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雨珊

阿富汗是近年來國際政治熱門詞匯之一。尤其是,2021年8月15日阿富汗塔利班重新進入和控制首都喀布爾,阿富汗由此再次進入“阿富汗塔利班時刻”。此后不久的8月30日,駐阿富汗美軍完成撤軍進程,這不僅意味著美國結束了持續20年的阿富汗戰爭,也意味著2001年啟動的全球反恐戰爭就此告一段落。阿富汗上述變局對于阿富汗內部形勢以及地緣政治格局演變影響深遠,其后續效應仍在發酵演變,值得持續密切關注。人們若想理解這一阿富汗空前變局,就必須了解導致2021年阿富汗變局的始作俑者——阿富汗塔利班。阿富汗塔利班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組織?其領導組織結構如何?最高領袖是誰?阿富汗塔利班為何能夠硬抗擁有全球最強大軍事力量的美國20年而不倒?也只有了解了阿富汗塔利班,才能前瞻性預測其執掌下的阿富汗將何去何從。針對這些問題,本期特約記者采訪了中國現代國際關系研究院南亞研究所副所長王世達,請他就這些問題進行系統分析和深入解讀。
《領導文萃》:阿富汗塔利班歷史淵源如何?如何發展?
王世達:首先,阿富汗塔利班誕生于20世紀90年代阿富汗內部混戰,一度建立政權,控制阿富汗絕大部分領土。
1979-1989年,蘇聯入侵阿富汗長達10年。20世紀90年代,蘇聯扶持的阿富汗中央政府倒臺,各派勢力為了爭權奪利而大打出手,陷入空前規模的內戰。阿富汗陷入內戰深淵,民不聊生。在此形勢下,一位名為奧馬爾的宗教學生在阿富汗南部城市坎大哈拉起一支隊伍,打出“鏟除軍閥”等深得民心的口號。鑒于這支隊伍主要由宗教學生組成,故而被外界稱為“塔利班”。奧馬爾被尊為“信仰者的領袖”,成為塔利班的最高領導人。1996年塔利班占領首都喀布爾,建立“阿富汗伊斯蘭酋長國”。此后,塔利班繼續北上,力圖統一全境,卻遭到北方塔吉克族、烏茲別克族以及哈扎拉族武裝的聯合抵制,但仍然占領了阿富汗95%以上的土地。奧馬爾成為這一時期實際上的阿富汗最高領導人。也正是在這一時期,“基地”組織頭目本·拉登來到阿富汗,并作為普什圖人的客人在阿富汗站穩了腳跟。
其次,阿富汗塔利班在2001年“9·11”事件后淪為武裝反抗組織,與美軍鏖戰長達20年。
2001年,拉登及“基地”組織制造了針對美國的“9·11”恐怖襲擊。美國小布什政府在要求塔利班交出拉登未果之后立即對塔利班動武,很快就推翻了塔利班政權,奧馬爾率領塔利班殘部進入巴基斯坦與阿富汗接壤地區的部落區。2003年,小布什政府在阿富汗戰爭尚未結束時又發動了伊拉克戰爭,將主要軍事、財力等資源轉向伊拉克,這為塔利班重建組織結構提供了難得機會。奧馬爾充分利用了這一窗口期,重建塔利班,并在2005年開始重返阿富汗。2005-2007年期間,塔利班東山再起,不斷在阿富汗境內發動各類武裝襲擊。
2014年底,美國奧巴馬政府宣布正式結束在阿富汗的作戰任務,駐阿富汗美軍主要精力轉向為阿富汗安全部隊提供顧問和支持,以及針對“基地”組織等國際恐怖主義組織的反恐行動。阿富汗安全部隊開始承擔針對塔利班的主要作戰任務,負責國土防衛。此后,塔利班的影響力持續上升。2021年5月開始,塔利班發起空前規模的攻勢。自8月6日攻下首個省會城市以來,塔利班在短短10天時間內攻占了幾乎全部34個阿富汗省會城市。8月15日,阿富汗塔利班進入首都喀布爾,隨后宣布國號仍然為“阿富汗伊斯蘭酋長國”,這意味著塔利班在與美軍鏖戰20年之后再次贏得了執政地位。
《領導文萃》:阿富汗塔利班是政黨,還是宗教組織?或者僅僅是成功翻盤的武裝反對派?
