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享忘川

【德】卡斯滕·施密 譯/艾思齊

本期“世界科幻”給大家奉上的是來自德國科幻作家卡斯滕·施密的作品，2018年他曾經(jīng)參加Taos?Toolbox寫作營（美國很有名的科幻寫作大師課哦～），并且入圍了喬治·馬丁設立的“地球人獎”。他不僅獲得了2021年德國科幻最佳短篇小說獎，還入選了歐洲科幻獎“2022年最佳文學作品”（這篇大作正在著手準備帶給中國讀者～），是位頗具實力的德國科幻作家。故事圍繞著記憶展開，當身體的死亡不再具備任何遺憾，記憶這艘“忒修斯之船”顯得如此重要，獨屬于它會發(fā)生的意外恰恰決定了我們“生而為人”的獨一無二。

為我們舉辦告別儀式的場所，我還沒去過比這里更好的。臨終關(guān)懷院的大廳里彌漫著玫瑰干花的香味，精心布置的厚重玻璃碗盛著花瓣。裸露的橡木橫梁和松木墻板讓人想起巴伐利亞的客棧。這里完全不像其他地方，那些基于積分排位的國營診所里只有米黃色的墻壁和護理機器人，腐敗的氣味幾乎只能靠漂白劑和消毒劑的味道來掩蓋。

我朝前臺走去，柔軟的地毯令我的步伐變得悄無聲息。接待員抬起頭，條件反射般地露出了笑容。

“我能幫你嗎？”她問。

“我的名字叫丹尼爾·里希特。早些時候打來過電話。”

通過智能眼鏡查找信息時，她的眼睛失去了焦點。

“歡迎光臨，里希特先生。我看見您此刻正在陽臺上。需要我叫人帶您去那邊嗎？”

我點點頭，她開始對著空氣說話，她的眼睛又一次失了焦，“嘿，你能過來帶里希特先生去陽臺嗎？謝謝。”

兩分鐘后，一個高個子黑人來到了我們旁邊，他的頭發(fā)編成了許多小辮子，每走一步小辮子們都歡快地跳躍著，“里希特先生？請隨我來，我?guī)ヒ娔！?/p>

我們穿過為了保持酒店外觀而建造的走廊，路過墻上掛在假鹿角旁，畫著山景和幾個世紀前田園風光的油畫，徑直一路走過去。

“我感覺怎么樣？”我向護士問道，他的名字我沒聽太清楚。

“不是特別好，但今天也不算太糟。您很難吞咽固體食物，所以我們采用了靜脈注射來補充機體所需的營養(yǎng)。不過只要您覺得可以，您還是經(jīng)常出去呼吸新鮮空氣。”

走廊的兩邊各有三扇門。我們經(jīng)過右邊中間的那扇門時，它打開了。一個看上去快三十歲的女子從房間里走了出來。她眼眶紅紅的，壓抑著抽泣，從我們身旁一掠而過，幾乎當我們不存在。

“有些人比其他人更難接受。”我的向?qū)дf。我點點頭，鼓起勇氣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一切。隨著時間的推移，看著我死去變得越來越容易了，可我依然害怕那個景象。

九月的下午，我從臨終關(guān)懷院半明半暗的走廊里出來，沐浴在琥珀色的陽光中，那陽光里散發(fā)著松樹和割好后放在草地晾曬的干草氣息。

我拖過一把椅子，在我的日光浴躺椅旁坐了下來。盡管天氣很暖和，還是有人給我的身體上蓋了一張白毯子。支撐著陽臺屋頂?shù)臋M梁在我的臉上投下了一道陰影，仁慈地將上面的深紋柔化了不少，它們是迅速的衰老刻在我面容上的痕跡。我看上去甚至像個打盹的老人。

護士輕輕地碰了碰我的肩，我在日光浴躺椅上醒了過來，眨了眨眼睛。

“看不太清楚。”我說。

“我們撐起來一點。”我笨手笨腳地去抬椅背，它紋絲不動，我低聲咒罵了一句。

“請允許我來搭把手。”護士按下一個小杠桿，調(diào)整好椅背。

“謝謝你，布薩……”我開始嘗試念出他名牌上的音節(jié)。

“卜-撒赫-加赫，”他幫我準確說了出來。

“布薩加。我很抱歉。”

“沒關(guān)系的。”他臉上閃過一絲微笑，“現(xiàn)在我會留你們獨處。如果需要我的話，按一下扶手上的按鈕，我就會過來。”

