴王正田生命權、身體權、健康權糾紛案,山東省棗莊市中級人民法院(2021)魯04民終756號民事判決書。司法者從當事人的“同村同宗堂”兄弟關系出發,在簡短的總結其身份關系、社會關系之后,圍繞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作出評價,不禁引起雙方對糾紛發生原因的反思。
信息的傳播需要受眾,判決作為一種語言信息的表達與輸出,當然也存在多元受眾。在樣本五、樣本六中,司法者作為具有能動性的人,均盡量避免晦澀難懂的法律術語,注重修辭,利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與法律條文、法學理論之間存在的內在關聯性,充分向多元受眾闡述案涉事實并展示論證的全過程,為技術化、專業化的司法裁量補強說理。
透過對示范文書的剖析發現,司法者需要通過說理回應大眾的普遍訴求,尤其是回答大眾對案情的裁判預期,故文書說理涉及“誰在說”“向誰說”“說什么”“如何說”的內容。文書說理引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應基于以下維度進行考察:
司法作為一種話語權,應當在聽眾中得到認同。針對不同糾紛所面臨的不同聽眾,應當視具體情況采用恰當的說服方式。這正是論證的論辯實質,這種論辯在語言學上的語用性質便是“語用—論辯”①熊明輝:《語用論辯術——一種批判性思維視角》,載《湖南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1期。,即立足個案糾紛的特定語境,通過對不同主體身份、地位的把握,進行針對性的說服,以消除論辯主體之間的意見分歧,獲得主體間的共識。
1.“自我聽眾”:前提性“獨白”的達致
司法者說服的聽眾包含其自身。因為在面臨利益失衡以及對立的價值理念時,法律論證雖然能夠提供一定的技術性支撐,但不能解決道德或者價值沖突的兩難問題,更不可能代替法官作出價值選擇或判斷。如“江蘇無錫冷凍胚胎案”,由于冷凍胚胎的法律屬性定位尚未在彼時的法律規范中進行明確,司法者便面臨著裁判標準抉擇的兩難困境。
“法官最好是將他們的工作理解為在每一個案件中努力獲得特定境況中最合乎情理的結果。”②[美]波斯納:《法理學問題》,蘇力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65頁。“最合乎情理”意味著司法者需要確立起一以貫之的價值取向。在本文所研究的文書樣本中,司法者便借助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多重維度將其自我抉擇過程進行了展示:充分闡述“事實為何是這樣”“緣何援用該法律規定”“是否蘊含某種價值問題”等,以此達致前提性“獨白”,解決“誰在說”的初始問題。
2.“既定聽眾”:目的性論辯的展開
裁判文書的說理,雙方當事人是既定的“聽眾”。從功能性的視角出發,司法者往往基于某一目標,通過解釋某一規則在司法實踐中具有可接受性繼而作出判決,該目標通常表現為“被說服”。然而司法實踐中,司法者長久以來基于“說多必錯”的糾結心態,不愿在文書中過多展露涉及價值衡量的自我內化解釋,擔心招致聽眾群體的質疑。南京“彭宇案”即是明證。
裁判文書作為回應公民訴求的外在表現形式,若從目的論辯的方向展開,更能夠向既定聽眾自證結論具備可接受性。假如,張三在現實生活中以“價值”一詞作為其女兒的姓氏上戶口,是否具有可行性呢?“北雁云依案”給出了回答:司法者通過深入分析子女承襲父母姓氏的目的——承載倫理觀念及符合主流價值觀念,以否認該行為的合法性。該解答實質上正是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價值判斷目的化融入裁判依據,形成多重分論點,在邏輯推理的基礎上進行理性分析,在論辯的基礎上解決疑問,實現以既定聽眾為代表的大多數說服。
3.普遍聽眾:“輻射效應”的傳送
在司法信息愈益公開的當下,基于“司法裁判具有的信號示范效應”①[美]波斯納:《法律與社會規范》,沈明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2頁。,社會公眾同樣也會成為說理的對象。因為有著專業思維的司法者與以大眾思維為特征的普通聽眾,可能會因依靠專業思維的裁決理由與結論產生沖突。如“電梯勸煙案”的一審判決已引發社會熱議,若二審堅持簡單適用法律規范說理,則有可能出現如“彭宇案”一樣的不良“輻射效應”。
基于普遍聽眾這一因素的考慮,為充分發揮司法裁判的引領功能,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司法對個案的裁判,尤其是融入依靠專業思維得出裁決結論的論證過程,通過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要素化表達,論析裁決結論的正當性、有效性;借助核心價值觀蘊含的道德底線思維,回應公眾由普遍價值激發的情感,破解論辯主體的意見分歧,以個案的圓滿解決促行司法社會功能。
在達致言說者與聽眾共同認可的出發點后,便需要我們關注“論證維度”。傳統法律形式主義觀念認為,法官作為“自動售貨機”,吐出來的是一張寫滿了法條的紙。②參見[德]馬克斯·韋伯:《論經濟與社會中的法律》,張乃根譯,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8年版,第355頁。但司法從來都不是簡單的邏輯演繹,其作為社會生活的一部分往往受到個體經驗、社會共識等多重因素影響。進言之,法律論證不是作出司法裁決,而是證立司法裁決的過程。由此,便需要引入邏輯分析進路以解決“說什么”來證立的關鍵問題。