王世達:塔利班系普什圖人為主體的政治和軍事組織。普什圖人是阿富汗的主體民族,長期控制阿富汗政權。在“阿富汗人”一詞沒有用來指居住在阿富汗土地上的所有居民以前,該詞專指普什圖人。當前,普什圖部落仍然保留氏族制度,按照起源劃分為有親屬關系的部落聯盟、部落和部族,主要分為五大部落聯盟:杜蘭尼(Durrani)、吉爾扎伊(Ghilzai)、薩巴尼(Sarbani)、古爾古斯(Ghurghusht)和卡蘭尼(Kalani),在此之下存在大約350多個部落。部落之下又分為部族、氏族和家庭。
整體看來,塔利班之核心訴求是建立“伊斯蘭政府”,區別只在不同階段的重點不同。20世紀90年代,塔利班旨在建立一個實施沙里亞法統治的伊斯蘭酋長國,結束軍閥混戰局面,實現阿富汗的穩定與秩序。2001-2021年,塔利班的首要目標是將外國軍隊趕出阿富汗,并建立和捍衛“伊斯蘭政府”。
整體看來,塔利班之核心訴求是建立“伊斯蘭政府”,區別只在不同階段的重點不同。20世紀90年代,塔利班旨在建立一個實施沙里亞法統治的伊斯蘭酋長國,結束軍閥混戰局面,實現阿富汗的穩定與秩序。2001-2021年,塔利班的首要目標是將外國軍隊趕出阿富汗,并建立和捍衛“伊斯蘭政府”。例如,塔利班2019年公開發布《什么是和平道路》一文,稱阿富汗戰爭的主要原因是外國占領。結束戰爭和建立和平的主要條件是消除外軍占領。只要外國占領者仍然存在,阿富汗就無法和平,“圣戰”會一直進行。可以說,塔利班在建立“伊斯蘭政府”、實現阿富汗民族自決方面的追求始終如一,這既是塔利班與美國鏖戰20年的精神支柱,也是獲得普什圖部落支持的根源所在。這表明塔利班意識形態底色并未改變,堅持伊斯蘭主義或者政治伊斯蘭,其基本宗旨是反對西方化,反對世俗化,返回伊斯蘭教原始教旨,建立由宗教領袖或教法學者統治的、以伊斯蘭教法為基礎的伊斯蘭國家和秩序。
《領導文萃》:阿富汗塔利班領袖是誰?內部組織結構如何?
王世達:自創立以來,塔利班一直是結構完善、高度集權的軍事政治組織。塔利班領導體系可分為高中低三層。首先是高層領導。塔利班高層領導包括:最高領袖、輔佐最高領袖的執行領導人、集體領導機構“最高蘇拉”以及數目并不固定的專門委員會。塔利班領導機構呈現高度集權的特色。“最高領袖”代表塔利班的最高權威,集體領導機構“最高蘇拉”則主要發揮咨詢功能,最終決策是由最高領袖決定。其次是中層領導。塔利班中層領導大多在20世紀90年代就擔任過軍事指揮官、警察局長以及指揮官副手等職務。與高層領導不同,畢業于宗教學校的中層領導相對占比較低,其首要選擇標準是軍事指揮能力強悍。最后是基層指揮官。基層指揮官身處作戰一線,往往是本地人,強調軍事能力,因傷亡率較高而更替頻繁。簡言之,塔利班系以普什圖族為中堅力量的軍事政治組織。其中,坎大哈地區的普什圖人,特別是伊沙克扎伊部落把持高層職位,非普什圖人在塔利班高層領導中地位不彰,但在第二層、第三層領導中數量較多。
2021年9月7日,塔利班正式宣布成立過渡政府,并且公布了33人臨時政府名單。根據塔利班最高領袖阿洪扎達任命,哈桑·阿孔德擔任臨時政府總理。阿孔德可謂塔利班元老,與塔利班創始人奧馬爾關系非常密切,被稱為奧馬爾的“親密戰友和政治顧問”。正因為如此,阿孔德在塔利班各個層面廣受尊敬,尤其是得到最高領袖阿洪扎達的認可,得以長期擔任塔利班“最高蘇拉”負責人。除了阿孔德之外,參與塔利班創立的塔利班元老、現任政治委員會負責人巴拉達爾出任第一副總理。此外,塔利班軍事委員會負責人、創始人奧馬爾之子亞庫布則出任代理國防部長,另一名軍事負責人西拉杰丁·哈卡尼則出任代理內政部長。可以說,塔利班內部不同派系壟斷了大部分臨時政府要職。
《領導文萃》:阿富汗塔利班2021年8月15日成功奪取政權,并且迫使美軍徹底撤出阿富汗,塔利班主要依靠什么樣的戰術實現了這一重大軍事勝利?