“謝謝你。”

布薩加點點頭，留下我們單獨待著。

“我們喜歡他。”我說。

“是啊，我們喜歡。他們把我們照料得不錯吧？”

我想要回答，但從我嘴里脫口而出的是一陣痛苦的咳嗽。“水。”我用嘶啞的聲音說。

太陽浴躺椅旁一張小小的柚木桌上放著一個玻璃水瓶。瓶身上凝著水霧，摸上去涼涼的。我往杯子里倒水的時候，瓶子里的冰塊叮咚作響。

“給。”我邊說邊傾身把玻璃杯遞到了我的唇邊。我小口小口地嘬著，但還是有一些水從嘴角漏了出去。

“現(xiàn)在好些了嗎？”

我虛弱地點點頭，“不會比這更好了。”

我沒答話。能說什么呢？我在走向死亡，征兆很明顯。我的額頭上是汗珠在反光，我的氣息從凹陷的臉頰中時斷時續(xù)地呼出。我還剩下多少時間？最多幾天，也許只有幾個小時了。這一幕我曾見過，而我很感激這里田園般的環(huán)境。良好的醫(yī)療保障和社會地位，不僅能讓我們無限期地活下去，還能為免于死亡的人提供減輕負罪感的途徑。

“聽。”我說著，用顫巍巍的手指著下方的遠景。兩列道旁松樹延伸開去，展開一幅施利爾湖畔村莊的圖景，白色的房屋和圣西克斯圖斯的鐘樓映襯著閃閃發(fā)光的湖面和身后的阿爾卑斯山脈。“我們能聽見嗎？”

我閉眼傾聽。溫暖的干燥熱風帶來了零星的音樂和笑聲——毫無疑問是游藝集市的旋律。

“一定是在舉辦大市集呢。”我說，豁然開朗的同時，我想起了兒時的旋轉(zhuǎn)木馬和狂歡節(jié)游戲，糖果杏仁的味道，還有我忽略掉父母明智的建議，咬下冰淇淋時，門牙上冰冷的刺痛。長大點兒，到十多歲之后，我從更刺激的游樂項目里得到了腎上腺素飆升的興奮，它們趕走了旋轉(zhuǎn)木馬帶來的簡單快樂，第一次偷喝啤酒后腦子里愉快的嗡鳴聲，取代了黏糊糊糖果的味道。我感覺上次去那樣的市集已經(jīng)久遠得仿若隔世了。那可能是我剛滿十八歲時候的事了，當我……我睜開眼，低聲笑了出來。

“我們的最后一次大市集。那時我們親吻了……”

“艾琳·埃德伯格。”我們異口同聲地說道。

“嗯，后續(xù)發(fā)展好像還不止一個吻，不是嗎？”

“天啊，我們很長一段時間沒想起她了。”看見我笑起來，臉上多了一點血色，這感覺真不錯。

“是啊。見鬼，她很漂亮，還是學校里唯一喜愛我們垃圾搖滾的姑娘。她可酷了。”

“所以我們配不上她。”

“幸好她不在乎，呃？”

閉上眼，我就看到了她。她的臉離我如此之近，我能感覺到她的呼吸貼在我的臉上，聞到她臟兮兮的金發(fā)上陽光的味道。眼前又呈現(xiàn)出她說話的樣子，她帶著戲謔的笑容說：“你現(xiàn)在要吻我，還是怎樣呢？”她眼里調(diào)皮的光，讓我雙膝發(fā)軟。

“她眼睛是什么顏色來著？”我問。

“她的眼睛？”

“是啊，我們還記得嗎？”

“我們——”我的回答淹在一陣突發(fā)的咳嗽里，我的身體隨著咳嗽引發(fā)的痙攣顫抖不停。帶紅的涎液從我嘴里噴出來，在毯子上灑了一些深紅色的斑點。

我只能用紙巾掩住我的嘴，按下呼叫器。“好了，好了。”我喃喃地說，“布薩加馬上就來了。”

護士趕過來，在我的脖子上安了一個醫(yī)療噴射注射器。不停的咳嗽平息了，可那一陣猛攻簡直讓我筋疲力盡。

“現(xiàn)在您最好還是先離開，里希特先生。”布薩加說，“您需要休息一下了。”

