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波羅8 號：平安歸來的“圣誕老人”

文/晨鐘

幾十年過去后，現在的許多人對阿波羅登月計劃的了解大多限于“阿波羅11 號”的第一次登月和“阿波羅13 號”的險象還生，對“阿波羅8 號”則知之甚少。其實，它是一次最驚險、最刺激的任務，堪稱美國歷史上最不可思議的事件之一。

“三級跳”嚇人

1968 年12 月21 日是個星期六。黎明時分，隨著天空慢慢變亮，聚集在美國肯尼迪航天中心海灘上的人越來越多。美國東部時間7 時51 分，一枚土星5 號火箭從這里騰空而起，將阿波羅8 號載人飛船送上飛往月球的征程。

半個多世紀后，阿波羅登月懷疑論中有一種論調，置疑美國為什么剛完成一次指令-服務艙的地球軌道試驗，還沒試驗登月艙就飛向月球軌道。應該說這個疑問帶有一定的專業思考，只是忽略了阿波羅計劃中的兩個特殊情況。

當時，根據阿波羅登月計劃的總體目標，美國宇航局將其分解為10 項任務，并以不同的英文字母區分。但是正如人們常說的那樣，“計劃趕不上變化”，阿波羅計劃開始不久就出了人命，隨后登月艙的問題又接踵而來。我們知道，登月艙和指揮艙、服務艙一樣，是阿波羅飛船的三大部件之一。沒有登月艙，登月計劃只能是一張白紙。但是第一個載人登月艙的設計和工程卻麻煩不斷，使進度明顯落后。到1968 年8 月，承制登月艙的格魯曼公司正式將交付計劃推遲了3 個月，這不僅嚴重影響了后續發射試驗，甚至危及到阿波羅計劃能否按照總統肯尼迪要求的期限完成。

另一個不利情況是蘇聯正秘密開展繞月飛行，有可能趕在美國之前近距離探測月球。

▲“阿波羅8 號”任務徽標

登月艙延期交付加上蘇聯的追趕，使美國宇航局認為阿波羅計劃停滯一天，蘇聯就逼近月球一步，所以美國不能消極坐等登月艙。在這種嚴峻形勢下，阿波羅飛船計劃辦公室經理喬治·洛提出了一個大膽建議。

42 歲的喬治·洛是美國宇航局的元老，也是阿波羅登月計劃的發起人，后于1969 年成為美國宇航局副局長。他的建議是在“阿波羅7 號”完成C任務后，跳過D、E 兩項任務，直接進行F 任務，即首次載人月球軌道飛行，因為沒有登月艙，可以不帶。聽到這個膽大包天的“三級跳”，很多人嚇壞了。在美國宇航局的約翰遜航天中心，不僅飛行總指揮吉恩·克蘭茲認為“太離譜”，飛行動力學負責人杰里·博斯蒂克認為“太瘋狂”，就連飛行操作主任克里斯·克拉夫特都認為是“異端邪說”。因此，喬治·洛專門召集了一次會議，經過爭論、分析，高級主管們才統一了認識。在后來的幾天里，美國宇航局的高級管理人員和專家又晝夜不停地對計劃的可行性進行了研究，最后確信每個問題都能解決。

8 月18 日，約翰遜航天中心的頂級設計師和工程師，僅用4 個小時就最后確定了“阿波羅8 號”的繞月飛行方案。這項名為 C＇的任務將于1968 年12 月執行。

11 月11 日，美國宇航局新任局長托馬斯·佩因正式批準“阿波羅8 號”繞月飛行，并在第二天的新聞發布會上公開宣布，美國已經為“阿波羅8 號”繞月飛行做好了發射準備。

▲三名航天員準備登上“阿波羅8 號”

幾十年后，克拉夫特感慨地說：“做出‘阿波羅8 號’的決定比我們在太空計劃中做任何事情都更需要勇氣?！钡谝粋€登上月球的航天員尼爾·阿姆斯特朗稱贊“阿波羅8 號”飛行“是一個極其大膽的決定”。

成功概率只有一半

“阿波羅8 號”繞月飛行定在一個特別的日子——圣誕節。它不是美國宇航局有意挑選的，而是7 臺大型計算機算出的最佳發射窗口決定的。

▲土星5 號火箭搭載“阿波羅8 號”發射升空

▲進行直播的媒體記者

有意思的是，有人對這個日子提出了異議。約翰遜航天中心主任鮑勃·吉爾魯斯收到的一封信說，圣誕節是一個家庭團聚的日子，我們所有人都可以盡情享受幸福，不需要太空勝利來慶祝我們最偉大的節日……我認為，如果必要的話，美國人民更愿意推遲一個月。