王世達:考慮到阿富汗國土面積達65萬平方公里,放在歐洲可謂一個不折不扣的大國,而且作為山地國家,地形崎嶇,塔利班此次奪權過程可謂秋風掃落葉,其勢頭之猛烈、速度之迅猛超過了包括塔利班本身在內所有方面的預測。塔利班取得空前軍事勝利主要原因如下:
首先,堅持武裝斗爭,以游擊戰、自殺式襲擊等非傳統作戰方式與美軍和阿富汗政府軍周旋。
自20世紀90年代成立以來,武裝斗爭一直是塔利班安身立命之本,在任何時候都不會輕易放棄。例如:2020年2月,塔利班與美國簽署和平協議。塔利班最高領導人阿洪扎達在簽約后表示:“塔利班將繼續保持和發展武裝力量,以捍衛‘伊斯蘭國家。”因此,堅持武裝斗爭是塔利班成功迫使美國撤軍,并得以重新執政的關鍵原因。具體來說,塔利班作戰方式非常多樣,自殺式襲擊、較大規模武裝突襲等作戰手法嫻熟,襲擊目標遍布阿富汗全境,遍布所有的戰略方向。阿富汗南部是普什圖部落的核心地帶,可謂塔利班“龍興之地”及其大本營所在地,無疑是塔利班的活動重心。阿富汗東部既有相當規模的普什圖部落分布,又毗鄰巴基斯坦境內普什圖部落區,對塔利班而言具有戰略意義。阿富汗北部傳統上是反塔利班的北方民族聚集地,但也存在若干普什圖部落飛地,且扼守與中亞國家,尤其是塔吉克斯坦的通道,近年來成為塔利班的戰略拓展方向。阿富汗西部與伊朗接壤,塔利班也非常重視。事實上,塔利班2021年奪權過程中所攻取的第一個大城市就是西部尼姆魯茲省首府扎蘭季。
其次,高度重視政治斗爭,強調“攻心為上”,“不戰而屈人之兵”。
除了強化武力對阿富汗政府和安全部隊施壓之外,塔利班多年來堅持軍事和政治手段并重的策略,非常注重以政治手段積極收買人心。例如,在重新奪權以前,塔利班頻繁指責阿富汗中央、省政府以及基層政權“腐敗透頂”,宣稱其控制區內的統治遠好于“喀布爾黑幫”統治,并建立由毛拉負責的宗教法庭,根據伊斯蘭教義快速審理阿富汗民眾之間的糾紛,其結案效率遠遠高于阿富汗政府設立的法庭。在國家層面,塔利班仍然自稱“阿富汗伊斯蘭酋長國”,形成與阿富汗民選政府并立的局面,并積極通過宣傳驅逐外軍、建立伊斯蘭政權等具有吸引力的口號,持續爭奪阿富汗政府的民眾基礎。
《領導文萃》:前阿富汗政府軍高達30多萬人,而塔利班僅有數萬人,裝備也遠遜于政府軍,為何政府軍一觸即潰?