“我在下面的村子里有個房間。如果能再來看望我的話，你可以電話通知我嗎？”他點點頭，我把自己交給布薩加照料，回到了汽車里。

開回旅館的一路上，我能想到的只有艾琳的臉，可無論我怎么努力也記不起她眼睛的顏色了。

在決定要永生以后，我記得最清楚的事情，不是第一次經(jīng)歷死亡的過程。那是2056年的春天，我忘記了逝去的經(jīng)歷——可我記得蘇醒的過程。那感覺一定和出生差不多，我的感官被刺眼的燈光和陌生的聲音攻擊，我的皮膚敏感地捕捉到了空氣里的每一絲對流，還有溫度的突然改變。無數(shù)種聲音在我的耳朵里綻開。一雙手撐起了我，把我的頭轉(zhuǎn)向一側(cè)，以免我吐出來的無色黏液濺到我身上。那黏液的味道好像生蛋清一樣。

再次清醒過來時，我躺在一張床上。福克斯教授在場，一旁還有他的兩個初級助理醫(yī)生。“你感覺如何，里希特先生？”他問。他看起來像只海象，耷拉著眼皮，濃密的胡子遮住了他的上嘴唇皮膚。

“夠不錯的，我想。”

“太棒了。目前為止，我們進行的所有測試都表明手術(shù)進展順利。”

他伸出手，一位助理醫(yī)生遞給他一面平板電腦——這是一位年輕女醫(yī)生，頭發(fā)綁成了馬尾，戴著一副黑框智能眼鏡。他調(diào)出一幅圖像，調(diào)整了一下屏幕以便我能看見。它看起來像一束紫外線藝術(shù)紗，用熒光藍、綠色、紫色和粉色進行了浸染。影像是以3D效果呈現(xiàn)的，并且在慢慢旋轉(zhuǎn)。福克斯教授輕敲屏幕，原來的一束就變成了兩束，它們以同樣的速度旋轉(zhuǎn)著。

“這是你的連接體，由你一生中大腦所構(gòu)建的全部突觸連接構(gòu)成。這就是‘你’。”

“它看上去很美。”

“是啊，很美，它不美嗎？”福克斯教授得意洋洋，“就像你看到的，”他指著顯示屏上一個柱狀圖，“我們的匹配度達到了99.9843%。”

“那么，是有一些損失？”

“共享忘川。”助理醫(yī)生輕輕地說。福克斯惱怒地瞪了她一眼，然后好像什么也沒聽見似的，繼續(xù)說下去，“技術(shù)上來看，不是百分百完成了匹配，但也幾乎一樣了。反正你也不會注意到差別。你的大部分記憶都是虛構(gòu)的，你知道嗎？大腦會填補它忘記的片段，彌補那些缺口。可最重要的東西——你的個性——都保留下來了。我可以向你保證。”

“每次我轉(zhuǎn)移到一個新的身體都會發(fā)生這種事嗎？”

“很不幸，是的。記憶的遺失可能比一生中自然發(fā)生的要少，但不可避免會有一點兒損失。這就是為什么紀念品如此重要。照片或者有形的紀念品有助于建立一種強烈的延續(xù)感。和睦的朋友與家庭關(guān)系也能起到同樣的作用。您有家人嗎？”

“我妻子在這一切問世之前就去世了。”

“聽到這個消息我很難過。還有別的親人嗎？”

“我女兒，茱莉亞，她的丈夫，我的孫輩們。我們往來很親密。”

“棒極了。您留下您女兒的詳細聯(lián)系方式了嗎？我們會告訴她一切都很好。”

就在那時，我第一次意識到，那個法律意義上是我女兒的人，將會認另一個男人為父親，那個男人正在這棟建筑的某個地方等著我，等著我的到來，等著我的道別。

當我和自己第一次會面的時候，“真正”的我——盡管轉(zhuǎn)換顧問不厭其煩地告訴過我不該那么想——他和我對我們的生活已經(jīng)失去了一切法律意義上的權(quán)利要求。

在我完全清醒并被證明可以出院之前，有那么幾天，我與外界的所有聯(lián)系都被禁止了，我們的賬戶被凍結(jié)，全部事項都暫停，等待著我再次重拾一切。

在那段短暫的時間里，我們是兩個人，我們的記憶也并不匹配。我有時會想我是否心存疑慮，是否質(zhì)疑過創(chuàng)造我的決定。即便有過，我也從沒對我說過。我覺得我們依然對當下整個情形感到不適。

“你會照顧茱莉亞嗎？”我問。

“是的，我，我們會的。她是我們的女兒，我們非常愛她。”

