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宏蕾

2021 年10 月1 日,太原市汾河兩岸景色( 曹陽/ 攝)
過去一年,全球大宗商品價格普遍上漲,尤其是煤炭價格全年平均漲幅超過70%,動力煤價格更是翻倍,由此帶動資源大省山西GDP一路上升。
根據山西省統計局、國家統計局山西調查總隊聯合發布的2021年山西全省經濟運行情況,2021年,山西GDP突破2萬億元大關,達到22590億元。名義GDP增速(即沒有剔除物價因素影響的增速)為28%,位居全國第一;實際GDP增速9.1%,位居全國第三。
從名義增速看,2021年全國GDP增速最高的3個省份分別是山西、內蒙古、海南;從實際增速來看,2021年全國GDP增速最高的3個省份分別是湖北、海南、山西。
曾被坊間認為“沒有存在感的省份”——山西省成為2021年最受矚目的GDP增長明星。
GDP只是經濟發展的指標之一,中國已走過了“唯GDP論英雄”的時代,但仍然可以從GDP數值變化中,讀出地方經濟發展的新動向。
作為國內典型的資源型大省,山西境內有11個資源型城市,119個縣(市、區)中94個有煤炭資源。但經過長年開采,部分縣市已接近或幾乎接近資源枯竭。
分析人士認為,當下的重點是:隨著未來全球供應鏈恢復正常,大宗商品價格有望持續回落,“一夜暴富”的資源大省在消耗完短期紅利之后如何繼續保持高速增長?
煤炭大省,因煤而興。隨著改革開放后國內經濟快速發展,對煤炭需求量猛增,1979年9月19日,山西向黨中央、國務院呈報了《關于把山西建成全國煤炭能源基地的報告》。報告于1980年得到回應:國家支持山西做強能源基地,重點支持煤炭產業。之后,國家放寬了對煤炭行業的管理政策,鼓勵集資辦礦。
2021年, 山西GDP突破2萬億元大關, 達到22590億元。名義GDP增速28%,位居全國第一,實際GDP增速9.1%,位居全國第三。
“山西私人煤礦發展最紅火的時候,焦煤產區晉中、臨汾等地甚至出現村村點煙煉焦的盛況。”一位熟悉煤炭產業的業內人士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被國家確立為能源重化工基地的山西,為支撐和保障我國經濟持續、快速增長作出了突出貢獻,助推扭轉了當年我國能源短缺的局面。
這一時期的山西省經濟穩定發展,1981-1986年GDP總量排名穩定在第15名。
雖然煤炭產業欣欣向榮,但1983年的《山西能源重化工基地綜合規劃》就已提出,山西經濟發展不能單純靠挖煤,而是要以煤炭為中心,構建電力、煤化工、輕工業等相互協調、有較好效益的產業體系。
“彼時山西區域經濟發展主線還是將有限的財力物力集中在以煤炭為核心的能源產業和基礎設施上,忽略了對新經濟增長點的培育和新興主導產業的布局,單一化、重型化、畸形的產業結構得到鞏固。”山西省社會科學院生態文明研究所所長李峰分析。
從山西省歷年GDP變化情況來看,1987年后,山西省GDP排名開始滑落。1987-1990年落至第18名,直到1995年山西省GDP總量才首次破千億,成為全國第20個GDP總量破千億的省份。
此后多年,山西一直探索轉型之路,但難以擺脫“資源陷阱”。
1996年,山西在《關于調整產業結構的實施意見》中提出,全面調整產業結構是振興山西經濟的關鍵。“但這一輪產業結構沒有達到預期效果,仍然是低端化、單一化的產業結構,行業機械化、規模化生產水平任然不高。”李峰說,1997年,山西各類煤礦為10971座,達到歷史峰值,其中小型煤礦占比超過99%。
2000年左右,中國經濟進入新一輪繁榮周期,煤炭需求劇增,煤價上漲,山西迎來煤炭產業黃金時代,“一煤獨大”的產業格局越發難以動搖。
2003-2005年,山西省GDP排名上升6名。“福布斯富豪榜”2005年上榜的10個山西富豪家族,6個涉及煤焦化,“煤老板”之名傳于大江南北。
