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四月中旬,人間芳菲之季。王蒙先生披著一身陽光進來的時候,近午時,恰是春風拂面暖。精舍里的芍藥、山藥花如彩色的星星滿眼皆是,梨花吐著白玉般的花蕾,月季花開得甚是茂盛,芬芳撲鼻。
先生眼底滿是謙和溫暖的笑,狹長的眼尾輕抬,淡定從容,架著一副眼鏡,儒雅斯文得很。說話不緊不慢,講起紅學、易經,信手拈來。沉甸甸的文化底蘊,如一壇剛開封的百年佳釀,醇厚,濃郁。
先生今年已87歲高齡,他的文學生涯始于1953年創作長篇小說《青春萬歲》。然而,在他的文學人生中,尤其癡迷的是對《紅樓夢》的研究。
王蒙先生研究、關注《紅樓夢》多年。在他的眼中,《紅樓夢》是一部百讀不厭、永遠會有新發現的文學經典,是生活的經驗結晶,亦是百般人生。
先生對《紅樓夢》的解讀更是獨出心裁:犀利剖析賈府中的人情冷暖、興衰盛亡,通過對細節的琢磨,品味大觀園里眾人心理百態,闡釋大觀園里的文學與愛情,青春與浪漫……
他曾在《紅樓夢》研學里如此說道:“嗚呼紅樓,再陪你走一遭兒吧,得其悲,得其樂,得其俗,得其雅,得其虛空,得其富貴,得其腐爛,得其高潔,它陪你,你陪它,一生又一世,一劫又一輪回,哭到眼枯又嘆到氣絕,戀到難分又舍到天外,世事洞明,人情練達,人生百味,情意千般,一夢又一夢,搖頭又擺尾……我們中國的讀書人都有兩輩子經驗,一輩子是自己也許乏善可陳的一生,一輩子是賈寶玉與他的家人情人的大歡喜大悲哀大癡迷的一生!”
王蒙先生認為,紅學是一門非常特殊的學問,也是一門非常中國化的學問,不能把它限定在小說學、文藝學、文體學等學科之內,因為它扯出來什么就是什么。研究中應多采用感悟、趣味、直觀、聯想、推測或想象,這些方法雖不太科學,但卻合乎實際,達到一種“六經注我,我注六經”的境地。他主張研究《紅樓夢》以文學的方法為主,但別的研究方法也應該保留和拓展。因為只用文學的方法不能解決《紅樓夢》中的全部問題。文學研究方法中的現實主義、浪漫主義、理想主義、象征主義在研究《紅樓夢》中均有運用。在此基礎上,王蒙先生又提出了對《紅樓夢》進行現代主義的研究,這是一個新鮮見解。他指出,因為《紅樓夢》的出現是對中國古典文學的一個顛覆。《紅樓夢》“是非英雄化的,是非因果報應的,是非線性關系的,非道德教化的,甚至于是非故事性的。這些特征顯示著它與古典主義文學的明顯差別”。我們細讀《紅樓夢》,發現確如先生所言。它確有反傳統、辟新徑的創作傾向。如果從它“突破古典、背叛古典、顛彼古典、超越古典的角度上來研究”,對當今的文學創作確實有某種意義的啟示。
先生緩緩說道:“對《紅樓夢》應進行哲學性的研究。”此時,風過精舍眾花香聚。
先生妙語如珠,妙音連連,讓人如飲佳茗。同行中人不乏文學愛好者,大家相互對視,心之深處有光亮悄然漫開。
據說先生經常游泳、爬山及各種戶外運動鍛煉,他的身形看起來非常穩健,瘦削卻并不羸弱的樣子,讓我想起“千金難買老來瘦”這句俗語。入座時,先生將他的著作《王蒙講說論語》贈送給了我。棗紅色的軟精裝線本,封內題先生親筆簽名:楊清茨女史雅正。左下方還蓋上了名章。一時感動,心里暖融融。
敘了幾盞茶的話后,便陪先生逛精舍。南院亭內及石拱橋邊分別擺放著石碑座及兩尊觀音像。先生俯身細細地看著,抬手觸摸著趨近風化雕飾“二龍戲珠”的石碑座,輕聲道:“歷經滄桑不容易。”半晌,先生讓我陪著去看了看亭內立著的木雕觀音像。研究片刻,先生取下眼鏡,回首對我說:“這確實就是宋朝特有的佛像雕塑特征,你看這寶冠、服飾、飄帶、足履,包括這眉眼開臉,宋朝的木雕藝術品能保存下來,能保存這個樣子,還真是挺不容易的。”然后又說,“木身上邊的這層漆油刷上去是為防止蟲咬腐蝕吧。”沒想到先生觀察得如此仔細,我訕訕地回話:“先生好眼力。”
緣于精舍曾是明中期皇家寺院臥佛寺遺址,最初又名妙音寺,加之經紅學會多方考證及《北京日報》刊文明確證實曹雪芹先生回京后便是寓居于此修書賣文求生,此地便被保留了下來。我跟先生大概介紹了一些情況后,便懇請先生題詞“妙音寺”。
先生沉思片刻后,提筆緩緩落下“妙音吉祥”四個字,薄薄的宣紙,因為先生的墨寶而立時豐滿起來。南書房的時光剎時亮了。先生認真地蓋上印章,便與我們敘起了家常。
先生眉眼盡是軟軟的慈善,他和氣地問我可曾出過書籍,我答有。先生說那你贈我一本學習。我躊躇地從書架上取下詩集《玉清茨》,并題上“王蒙先生指正”,赧然地遞給了先生。
先生拿到書本,扶正眼鏡,卻是很認真地一頁頁翻閱了起來,完全沒有敷衍的感覺。時光靜靜流淌在他的身上。
沽茶、聞香、品茶、談文學,一行人在歡聲笑語中愉快地結束了這次活動。
與先生合影時,先生說不要太拘束太一本正經,咱們就這樣坐著聊天,隨意些。于是側身聊天、正面聊天的影像便在不經意中拍了下來。
先生穩健地走出南門口,他的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我的心上。此時,一輪耀眼的陽光正好圈住他的背影,一時竟有一瞬間的晃神。
望著先生的背影,不由想起他那首膾炙人口的詩歌:
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來吧,
讓我編織你們,用青春的金線,和幸福的瓔珞,編織你們。
對,此刻我就是注視著先生漸行漸遠的身影,雖模糊卻清晰。
(楊清茨,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詩作散文見于《人民日報》《解放軍報》《光明日報》《詩刊》《北京文學》《星星》詩刊、《山花》《揚子江》《解放軍文藝》《中國紀檢監察報》等報刊,并入選《中國當代文學選本》《兒童文學》《漢詩英譯》《中國2019年詩歌作品榜》《中國2020年詩歌作品榜》等。)
編輯:郭文嶺
特約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