我閉上眼，嘆了口氣，然后請求我快點結(jié)束這局面。因為……是的，我有點兒害怕。床頭柜上有一個白色藥盒，我打開它，抖出里面混著玉米淀粉壓制的小薄片，伸出手，把它放到了我的舌頭上。

結(jié)束后，我想找一扇窗，可這房間沒有窗戶，只有一面屏幕，顯示著蔚藍天空下的碧綠草原，天空上還飄浮著一些算法生成的云朵。我想那也不錯，畢竟如果它是真的，我可能已經(jīng)推開它了。那樣的話，轉(zhuǎn)換顧問不會答應。

在停車場里，我給茱莉亞打了電話。

“你覺得怎樣，爸爸？”

“不知道，怪怪的。有些悲傷。”

“那很正常，我記得我的第一次。太艱難了。不過，我很開心你做到了。”

“我也是吧，我想。”

十年一次的重生計劃到來時，我都會經(jīng)歷同樣的流程。從我提供的DNA中生長出來的新軀體，以減少壽命為代價的加速孕育，還有，每一次他們都給我的連接體做好一個新備份。每次都有醫(yī)生運行測試，問我問題，向我展示轉(zhuǎn)換多么成功。我從未特別關(guān)注過連接體匹配的準確性問題。它們始終保持在99%的范圍內(nèi)，我從沒有遭遇過記憶故障。至少，我沒有察覺到任何問題。

現(xiàn)在，躺在旅館房間這張二十世紀的怪物老床上，盯著木質(zhì)吊頂?shù)奶旎ò澹宜妓髦洸黄鸢昭劬Φ念伾遣皇钦，F(xiàn)象。是不是開始十年重啟一次的生活前我就已經(jīng)把它忘了，就像忘記了幼兒園玩伴的名字一樣？我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想起艾琳了，又或許她只是被關(guān)于其他女人的記憶給抹去了。

透過敞開的窗戶，我能聽到集市的聲音，這些聲音使我想起很久以前的那個夜晚。這讓我心煩意亂，讓我質(zhì)疑在遺失的記憶沉淀物里還深埋著多少其他的細節(jié)，它們被遺忘不是因為時間的自然侵蝕，恰恰是因為挽留它們的努力。

“云端！找出艾琳·埃德伯格，來自巴伐利亞州慕尼黑，出生于1979年。只呈現(xiàn)外形就好。”

無處不在的云端捕捉到了我的需求，并在我的智能眼睛上投放了成列排布的圖像。我一排又一排地翻看過去，沒有找到一張像她的。我還能認出她嗎？她是不是已經(jīng)遁入黑暗中了，被厚重的隱私設置掩藏起來了？又或許她已經(jīng)過世了，她的家人不愿意保留一份公開的紀念品？現(xiàn)今的日子里，要承認死亡這種可能性的存在，每個人都不免有些尷尬。

這讓我毫無頭緒，所以我決定做一件顧問反復警告我不可以做的事。我決定在還有機會的時候去問問“我自己”。

布薩加把我領(lǐng)回了我的房間，那個我最后稱之為家的地方。在我去施利爾湖之前，轉(zhuǎn)換顧問建議我?guī)弦粋€私人物品，以緩和我在新環(huán)境里的陌生感。她本意是好的，但凱瑟琳鑲在銀質(zhì)相框里的照片同每隔幾天就更換一次的芬芳花束一起擺在床頭柜上，有種怪異的違和感。我的妻子從不喜歡剪枝的插花，她很討厭為了裝飾誰家客廳而涂炭生靈的行為。

相框以外，我沒有帶太多東西，除了布薩加現(xiàn)在拉到我肩上蓋好的我最喜歡的羊毛毯，還有一張泛黃的畫，那是茱莉亞在布列塔尼度假的一天下午用綠色、藍色和黃色的蠟筆隨手涂畫的。她畫畫的時候非常開心，我們曾開玩笑說她有天會成為藝術(shù)家。最終，她成了一名律師，不過我一直收藏著她的畫。

我的視力進一步退化了。我眨了眨眼，但還是幾乎看不清護士釘在墻上的那張照片。在它上方，一幅裝裱過的印刷品上用彎彎曲曲的花式字體寫著一句格言。

“布薩加？”

“我在這兒，里希特先生？”

“請叫我丹尼爾。”

我能從他的聲音里聽出他在笑，“好的，丹尼爾。有什么需要我?guī)兔Φ膯幔俊?/p>

“能陪我坐一會兒嗎？”