“煤炭給山西帶來巨大財富,但也擠壓了其他產業的發展,成為后來轉型的沉重包袱。”該業內人士分析。
2006年之后,山西省GDP排名持續回落,2014年落到歷史最低點——第24位。2020年,山西位居第21位。
從2008年開始,受國際金融危機影響,國內外能源需求快速萎縮,山西煤、焦、化工、冶金等產品量價齊跌,工業增速一度滑落到全國倒數第一。
“山西不是沒有想過改革,國企改革、招商引資、煤炭企業產權股權多元化等措施都曾大張旗鼓地進行。”上述業內人士說。
2010年12月,山西正式獲批成為“國家資源型經濟轉型綜合配套改革試驗區”。山西在此前的申請方案中提出,將繼續推進煤炭資源整合,建設現代化煤炭能源產業,建設煤電氣一體化的綜合能源基地和產業體系,打造文化旅強省,實現全省經濟由單一資源化主導型產業向新型、多元、現代產業體系轉型。
為實現轉型目標,山西出臺了一批制度性改革文件,在煤電聯營機制、低熱值煤發電項目審批、用地管理改革等多個領域取得一些突破。
2012年《山西資源型經濟轉型配套改革試驗區建設總體方案》獲得批復,這是我國第一個全省域、全方位、系統性的國家級綜合配套改革試驗區。總體方案從產業轉型、生態修復、城鄉統籌、民生改善四個方面明確了山西綜改試驗區的主要任務,山西自此開啟全面轉型。
隨著一系列政策逐步顯現作用,山西產業結構轉型明顯。具體表現在:第二產業占GDP比重由2010年的近60%降低到2016年的38.54%;第三產業保持在7%以上的增長速度,2015年首次占GDP比重過半,達到53.2%;煤炭工業增加值占全省工業增加值比重明顯降低,2015年首次跌破50%。
“‘一煤獨大’現象得到初步改觀。”李峰說,“多年來,一旦煤炭價格大幅下跌就導致山西經濟斷崖式下滑,結構失衡的切膚之痛時刻提醒山西必須跳出怪圈,在煤價低迷時自覺轉型,煤價高漲時強力轉型。”
新一輪全面轉型于2017年開啟。當年9月,國務院出臺《關于支持山西省進一步深化改革促進資源型經濟轉型發展的意見》。隨即,山西出臺《貫徹落實國務院支持山西省進一步深化改革促進資源型經濟轉型發展意見行動計劃》。
之后,山西加快建設煤炭綠色開發利用基地、電力外送基地、現代煤化工示范基地等,“這標志著山西能源領域改革由單一傳統能源領域拓展到能源全領域。”李峰說。

2021年9月23日,參觀者在第七屆中國(山西)特色農產品交易博覽會上拍攝智能機器狗( 楊晨光/ 攝)
從整體區域版圖來看,近年來中部崛起的勢頭明顯加速。安徽全境納入長三角城市群規劃,湖南、湖北、江西共同構建長江中游城市群,而山西,在區域發展版圖中顯得相對不那么亮眼。從核心城市來看,合肥躋身新一線城市,武漢、鄭州成為國家中心城市,但太原多年來轉型乏力。
但到了2021年,山西一躍成為中西部地區GDP總量增長的一匹“黑馬”。
2021年山西是全國唯一名義增速超過20%的省份,超過第二名內蒙古10個百分點;全省財政收入增長23.4%,工業企業利潤翻了2.5倍,均創歷史新高。
山西各城市GDP也是“全員暴漲”。11個市GDP名義增速全部超過20%;長治、呂梁、晉城三市甚至超過30%,最高的長治達35%;省會太原GDP首次突破5000億元大關,占全省總量的22.7%。
“2021年是山西經濟穩步復蘇的一年,各地市呈現出你追我趕和穩中求進的發展態勢。”山西省統計局相關專家表示。
對于山西而言,“轉型過程中,一定要有戰略定力,不受短期利益影響,瞄準長遠戰略目標,形成有利于轉型的一籃子政策組合,給市場發出清晰而穩定的信號,最終實現意愿企業進駐、有效要素集聚、配套資金流入的有利局面。”沈桂龍建議。
耀眼數字背后,煤炭產業再立首功。2021年,山西原煤產量高位運行,全年煤炭產量達到11.9億噸。