相反，“阿波羅8 號”的航天員卻不在意。3 位航天員分別是40 歲的指令長、空軍上校弗蘭克·博爾曼，40 歲的指揮艙駕駛員、海軍上校詹姆斯·洛弗爾，35 歲的登月艙駕駛員、空軍少校威廉·安德斯。大家都是軍人，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這個道理都懂。所以當航天員主管唐納德·斯雷頓把改變“阿波羅8 號”飛行任務的決定通知他們后，3個人既吃驚又高興。按照原計劃，“阿波羅8 號”將執行D 任務，試驗包括登月艙在內的整個阿波羅飛船系統，不過那是在地球軌道上，現在改成飛向月球，大家感到很榮幸，盡管作為航天員，他們清楚這次飛行特有的巨大風險。

“阿波羅8 號”的風險來自多方面。一是缺乏繞月飛行經驗。此前世界上的27 次載人航天飛行中沒有一次超過850 英里（約1368 千米）。二是土星5號火箭第一次發射載人飛船。此前它只發射過兩次無人飛船，第二次發射還出了嚴重故障。三是飛船的可靠性?！鞍⒉_8 號”有560 萬個零部件，即使可靠性都達到99.9%，還會有5600 個缺陷。四是沒有登月艙。登月艙裝有火箭發動機，萬一“阿波羅8 號”服務艙主發動機在月球軌道失靈，它可以發揮救生艇的作用，營救處于險境的航天員（一年半后的“阿波羅13 號”爆炸事故是最好的證明）。五是航天員僅訓練了4 個月，經驗明顯不足。

多方面不利條件加在一起，讓美國宇航局載人航天飛行安全辦公室主任杰瑞·萊德勒認為，“阿波羅8 號”面對的“巨大風險是無法預見的”?？死蛱厣踔琳J為，成功的概率往多了說只有一半。

面對最危險的太空任務，3 位航天員知道自己可能有去無回，所以提前向家人贈送了禮物并預祝圣誕節快樂。細心的安德斯除了送給妻子和孩子一臺彩色電視機，供他們觀看“阿波羅8 號”飛行外，還給妻子留下兩盒錄音帶。其中一盒錄的是給家人的圣誕留言，另一盒是他和妻子的最后告別。

▲“阿波羅8 號”拍攝的月球背面照片。因為黑白乳劑比彩色乳劑的分辨率高，所以許多照片是黑白的

像是等待一場葬禮

美國東部時間10 時42 分，“阿波羅8 號”在地球軌道確認飛船各系統一切正常后開始飛向月球。在這重要的時刻，克拉夫特看著大屏幕喃喃地說：“上路了，現在你真的上路了?！?/p>

飛行途中，“阿波羅8 號”第一次穿越了范·艾倫輻射帶，第一次使用了被動熱控制程序，第一次飛過了地球和月球之間的引力平衡點，還進行了電視直播。洛弗爾面對鏡頭說：“生日快樂，媽媽。”看著電視畫面，73 歲的母親驚訝兒子竟在這樣的時候還記得她的生日。意料之外的是，指令長博爾曼病了，嘔吐、腹瀉，幾個小時后才好起來。

24 日凌晨，“阿波羅8 號”飛抵月球。它將繞行到月球背面，在那里點燃服務艙的主發動機，像汽車剎車一樣使飛船減速，最后進入月球軌道。這次點火具有決定意義，如果時間過長，飛船將因為速度過低撞毀在月面；如果時間過短，飛船將飛向遙遠的宇宙。難點是，由于通訊信號被月球隔斷，地球與飛船的聯系將中斷30 多分鐘，中間沒人能知道點火情況。

▲人類第一次拍攝的從月球軌道上升起的地球

▲博爾曼對約克誠號航空母艦船員發表感謝講話。注意，身旁兩位航天員胡子拉茬，為什么？別看當時美國能把人送上月球并安全返回，卻沒辦法讓航天員隨便刮胡子，為此博爾曼要求著陸后給他電動剃須刀，在直升機上把胡子刮干凈