在法學領域,邏輯一直起到一種“固法”作用。說理邏輯作為司法者展開說理活動的具體指引,應當涵蓋如主體、聽眾、評價、要求、目標等多維度具體要素。此時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作為道德判斷因素,既可以分論點的形式,亦能夠以評價標準、價值目標等方式作為中間項,勾連事實、規范以及多個論證理由,服務于裁決結論之證成。如“瀘州遺贈案”之所以被眾多學者引為反面教材,系因為直接將違背公序良俗作為評判遺贈行為無效的一般性標準,致使“規則逃逸”。實際上,我們不妨將“公序良俗的違背”視作分論點,在現有法律規則的形式原則下,借助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評判“向情人遺贈”行為的正當與否,論證基于公序良俗原則所衍生出的某具體的下位原則,從而創設涉案贈與行為無效的規則。
之所以提出信息維度,是因為說理終需借助文字的表達方式,涉及“怎么說”才能完全傳達司法者的內心本意。基于文字信息傳達的雙向性,接收信息的一方在實踐過程中往往會因為信息的非技術轉換,出現“詞不達意”的情況。如在認定工傷的類型糾紛中,司法者在判決書中闡明的“上下班途中”等不確定型法律概念便可能會因信息的不對稱,引起當事人的異議,如用工單位認為上下班途中順路接送孩子發生工傷并不屬于“上下班途中”的范疇。
此時便需要議題修辭進路的引入。就方法論的角度而言,法律修辭作為一種話語表達方式,體現說理人在實現說服過程中的思維方式和思維過程。①參見焦寶乾:《法律論證的幾個基本理論問題》,載《比較法研究》2005年第6期。在面對不確定性法律概念時,司法者應充分考慮聽眾群體的社會關系、因身處該關系而可能感悟到的含義,正確選擇語言體系中的成分做出合理解釋。如“上下班途中”的概念解釋,在充分考慮聽眾們的理解后,引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中的某一要素再造概念含義,彌補文字解釋和推理的機械被動或價值缺位。
在傳統證據法學看來,事實認定是通過當事人舉證、質證的法定程序重塑案件真相的邏輯過程。但事實的邏輯化處理會因脫離社會語境而成為孤立的法律事件。示范文書中展示的敘事邏輯便是解決這一困境的最佳選擇。因為在敘事邏輯看來,裁判事實的認定是法內敘事與法外敘事的融合。通過敘事策略和修辭技術對原本的事實進行重構,把案件事實放置于一個由道德和情感構筑的“生活世界”中呈現至聽眾面前。
此時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作為一種天然的道德因素,當然可以成為聽眾們認識客觀世界已發生事件的“橋梁”。如上文提到的“無錫冷凍胚胎案”二審判決中,司法者從生命倫理、情感撫慰等價值判斷因素出發界定胚胎的法律屬性,把已浸染道德觀念的法內敘事呈現在聽眾面前,潛移默化地引導聽眾重構案件事實,從而得出言說者所希望的結果。
同一證據經過不同言說者的敘述可能會產生不同的結果,因為言說者對事件的發生存在不同的詮釋。①參見王彬:《裁判事實的敘事建構》,載《海南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3期。故司法者在文書中闡述事實時應當盡最大可能展開,運用敘事邏輯將客觀事實分層次和角度展現,不僅要充分挖掘符合某一規范的事實構成要件,更要合理運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要素對案件事實進行價值預設,尤其預設案涉事實是否與該相關規范背后的價值因素具有同一性,以明晰含糊不清的事實要素(見圖2)。

圖2 核心價值觀融入敘事邏輯的展開
通過將上述過程進行梳理與重構,結合敘事邏輯的形式展開事實詮釋,形成蘊含情理的融貫一致的“故事”,從而引發聽眾群體的普遍認同,畢竟此時的道德預設與價值渲染已經將聽眾對公正的期待滲透到敘事中。
糾紛解決的成功與否在于裁決可否被接受以及多大程度被接受。基于此,司法者需通過法律論證的方法盡最大努力說服聽眾群體。麥考密克關于內部證成與外部證成的一般原理為核心價值觀在裁判中的釋法說理提供了方法論借鑒。②參見[英]尼爾·麥考密克:《法律推理與法律理論》,姜峰譯,法律出版社2011年版,第114-119頁。該原理反映到此處的二階證成,則表現為“邏輯涵攝”與“內部正當”(見圖3)。

圖3 邏輯涵攝與內部正當的邏輯結構
落實到具體操作,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通過邏輯涵射證成案涉法律關系是否符合行為規范(強調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行為規范),從而建立規范與事實的一一對應關系。因為在涵攝模式看來,法律命題的證立意味著將事實命題涵攝于規范文義的射程內,實現自上而下的邏輯推斷。該過程可口語表達為;
第一,對于任何一個案件事實X而言,若X滿足構成要件T(T=T1法律規范+T2價值觀規范),則可實現法律效果R;第二,個案a滿足構成要件T;第三,效果R適用于個案a。