王世達:阿富汗安全部隊總兵力約30萬人,其中主體作戰力量政府軍將近20萬人。塔利班兵力沒有確切統計數字,一般認為在6萬至10萬人之間。政府軍明顯占據兵力優勢。此外,政府軍擁有坦克、裝甲車、火炮等重型作戰裝備,空軍擁有攻擊機、武裝直升機等空中打擊力量,在戰斗中還能不時得到美國空中力量的支援。塔利班則僅僅是裝備步槍、火箭筒的輕步兵部隊。然而,兵力和裝備都占優勢的政府軍卻無法戰勝塔利班,這主要是因為政府軍作戰意志薄弱,缺乏類似塔利班“寸步不讓、決一死戰”的意志和士氣;內部凝聚力不強,存在以不同民族、部落劃線的情況,不如塔利班自上而下高度一致,聽從“最高蘇拉”的統一指揮。根據我觀察,在2021年8月以來塔利班攻占城市的過程中,頻繁出現政府軍在塔利班壓力下主動撤出城市、不戰而退的局面。
《領導文萃》:作為全世界最強大的軍事機器,美國在阿富汗采取了什么樣的政治和軍事策略,為何對塔利班無能為力?
王世達:2001年,“9·11”恐怖襲擊招致美國軍事介入阿富汗,推翻了當時的阿富汗塔利班政權,啟動了阿富汗反恐戰爭。該戰爭延續了20年,直至2021年8月30日結束。在此期間,美國歷經小布什、奧巴馬、特朗普和拜登四任總統,反復調整阿富汗政策,但都沒有奏效,其主要癥結如下:一是從一開始就將塔利班逼到無路可退。根據阿富汗部落傳統,戰爭失敗方會放下武器、尋求與勝利方和解,勝利方大概率將接受,雙方得以和平共存。然而,在2001年推翻塔利班政權之后,美國軍政當局絲毫沒有考慮當時塔利班領導人關于放下武器、尋求赦免以及體面生存的訴求,而是將塔利班徹底排除在阿富汗未來政治框架之外,并繼續打擊和消滅塔利班殘余力量,這導致塔利班退無可退,只能與美國戰斗到底。美國這一態度恰恰決定了阿富汗戰爭無法短期內結束,而成為“美國歷史上最漫長的戰爭”。
二是在反恐與阿富汗國家建設之間首鼠兩端。美國最初介入阿富汗戰事是為了打擊“基地”組織抓捕領導人本·拉登,希望將在阿富汗軍事行動控制在一定范圍之內。然而,隨著戰事繼續,美國不愿意放棄“塔利班倒臺之后改造阿富汗的歷史機遇”,并以“不進行國家建設,就不能確保‘基地組織不會卷土重來”為理由,在阿富汗進行大規模的國家建設行動,試圖以國家建設幫助其扶持下的阿富汗政府贏得針對塔利班的“民心之戰”。這導致美國陷入了原本屬于阿富汗政府治理范疇的繁雜事務,耗資巨大卻只產生了一個腐敗丑聞頻發的政府,反而刺激了阿富汗民眾對阿富汗政府和美國的不滿,為塔利班招兵買馬提供了機會。
此外,在2021年塔利班奪權過程中。作為盟友,美國給阿富汗政府的軍事建議簡直就是“坑隊友”:建議阿富汗政府放棄被塔利班包圍或者攻打中的地區,進一步收縮軍隊,固守關鍵城市和戰略公路。這意味著阿富汗政府幾乎沒有計劃和能力奪回任何失地。也就是說,美國建議阿富汗政府坐視塔利班的影響力持續擴大。
《領導文萃》:阿富汗變局對于美國反恐戰爭意味著什么?