“休斯敦呼叫‘阿波羅8 號’，軌道、導航正常。我們另一邊見?！痹谖挥谛菟苟氐募s翰遜航天中心，控制人員發出了指令。當“阿波羅8 號”隨著洛弗爾“一切正常，再見?！钡幕卮鹣г谠虑虮趁鏁r，控制中心的屏幕上打出了“阿波羅8 號圣誕快樂”的祝福。

再過半個小時，“阿波羅8 號”發動機即將啟動。雖然是凌晨4 點，仍有100 多人擠在一起，望眼欲穿地盯著倒計時，盼著飛船準時重新出現。正在值班的有些控制人員卻緊張得快要暈過去?！懊總€人的心越來越不安。大家都清楚，我們只有一次機會。我們靜靜地坐在那里，像在等待一場葬禮?！睅资旰?，控制人員約翰·艾倫回憶說。

▲2018 年12 月，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博物館舉行“阿波羅8 號”成功50 周年紀念活動

▲在“阿波羅8 號”成功50 周年紀念活動中，洛弗爾指著“阿波羅8 號”飛行計劃上的《創世紀》文字。這是他50 年前在月球軌道上朗讀的

即使心情再急切，也沒人希望飛船提前出現，因為這意味著發動機沒有正常啟動。專家們擔心出現這種意外，事先精心設計了一條包含地球和月球的8 字形往返軌道。這是一條救生軌道，飛船遇險時能自動沿著它安全返回地球。

“阿波羅8 號呼叫休斯敦，點火完成?！痹诘褂嫊r歸零的生死存亡時刻，洛弗爾的聲音傳來了喜訊。那一刻，控制中心爆發出一陣掌聲和歡呼。克拉夫特的眼睛模糊了，吉爾魯斯也在擦眼淚。兩個人擁抱在一起，哽咽得說不出話。

“阿波羅8 號”成功進入了月球軌道。

美好的圣誕祝福

“月球本質上是灰色的，有點像灰色的沙灘……”作為近距離目擊者，洛弗爾描述了人類第一次親眼看到的月球背面景象。

和顏色單調的月球相比，地球卻漂亮多了。在第四次飛到月球后面時，3 個人第一次代表全人類見證了地球升起。雖然美國宇航局沒有要求，安德斯還是急忙拍攝了一張地球彩色照片。這張照片后來成為“有史以來最具影響力的照片”，并被印在一張6美分的美國郵票上。

在繞月飛行的20 小時里，“阿波羅8 號”環繞月球10 圈，完成了飛船性能驗證，近距離觀察了第一次登月的兩個著陸區，還進行了幾次電視直播，特別是平安夜的電視節目吸引了全世界億萬觀眾。

當天晚上，控制中心擠滿了人，航天員的妻子和孩子，以及全球64 個國家、10 億人守在電視機和收音機前，收看收聽來自38 萬千米之外的節目。全美電視網為此中斷了正常節目。在航天員描述月球景象時，安德斯突然轉了話題說：“我們正在接近月球的日落。阿波羅8 號的全體成員有一個信息要告訴地球上所有的人?！苯又_始朗讀《創世紀》：“最初，上帝創造了天堂和地球。地球沒有形狀……”這一幕令控制中心的一切活動和聲音停止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屏幕上。

接著，洛弗爾繼續朗讀：“上帝把光明叫白天，把黑暗叫夜晚……”最后輪到博爾曼朗讀：“上帝說‘讓天下的水匯集到一起，讓干燥的土地出現’……”讀完《創世紀》第12 行，博爾曼真誠地說：“我們阿波羅8 號的全體人員最后說一聲晚安、好運、圣誕快樂。愿上帝保佑地球上的所有人?！?/p>

博爾曼說完結束語后，控制中心的科學家和工程師一個接一個哭起來。多年后，克蘭茲說：“那一幕實在太美了，我流淚了。即使到現在，我都很難壓抑心中的情感。對于每一個見證它的人來說，那個瞬間是那么真切?！苯苋稹げ┧沟倏苏f：“航天員們在月球軌道上的這段朗讀令人無比感動、無比自豪。”在世界上的其他地方，人們涌向室外，仰望天空，企圖看到剛才說話的3 個人。

航天員朗讀《創世紀》被稱為人類有史以來最美好的圣誕祝福?？伤皇秋w行計劃內容，只是航天員自己的決定，當時讓美國宇航局和政府官員非常驚訝，后來還在社會上惹出了麻煩。一些人對美國宇航局提起訴訟，指控“阿波羅8 號”航天員在月球軌道上朗讀《創世紀》，結果遭到250萬封信和請愿書的反對。最后美國地方法院駁回了訴訟，最高法院也拒絕審理起訴人的上訴。