需要注意的是,類似于“中海公司理應向鄭某支付案涉貨款以符合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①鄭新金訴蔡金久買賣合同糾紛案,安徽省滁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21)皖11民終506號民事判決書。的整體論證是不恰當的,司法者應指明案涉行為違反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具體內涵,確保聽眾能夠理解事實命題與規范文義的邏輯聯系。
外部證成關涉兩個最基本的維度:法律論證的正當性與法律論證的可接受性。因后者在聽眾維度處已進行充分討論,此處不再贅述。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代表著一種價值判斷,因其各要素與法律體系的內部價值相協調,且能夠為論證依據提供制度性論據的支持,故更符合論證法律的正當性。第一,根據案件事實X所選擇的法律規范T1,若符合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M的價值尺度,則可被用作裁判依據;第二,某個案S所選擇的法律規范T1合乎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M的價值判斷;第三,法律規范TI可以適用于該個案S的裁判依據。比如,侵犯英維雄烈士的名譽權糾紛論證可這樣展開:英烈精神是愛國主義精神的重要體現,保護英雄烈士的名譽等民事權益是每一個公民的重要義務。被告的行為違反了《英雄烈士保護法》第22條之規定,背離了愛國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基本要求,依法應當追究其民事責任。
語義修辭作為獨特的一類修辭手法,著重于強調修辭表達的搭建系通過詞匯的語義變異來實現,明顯區別于強調結構形式的如排比、對仗等修辭方式。比如,“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中將眾山之矮比對泰山之高,無限夸大泰山的高度。進言之,可以更詳細地描述語義修辭為“基于語義變異,搭建起分屬于兩個語義領域的實物之間的特殊關系”②廖巧云:《語義修辭的識解機制》,載《現代漢語》2018年第1期。。
之所以將語義修辭援用到暢通信道的路徑中,是因為語義關系的建立是在意向性的主導下,以相鄰或相似關系為中介,盡可能提取內涵—外延特征。這正與我們關注信息維度的目標一致。如“上下班途中”概念的釋明,還應當充分考慮語義修辭適用背后的構成要件:通過我國勞動法的立法原意——保障勞動者的合法權益理解意向性,以基于“合理時間”“合理路線”引發“敬業”內涵的標注作為理解“順路”的中介,提取最有可能的“合理性”“必然性”特征。通過以上三方面的語義解釋充分闡發“上下班途中”的概念,沖破勞動法文本中專業性術語的樊籠。
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作為價值判斷的標準構成,其所具備的包含當前社會公眾普遍接受的行為合理性標準的特質,因更貼合于“相鄰或相似關系”的提煉,當然可以運用到語義修辭中。然因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外延范圍過廣,我們需明確適用的具體語境,以確保適用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與案件事實及規范相關聯,避免庸俗的法律實用主義。①參見江必新:《社會主義司法基本價值初探》,載《法律適用》2009年第12期。
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各層具體內涵均有其適合的語境。如誠信內涵多用于合同之債中,既懲戒違約方的失信行為又保護守約方的合法權益,倡導當事人在交易活動中謹遵誠實守信;友善多用于家庭糾紛(如繼承糾紛等)以及鄰里糾紛(如相鄰關系等)等緊密的剛性社會關系產生的矛盾中,恢復被破壞的社會秩序;文明、和諧作為全社會的整體價值追求,多被援引用以闡述某種行為有助于或不利于社會文明、和諧的實現,從而或肯定或批判該行為(見圖4)。

圖4 提煉核心價值觀具體內涵適用的語境
裁判說理推崇精致性的法律論證,但基于司法裁判的“嚴密性”特征,論證并不能恣心所欲,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論證的路徑亦然。故司法者要想準確把握運用之道,便應當尊重嚴整的論證邏輯,從“事理”“論理”“尾部”入手探尋基本的樣式。
盡管司法者已經基于雙方當事人的舉證、質證盡可能還原案件事實,并在裁判文書的“經審理查明事實”部分進行詳細闡述。但在運用核心價值觀進行論證分析之處,亦可通過穿插進具體的案件事實,盡量避免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說理變成空洞的說教,從而使得說理更加生動且具有感染力、說服力。此處構建樣式的“事理”部分也指的是融入進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論證說理部分的事實。
