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
遠遠望去,群山背著各自的背包
陷入沉思
白云在上方
忍受著天空的蔚藍
群山的輪廓平緩而簡淡
仿佛已與天空斷交
群山是連綿的吶喊
排列成了聲波輻射之狀
群山想從整體上
緩緩地將自己抬升
陽光是最偉大的計劃
天地的寂靜里,有時間的聲音
是的,什么也阻攔不了群山
由近及遠地發綠,發藍,發灰
有時在大風中,群山似乎在奔跑
背著各自的背包
理由
六月,天亮得真早
從一座偉大山岳的背后
抄小路,乘著云霧一直下降
我走在從藥鄉到柏樹崖的路上
崖壁浸泡在溪水中
巖石灰褐,上面的天書只有鷹能讀懂
陽光以風為階梯
一點一點地向著天庭攀爬
密林已綠到了與世無爭
樹木一生只停留在一個地方
栗樹的柔荑花序披紛,致使山坡白了頭
核桃樹敲鑼打鼓地結滿了果子
玉米還只是秧苗
稻草人就已提前就位上崗
一方手帕大小的菜畦鄭重其事
栽種著扁豆和萵苣
喜鵲飛落到電線桿上
播報早間新聞
青蛙剛起床就打著飽嗝
想掀翻整個水塘
凡遇到等在村頭驚吠的小狗
一律脫帽致敬
凡遇到正在綻放的野花
一律俯身細察,立此存照
我愛這個清晨,不需要理由
這個清晨也愛我,同樣找不到理由
天那么藍,藍得我想仰躺在它的下面
藍到了沒有任何理由
慈悲
四無人影,奶牛在吃草,自己放牧自己
為了產奶,必須克制、自律
動作充滿儀式感
看見它們,就看見了“慈悲”
一個哺育世界的物種
扮演全人類的母親
連混蛋也被允許喝它們的奶
辨不清白底黑花還是黑底白花
個別的則是黃白花
似漫山英蕊印染上身
偶爾揚起頭來
環顧一下大好河山
搬運高大形體,攀爬崖坡
歡迎兩只棕背伯勞來做訪客
長長的溪水流過身旁
那碩大腫脹的乳房下垂著,如此悲傷
在山間讀書
我在露臺上讀書
群山環繞,夏天撐起一把盛大綠傘
天地間有定音鼓的顫栗
我向高山舉目
山巒用它的右臂扶持我
埋首于書卷
清風做著旁批
夏日的郵編和地址上
有綠色的細格網紋
剛才,在露臺扶梯攀爬的起點
一叢繁縷開著蒼白的小花
書頁上的字,為了強調,忽變為斜體
筆畫則轉成綠色
終極真理,究竟寫在書里
還是在頭頂,在那山巔之上
我在山間讀書
將其中一座山當成座椅
天光轉暗,散淡的放射狀條形云
仿佛上天的嘆息
夏日
太陽全祼登場,太陽高掛
揮舞著手里的劍
南風披頭散發
呼呼吹過田野的拱頂和走廊
樹葉翻卷,露出淺色的背面
羞澀的果實被偷窺
在道旁或溝渠,艾蒿已過尺
野豌豆和泥胡菜,正在認真地開花
哦,草木的靈魂,翻了個底朝天
一年之中,時光的十字路口
宇宙的窗戶大敞,走漏至高無上的信息
群峰和大地正站立起來
支起綠帆布的帷幕
在天空下,在那自由的斜對面
為了躲避心中巨大的躁狂
我一個人跑到了半山腰
泉池
兩個小泉池,一高一低,匯入下方
另一個大泉池
接下來,漫出,流淌
沿階梯地勢,由南向北
不規則池壁內,緊鄰水邊
沙石縫中,生長榆樹幼苗,開牽牛花
泉水從石灰巖滲出并充溢
從較低洞口出去
在音節中重復音節
在透明中重復透明
水的最清潔的漫步
答復白晝的笑意
云彩的鏡子
赤身裸體的樂譜
運動的玻璃
水把自己放心地交出
交給柏樹林,交給天空的注視
水把自己奔跑成遠方
又把自己望穿
這是山羊的道路,也是泉水的道路
足跡在重巖上擦出一道光芒
泉水的味道帶來秋天
失明的命運睜開了雙眼
中年多么寥闊,有不必合群的喜悅
這是歷城與長清交界的山洼
僻遠之處總是有神奇
埡口的云
沿著山路上坡,遠遠的前方有一個埡口
一朵云恰好鑲嵌在了兩個山脊
相連的那個凹處
那朵云白而輕,在陽光下舒展
全無對初春氣溫忽又轉寒的恐慌
那朵云安心地待在那個埡口,一動不動
等著我走過去
看明白它的帷幔里有什么
換上春裝不久,重又改穿冬裝
這是今年第一次進山
在緩坡稍作停留,目測到達埡口的距離
繼續朝著那朵云行走
那朵云發出了喘息和絮語
那朵云用虛幻指引著我
(路也,濟南大學文學院教授。已出版詩集、散文隨筆集、中短篇小說集、長篇小說和文學評論集等二十余部。近年作品主要有詩集《慢火車》《天空下》、散文隨筆集《飛機拉線》《未了之青》等。)
編輯: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