王世達:一般意義上說,美軍撤出阿富汗意味著美國在阿富汗的反恐戰爭告一段落。具體說來,美國持續降低反恐在其外交戰略中的排序,且反恐資源從聚焦阿富汗轉為更加分散和去中心化。
一方面,美國政府的外交和安全戰略重點加速從“反恐壓倒一切”轉向“大國地緣政治博弈”。這一轉型在奧巴馬時代的“亞太再平衡”戰略中初見端倪,其加速轉向則完成于特朗普政府時期。尤其是,特朗普政府2017年12月出臺的國家安全戰略,其中反復提及“中國和俄羅斯對美國國家安全構成嚴重威脅”,正式提出明顯針對中國的所謂印太戰略,并將其排在美國地區安全戰略之首。 2021年4月14日,美國總統拜登在對阿富汗政策講話中明確表示,相比于阿富汗問題,美國存在諸多“更優先事項”,如應對“源于中國的嚴峻威脅”“中東和非洲更為分散的恐怖主義威脅”“網絡空間管理和新技術規則制定”等。 很顯然,應對“源于中國的嚴峻威脅”顯然比阿富汗反恐戰爭更為重要。簡言之,在拜登政府任內,美國已經將中國視為“經濟、外交、軍事、科技等全領域的戰略競爭者”,認為中國是“美國在21世紀面臨的最嚴峻地緣政治挑戰”。正是基于以上判斷,拜登政府希望通過減少在阿富汗問題等所謂次優先方向的投入,聚焦應對中國、俄羅斯等對美國的挑戰,以便“從自信和實力優勢地位出發與中國等打交道”。 在這一安全戰略視野下,美國反恐資源投入勢必縮減,反恐立場必然出現后退。
另一方面,美國反恐資源從聚焦阿富汗轉向更加分散和去中心化。2021年8月16日,拜登就阿富汗問題發表講話,強調美國必須“關注當前的威脅,而不是停留在過去的威脅”。拜登認為,美國當前面臨的恐怖主義威脅遠遠超過阿富汗一國范疇,索馬里的青年黨、阿拉伯半島的“基地”組織、敘利亞和伊拉克的“伊斯蘭國”等都構成威脅,需要持續關注和防范。在阿富汗大規模駐軍無助于打擊在中東和北非廣泛地域存在的恐怖主義威脅。拜登還認為,在中東和北非上述國家,美國都執行了有效的反恐任務,因此,反恐并不一定要在對象國擁有大規模永久軍事存在,未來美國將對阿富汗采取類似做法,尤其是依賴情報搜集、超視距軍事打擊等對源于阿富汗的恐怖威脅進行實時監控和有效打擊。
《領導文萃》:阿富汗塔利班建立政權之后,面臨哪些棘手的挑戰和難題?
王世達:2021年9月7日,塔利班成立臨時政府,結束了8月15日進入首都喀布爾以來的阿富汗無政府狀態。盡管執政將面臨很多挑戰,但這些挑戰均不能對塔利班執政構成根本性威脅。
首先,塔利班的確存在內部分歧,但分歧不會演變為沖突和內訌。塔利班內部并非鐵板一塊,其領導層“政治委員會”和“軍事委員會”之間、高層與中下層指揮官之間存在若干分歧。例如,塔利班強硬派堅持要求實施純粹的沙里亞法統治,完整意義上重建“阿富汗伊斯蘭酋長國”。溫和派長期在海外活動,與美國西方保持密切溝通,了解國際社會對于塔利班的期待和訴求,主張展現一定靈活性。從9月7日臨時政府名單分析,塔利班強硬派明顯占據上風,溫和派遭到一定程度的擠壓,這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塔利班內部團結。