有一位圣誕老人

圣誕節剛開始，“阿波羅8 號”就面臨著最危險的考驗。12 月25 日0 點11 分它將在月球背面點火，脫離月球軌道，踏上回家之路。這次點火比進入月球軌道還危險。來的時候，萬一沒進入月球軌道，航天員還可以返回地球；可如果不能離開軌道，他們將困在軌道上，活不過一個星期。航天員很清楚這種結局，他們做好了最壞打算，到時候絕不坐以待斃。他們將繼續觀測月球，為人類積累更多的科學資料，最后打開減壓閥排空飛船氧氣，讓自己迅速失去知覺死去。

圣誕節開始了?？刂浦行臄D滿了幾個小時前已經下班卻沒回家的操作人員和新聞記者。就像“阿波羅8 號”第一次消失在月球背后一樣，人們靜候著38 萬千米以外的消息。喬治·洛覺得這是整個飛行中最可怕的時刻，因為很快就會知道自己的登月建議是對的，還是直接導致3 位航天員死亡的兇手?？死蛱睾髞碚f，這是他參與航天計劃后一個最不安的時刻，甚至比格倫第一次從太空返回中遇到隔熱板難題時還揪心。

恢復通訊的時間到了?！鞍⒉_8 號，休斯頓……”地面控制中心開始呼叫，可是沒有回答。人們的心猛地懸起來，飛船信號現在每一秒延遲都意味著問題。

▲博爾曼與妻子和兩個兒子

將近4 分鐘時，聲音終于傳出來，是洛弗爾的聲音：“休斯頓，阿波羅8 號。請注意，有一個圣誕老人?！甭牭竭@話，控制中心再次沸騰了。洛弗爾的妻子驚叫起來，她覺得這話說得太好了。另外兩位航天員的家也響起歡呼聲。幾天來，3 位航天員的家人特別是他們的妻子承受了巨大的精神壓力，別看她們在外人面前表現堅強，其實日夜寢食難安。

在圣誕節這個闔家團聚的日子，人們惦記著全世界離家最遠的3個人。每位航天員都得到了妻子送的一份小禮物。美國宇航局的禮物最實惠，是用寫著“圣誕快樂”錫紙包裝的火雞肉、燉牛肉、葡萄汁和雞湯?！斑@是旅途中最美味的一餐。”博爾曼后來說。還有三小瓶白蘭地，因為擔心酒后出錯，他們一口沒喝。

12 月27 日黎明之前，“阿波羅8 號”安全濺落在太平洋。這是美國載人航天的第一次夜間濺落。約克城號航空母艦守候在當地迎接3 位月球“探險家”。一位救援直升機駕駛員用無線電問航天員：“月亮是綠奶酪做的嗎？”“不，是用美國奶酪做的。”安德斯回答。當“約克城號”又問早餐想吃什么時，航天員一致回答：餅干、牛排和雞蛋。

“阿波羅8 號”的壯舉轟動了世界。各國領導人紛紛寫信給美國總統表示祝賀，包括蘇聯最高蘇維埃主席團主席波德戈爾內，盡管他也許已經知道正是“阿波羅8 號”的成功為蘇聯登月計劃畫上了句號?！鞍⒉_8 號”飛行成功不到一個月，蘇聯政府取消了所有的航天員登月計劃。后來，美國宇航局和中央情報局才知道，蘇聯在“阿波羅8號”之前發射的探測器4 號、5 號、6 號都遇到了嚴重問題，不是再入時爆炸，就是再入時墜毀。

▲洛弗爾和妻子與子女

▲安德斯和妻子與子女

在美國，“阿波羅8 號”歷時6天3 小時的任務，對許多人來說是最神奇、最重要的飛行，他們把它稱為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冒險，稱為一座里程碑，超過了“阿波羅11 號”首次著陸。阿姆斯特朗認為“阿波羅8 號”代表著阿波羅精神。

“阿波羅8 號“的3 位航天員在后來的歲月里又度過了許多個圣誕節，但是他們以及所有與飛行任務有關的人都終生不會忘記1968 年的圣誕節。那天，他們共同送給人類的是“阿波羅8 號”繞月飛行成功這份最好的圣誕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