他拖了一把椅子到我床邊。他坐下來，靠得很近，但他的身體在我眼里只有一個透過百葉窗的陽光勾勒出的明亮線條和輪廓中模糊的影子。我能夠感覺到他溫暖而干燥的手覆在我的手上。

“墻上那條格言，它說的什么來著？”

“逝者的生命存在于生者的記憶中。”他說。

“誰說的？”

“西塞羅，那位羅馬的哲學家。”

“你了解西塞羅嗎？”

“在大學時，我寫過一篇關(guān)于他的論文。”

“你主修古典主義？”

“哲學。”

“那你怎么最后做了這份工作？”

“一開始，我是為了攢積分加入的，不過后來我意識到在這里工作是一種應用哲學，所以就留下來了。”

“很抱歉，我不是有意……”我的聲音弱了下去。什么東西不是我有意的？提醒他我是生活中享有特權(quán)可以一直活著并重生的階層？從我來這里起，布薩加就一直在我身邊，夜以繼日……什么時候開始的？一周前，或者兩周？然而我對他知之甚少。

“你怎么看？西塞羅是對的嗎？”

布薩加花了一些時間思考，才做出了回答。

“我想，”他說，“是我們的記憶造就了我們。把它們傳承下去，我們的生命就延續(xù)下去了。”

“我在想西塞羅何以如此篤定，那時候他們可沒有克隆和連接體轉(zhuǎn)換技術(shù)。”

“是啊，他們沒有。不過他們有后人和至愛銘記著他們。那也還不錯。”

“你那時在為得到一個方案攢積分？”

“是的，不過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我的姐姐爭取一個方案，她獨身一人，而且沒同任何人建立親密關(guān)系。”他的聲音里藏著遺憾。

“為什么你要為她這么做呢？”

“她人不壞，只是……很不幸。也許某天她會在這樣的人生里痊愈并且找到一些幸福。”

“那你呢？”我問。

“我有兩個女兒，希望她們能記得我，至少能念著我的好吧。”布薩加的笑聲里有男中音的低沉渾厚。

“她們一定會的。我也會的，雖然相處不長。”

“不過請只記住好的方面呀！”他輕聲笑道。

“只記好的。”我許諾。

我沒有聽見布薩加離開的聲音。他握著我的手直到我睡去，而我在夢中的世界清醒過來時，那變成了艾琳的手。

整個下午我們都消磨在市集上，擺出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參與到狂歡游行中去，那是少年們的慣有姿態(tài)，要我們承認自己還像小孩一樣樂在其中，不如讓我們?nèi)ニ馈５苍S我們對狂歡真沒什么興趣，因為我們都太過沉醉于彼此的存在了。旋轉(zhuǎn)木馬的每一次轉(zhuǎn)動，人群的每一次推搡，都是我們相互觸碰的借口，好像那都是偶然造成的。

微妙互動夠了以后，我買了兩瓶啤酒，走過安靜的小鎮(zhèn)，一路上只有我們和圍繞著昏黃路燈追逐蛾子的蝙蝠。我們牽著手，喝著啤酒，聊著明年高中畢業(yè)后我們要做什么。

“我送你回家吧。”終于我說了出來，釋然的話音里都沒有一絲顫抖。

她父母有一座豪華的房子，有著全鋼筋混凝土的直角線條和直通天花板的落地窗。更重要的是，他們出去度周末了。

到達她門前時，我最后的勇氣也溢了出來，是我瘋狂跳動的心臟將它們透過我的每個毛孔給泵出來的。我站定，望著她，不知道該說什么還是該做什么。

“你現(xiàn)在要吻我，還是做什么呢？”

直到今天，我依然不知道如果她沒問的話，我會做什么。我們接吻了，起初很笨拙，像一個人走在未知的土地上，但渴望探索一樣。她一邊繼續(xù)黏著我的唇一邊摸索著鑰匙。

接下來我記得的是，我躺在她身旁，凝視著她的眼睛，隔著她T恤衫順滑的布料小心翼翼地撫摸著我手心里她的柔軟。

“你想要我把它脫下來嗎？”她拽著自己的T恤衫問道。

我點點頭。

“你可以幫我一下嗎？”

我照做了，接著我又脫掉了我的上衣。她把我拉向身邊，我感受到她涼涼的皮膚貼著我。我們親吻著，摸索著地解開皮帶和拉鏈，從突然顯得緊繃的牛仔褲里掙扎出來，試著將當下的現(xiàn)實與性教育以及校園閑談里的理論知識調(diào)和起來。