“事理”往往不應當僅就案件事實敘述,而應當結合涉案糾紛的基本人物關系、家庭關系、社會關系等,借助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充分闡述其中蘊含的情理內涵,甚至可以客觀地對雙方當事人的行為進行評價,即通過敘述邏輯的展開實現法內敘事與法外敘事的融合。因為符合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意味著符合主流的價值理念,這一行為應當具有一定程度的合理性與可接受性,并不會讓聽眾群體產生明顯的抵觸性、矛盾性的一般情感。
特別是在一些涉及婚姻家事、倫理道德等類型的案件中,基于家事案件的特殊性——訴爭焦點關涉社會風俗與倫理道德以及裁決結果影響社會和諧,若處理不當很有可能引起道德風險。此時,司法者在通過建立證據間的鏈條形成法內敘事的基礎上,運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還原當事人的日常生活語境,如是否實施某種不當或不合法的行為,借事件的情節發揮和情節剪裁建立事件之間的因果關系,充分釋放法律意義和事實意義,以避免陷入倫理與道德的循環論證中。
根據文書說理的依據是否唯一,可以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適用方式劃分為單獨適用與復合適用。①參見周尚君、邵珠同:《核心價值觀的司法適用實證研究》,載《浙江社會科學》2019年第3期。單獨適用是指裁決結論的唯一依據便是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如在鄧某與繆某健康權糾紛案一審中,司法者依據尊老愛幼的傳統美德和核心價值觀,認定被告毆打原告致傷的行為成立。②參見鄧某訴繆某健康權糾紛案,甘肅省環縣人民法院(2021)甘1022民初317號民事判決書。該判決理由僅強調了尊老愛幼的傳統美德是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所應倡導的準則,而未明確指明健康權所涉及的法律規范,說理重點著眼于行為的社會效果,忽略了法律關系的闡述。
基于此,調整后的民事判決書在論證說理部分,應進行層次劃分。即結合具體案情,在找尋案涉糾紛是否有對應的法律規范作為裁判依據后,進行分情況處理(見圖5):

圖5 核心價值觀融入論理部分的樣式
第一,若尚不存在規范性法律文件作為裁判依據,則結合案件事實X重點審查當前適用的語境,并借助已經選擇的核心價值觀的具體內涵Mx對案情進行語義描述、分析與論證,從而得出裁決結論C。即X:Mx→C。
第二,若存在規范性法律文件作為裁判依據,則在詳細闡述裁判結果所依據規范T1的基礎上,著重審查案涉法律關系指向的核心價值觀內涵Mx,并結合對案件事實X的闡述,獲得裁決結論C。即T1+(X:Mx)+X→C。
在上述鄧某與繆某健康權糾紛案中,司法者在分析案涉法律關系——侵權責任后,便應找尋是否有相應的規范性文件支撐裁決依據。此時侵權責任編中過錯責任的對應規范正是此處的規范性法律文件,故應當在詳細闡明該條規范的基礎上,結合本案指向的“友善”內涵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對具體案件事實進行邏輯涵攝,從而獲得本案的裁決結論。
當然,在上述邏輯涵攝的全過程中,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作為裁決依據的正當理由與合理解釋貫穿于內部正當證成的始終。
尾部(裁判文書中陳述援用法條之前的位置)盡管不是民事判決書論證說理的主要陣地,但在尾部添加司法者結合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對于個案的評析可以視作說理的自然延伸,通過寄托司法者的道德情懷與司法期許以推動說理趨于完善。
例如,程某訴某科技公司不當得利糾紛案判決書的尾部如是寫道:“作為直播平臺的經營者,亦應擔負起與其盈利相對等的社會責任,加強對未成年人或其他無民事行為能力、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的保護,注重傳遞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①程某訴北京陌陌科技有限公司不當得利糾紛案,浙江省金華市中級人民法院(2020)浙07民終4515號民事判決書。此時在裁判文書尾部的闡述,可以看作司法者以文書為載體,對該文書的受眾們作出明確的行為指引,發揮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價值引導、情緒疏導的積極效用,實現教育功能,即借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政治話語力度增強文書的說服力。當然這里的受眾不僅僅指案涉糾紛的參與者,還包含所有在網上瀏覽該份裁判文書的“普遍受眾”。
另外,考慮到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在文書尾部應發揮的正面引導作用,不宜采用類似于“在他人出殯現場以鬧場和阻撓出殯的方式獲取債權憑證,違背了友善、和諧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本院予以譴責”②張浦龍、張玉琴訴郎晚勝民間借貸糾紛案,山西省晉城市中級人民法院(2021)晉05民終727號民事判決書。等否定性評價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