例如,塔利班溫和派代表人物、長期擔任駐多哈政治辦公室負責人的巴拉達爾一度離開首都喀布爾,回到大本營坎大哈。盡管如此,塔利班仍是阿富汗境內最有組織性、最具紀律性的政治和軍事組織,其內部分歧整體在可控范圍,且最高領袖阿洪扎達作為宗教領導人擁有最高權威,在很大程度上緩和了內部分歧。例如,9月21日,塔利班宣布了第二輪臨時政府要員名單,其中毛拉扎基爾擔任國防部副部長,薩達爾·易卜拉欣擔任內政部副部長。上述兩人均效忠塔利班前領導人曼蘇爾,且手握重兵。塔利班將此二人納入臨時政府,顯示其內部具有較強的凝聚力。
其次,塔利班政權財政資源吃緊,但“缺錢”問題并非無解。阿富汗經濟長期依靠外部投資、國際援助和大量外國軍隊駐扎而催生的“服務外軍經濟”,迄今沒有形成內生經濟增長動力和機制。隨著美國與其盟友8月30日完成撤軍,來自西方世界的經濟援助和投資基本停止。美國政府8月還凍結了阿富汗中央銀行95億美元資產。美國官員就此表示,塔利班仍在美國財政部的制裁名單上,未來將阻止塔利班從美國獲取資金。塔利班政權缺錢顯然影響其支付官僚體系工資、恢復社會秩序以及展開經濟重建。但該問題是暫時性問題,并非無解。在美軍駐扎期間,美國政府平均每年為阿富汗民選政府提供20億美元的民事援助,以及46億美元軍事援助資金。聯合國報告顯示,在重新奪權之前,塔利班每年大約能獲得約16億美元的資金收入。當前,塔利班執掌全國政權,其財政收入勢必因控制范圍的擴大而水漲船高。與此同時,中東伊斯蘭世界樂見塔利班掌權的國家和團體大有人在,已經著手通過各種渠道提供資金支持。此外,民選政府執政期間,美國對阿富汗援助資金雖然很多,但其中相當部分通過美國承包商等渠道回流美國,大量資金以承包商利潤等方式流失,實際用于阿富汗經濟和社會建設的資金非常有限。塔利班執政之后則不再面臨這一問題,這無疑降低了其維持社會運轉和經濟發展所需要的資金水平。
當前,70%阿富汗人生活在農村地區,農業在阿富汗國內生產總值中至少占比25%,80%阿富汗人的生計直接或間接依賴于農業。正因為農業如此重要,旱災和戰亂造成的農業破壞對阿富汗沖擊極為巨大。
再次,面臨空前嚴峻的人道主義危機。發展與穩定相輔相成,互為前提。穩定是發展的前提,發展則是穩定的基礎。這一點在阿富汗表現尤為突出。2021年上半年,塔利班與前政府軍激烈作戰,爭奪地盤,嚴重干擾了當年阿富汗夏糧生產。同時,阿富汗自2020年末以來就面臨嚴重旱情,對阿富汗34個省中的25個省造成嚴重影響,未來旱情仍可能持續,這重創了作為阿富汗國民經濟支柱的農業。當前,70%阿富汗人生活在農村地區,農業在阿富汗國內生產總值中至少占比25%,80%阿富汗人的生計直接或間接依賴于農業。正因為農業如此重要,旱災和戰亂造成的農業破壞對阿富汗沖擊極為巨大。
除了糧食短缺之外,阿富汗還面臨其他領域的人道主義挑戰:阿富汗冬季酷寒多雪,但電力供應不足,普通民眾羽絨服、棉衣、棉鞋等御寒過冬物資短缺;醫療體系本就脆弱,防疫抗疫工作遭到前期戰事和國際封鎖的嚴重干擾,新冠肺炎疫情持續蔓延。
《領導文萃》:迄今沒有國家承認阿富汗塔利班政權合法性。塔利班對于外部世界是什么樣的態度?會再次自我孤立嗎?