“疫情造成全球供應鏈緊張,疊加歐美國家通脹預期等因素,大宗商品價格全線大漲。”華南城市研究會副會長孫不熟告訴《瞭望東方周刊》,山西煤炭產能迸發出巨大能量。
值得注意的是,雖然山西此次GDP“暴漲”離不開煤的因素,但其近幾年在產業轉型升級上的努力,效果也已同步顯現。
2021年前三季度,山西規模以上工業中,非煤工業增長明顯快于煤炭工業。非煤工業中,裝備制造業增長31.9%,工業戰略性新興產業增長25.3%,高技術制造業增長44.1%,明顯快于山西全省工業增速。
相比之下,同為煤炭大省,2021年陜西GDP增速為6.5%,比全國平均水平低1.6個百分點。此前,當地統計局在分析前三季度經濟運行情況時曾指出,陜西面臨“下行壓力明顯加大的挑戰”。
據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資源與環境政策研究所測算,隨著中國能源消費革命的推進,到2025年煤炭消費占比將降至50%以下,到2030年,煤炭需求占比將進一步降至40%左右。
“在當前‘雙碳’政策背景下,2021年出現了一批快速增長的資源型城市,其受短周期因素影響明顯,但中長期要實現持續穩定增長難度很大。”上海社會科學院世界中國學研究所所長、國際都市創新研究中心主任沈桂龍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對資源型地區來說,經濟結構失衡的趨勢未來可能會更加明顯。”上海對外經貿大學金融發展研究所副所長鐘輝勇表示。
“要清醒地看到,山西在突破經濟社會發展根本矛盾方面,體制機制改革和政策創新還有待取得全面突破;在破解資源型經濟轉型的深層次問題方面,山西還沒有形成可借鑒、可復制的經驗與模式。”李峰說。
科技創新水平不足、新興產業發展落后是山西最大的短板。新興產業方面,山西新一代新能源汽車、信息技術、通訊設備、光伏電池等產業增長較快,但產業鏈條偏短、上游產業較多、產品附加值低是普遍問題。
另外,人才儲備不足,新興產業和高新技術企業發展的人才短板問題突出。
2020年6月,太原市發出《致2020年高校畢業生的一封信》,“求才帖”直言——“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渴求高精尖缺人才”。
不僅人才不足,山西還是中部唯一一個十年間人口減少的省份。“資源性地區、城市的人口會持續流出,這是一個大趨勢,難以避免。”鐘輝勇說。
生態環境保護壓力大、核心城市帶動能力弱、產業升級水平不足、公共服務水平不高等問題長期困擾山西。“山西需要轉變經濟發展的思路,關鍵不僅是提高GDP總量,提高人均GDP更加重要。”鐘輝勇建議。
“從已有資源型城市的轉型經驗看,一種是實現不同資源的稟賦轉換,滿足市場增長的新生資源需求,如西班牙伊比利亞老礦區,發現新礦藏而再生;一種是原有產業的改造和轉換,如美國的匹茲堡(鋼城),通過改造傳統產業,發展現代產業,實現重工業產業向服務型產業轉移;三是產業鏈條的延伸和拓展,如美國洛杉磯,不斷向下游產業鏈延展,帶動農業開發,促進農業及其加工業的發展。”沈桂龍說。
“成功的轉型可以有上述不同方式的交叉混合,但能否轉型成功,需要資金、技術和勞動力的集聚和有效組合。能不能吸引到特定產業領域的高層次人才,并有大量資本進駐,對轉型非常關鍵。” 沈桂龍認為,下一步應通過技術創新來推動產業轉型,或利用新技術催生新產業,借助新技術拉長產業鏈,利用新技術疊加多產業,從而改變原有依賴特定資源、單一產業發展的舊有模式。
對于山西而言,“轉型過程中,一定要有戰略定力,不受短期利益影響,瞄準長遠戰略目標,形成有利于轉型的一攬子政策組合,給市場發出清晰而穩定的信號,最終實現意愿企業進駐、有效要素集聚、配套資金流入的有利局面。”沈桂龍建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