王世達:與20世紀不同,塔利班此次重新執政不會自我孤立,將努力營造良好的外部環境。在控制喀布爾之后,塔利班從武裝反對派轉為執政者,這一角色轉變意味著亟須解決獲得國際合法性、恢復和發展國內經濟、爭取國際援助和投資等諸多問題。為此,塔利班積極表態發展與其他國家的友好關系。例如,2021年8月15日,塔利班剛剛進入首都喀布爾就明確表態,稱不會自我孤立,將保證各國駐阿富汗使館的安全,與國際社會和平共存,發展現存與外國溝通渠道。
當前,美國聯合其部分西方盟友以所謂“塔利班臨時政府不夠包容”等為理由阻撓國際社會承認新生的臨時政府。誠然,塔利班臨時政府仍有值得改進之處,但美國徹底無視塔利班積極作為也顯然無助于發揮建設性作用。迄今為止,塔利班臨時政府公布了兩輪成員名單,與9月7日第一輪臨時政府33人名單相比較,9月22日第二輪53人名單進步明顯。從組織上分析,塔利班成員占據總理和大多數部長職位,但已經有一些非塔利班成員擔任了貿易部部長、衛生部部長等部門主官;從民族上分析,盡管普什圖人占據主導,但9月22日名單中包括了4名塔吉克人、2名烏茲別克人、1名土庫曼人、1名哈扎拉人、1名努里斯塔尼人和1名夸賈人,已占據名單總數近五分之一。我認為,這也是為何塔利班臨時政府副總理巴拉達爾2022年初所表示,“塔利班已經滿足了國際社會的所有條件,理應獲得國際承認”。
塔利班作為以普什圖人為主體的政治和軍事組織,歷來重視尊嚴和榮譽,在通過武裝斗爭迫使美軍離開之后更加自信,在此情勢下若一味對塔利班施壓、頻繁對其提要求不僅難以如愿,反而可能導致塔利班更加強硬和激進。這在客觀上要求國際社會調整對阿富汗的介入方式。
《領導文萃》:阿富汗正在經歷空前變局,如何推動阿富汗局勢的平穩過渡?
王世達:盡管塔利班臨時政府面臨獲得國際承認、恢復和發展經濟、應對緊急人道主義危機等系列挑戰,但短期內阿富汗境內沒有力量能夠對其執政構成嚴峻挑戰。無論阿富汗國內外是否接受,塔利班再次執政已經是客觀存在的現實。塔利班作為以普什圖人為主體的政治和軍事組織,歷來重視尊嚴和榮譽,在通過武裝斗爭迫使美軍離開之后更加自信,在此情勢下若一味對塔利班施壓、頻繁對其提要求不僅難以如愿,反而可能導致塔利班更加強硬和激進。這在客觀上要求國際社會調整對阿富汗的介入方式。
2021年12月,安理會一致通過第 2615(2021)號決議,對適用于阿富汗的制裁實行人道主義豁免,允許為了確保及時交付人道主義援助而處理和支付必要的資金、其他金融資產和物資服務。我認為,安理會此舉開了一個好頭,在一定程度上消除了對阿富汗人道主義援助的制度障礙,未來國際社會有必要在此方向繼續努力。與此同時,相關國家和國際組織有必要強化在人道主義援助方面的協調力度。當前,大約有160 個國家和國際人道主義組織正在阿富汗提供糧食、健康援助,以及教育、水和衛生設施支持。聯合國有必要居中斡旋協調,甚至成立專門的“阿富汗人道主義援助協調機制”,避免重復建設,確保援助符合阿富汗民眾的最迫切需求。
從地區上看,相關地區國家在確保阿富汗和平與穩定方面的訴求更迫切,也相對容易達成共同立場。此前,阿富汗鄰國已經召開兩輪阿富汗鄰國外長會,表態強烈支持阿富汗實現和平、穩定和民族和解,并鼓勵包括塔利班在內的所有各方繼續開展政治對話,共商解決懸而未決問題和國家未來發展大計;督促有關方確保阿富汗領土不會對周邊國家構成任何安全威脅,不會被犯罪、恐怖和分裂勢力利用,切實同各類恐怖勢力劃清界限,并予以堅決打擊和消滅;呼吁有關方避免任何可能使局勢惡化、破壞穩定的行動,共同為阿富汗曠日持久的難民問題找到永久解決方案。我認為,阿富汗鄰國外長會呼應了美國撤軍之后阿富汗格局的演變方向和趨勢,涵蓋了核心地區利益攸關方,有望成為“后美軍時代”斡旋和推動阿富汗局勢平穩過渡的核心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