我們做得很好。

睜開眼，我看見我們共枕的枕頭上，是艾琳近在咫尺的睡顏。她的頭發(fā)亂蓬蓬的，嘴巴微微張著，所以我忍不住吻了上去，挑逗地輕咬她的下唇。

她醒轉(zhuǎn)過來，打了個呵欠，像只貓咪一樣伸了個懶腰。

“早上好。”我說，“睡得好嗎？”

她點點頭，還不太情愿睜開眼睛面對明亮的晨曦。我們昨晚沒關(guān)百葉窗——沒來得及去那么做。

“早飯你來做吧。”她咕噥著，在我沒有起身時又問，“怎么了？”

“沒什么，只想看你。”

她翻了個身，又伸了個懶腰，對我的目光心知肚明。

“嗯，你最好快點兒給我弄個果醬吐司，不然你就再也沒機會看了，我的朋友。”

我一直看著她，想著再反抗她一分鐘，忽然我嘴里溢滿了鐵的味道。一陣痙攣攥住了我的胸口，我咳個不停，直到感覺有血從下巴上滴落，有肺組織從嘴里噴了出去。灰色的虛無取代了艾琳的臉，我的耳邊除了嗡嗡作響的白噪音什么也沒有。

我伸手去找應急腕帶，用盡全力捏了一下。

布薩加很快趕來了。他把我從床上扶起來，這樣我才不會被自己的血嗆到，還用一塊濕布抹了抹我的下巴。他的聲音穿透了我耳內(nèi)的一片嘈雜，“沒事了，丹尼爾。我在這兒，我在這兒。”

“我想時間到了。”我用嘶啞的聲音說。

“是的，丹尼爾。請讓我以你相稱。你在這里沒多少時間了，接下來你就可以離開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聽見他拿起床頭柜上的醫(yī)療噴射注射器。

“不要。”我搖頭，“我想醒著。”

布薩加在和什么人交談。我的思緒又飄忽了起來，艾琳的臉又出現(xiàn)了。她睜開眼睛，我看見那雙綠色的眸子。原來我不曾忘記。在無窮無盡的丹尼爾·里希特繼任者版本里，記得艾琳·埃德伯格有雙淺綠色眼睛的最后一個版本會是我嗎？他們的記憶是唯一讓我成為“我”的東西嗎？如果我告訴另一個丹尼爾，他會記得嗎？

我希望這輛寶馬車能忽略限速。可是這輛智能車不會，相反它牢牢按照30千米/時的限速行進在去臨終關(guān)懷院的路上，簡直令人發(fā)狂。布薩加晨間早些時候打來了電話。這位護士的聲音聽上去很平靜，可我感受到了情況的緊急。

“你應該來一趟了，時候到了。”

我掛了電話，穿好衣服，不到五分鐘就上路了。

布薩加在門口迎接我，帶我去了我的房間。我知道里面等著我的是什么，但即便是慣例也沒有絲毫減弱那一幕帶給我的沖擊。我看上去比昨天更糟，我的臉和脖子上布滿了汗水，我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一動不動。

“你看不到，但你能聽見，丹尼爾。”

我沒在意他對我直呼其名，匆匆穿過房間來到我的床前。

“你來了。”我說道。

“當然……我們從不會讓我們中的任何一個獨自離開，不是嗎？”

“是啊，我們不會那么做。”

我的呼吸微弱和艱難，我找到等在門口的布薩加。他點點頭，遞給我一個塑料小藥盒。在里面，我找到了一片玉米淀粉壓制的薄片，那里面注入了無痛死亡的成分。

“你希望我留下來嗎？”他問。

感到自己快要窒息了，我只是搖了搖頭。

“我讓你們單獨待會兒。如果……就叫我，只要叫我就行。”

他離開了，留下我們單獨相處。“還記得‘我們’昨天聊的什么嗎？狂歡市集？艾琳，還有我們的第一個吻？”

我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我們一直在思索。我們沒有她的照片，那感覺快把我們逼瘋了。我們試著去想起她的眼睛，記憶就在那里，好像只要我們足夠努力就觸手可及，可我們就是抓不住它。我想說的是，我們怎么可以忘記這樣的事呢？”

我眨了眨眼，仿佛是在告訴我，我明白。

“我們在想……”我猶豫道，“‘我’在想你是否還記得。”

他的嘴唇在蠕動，可我聽不見他說什么，因此我又彎腰靠近了一些。“藍色，她的眼睛是藍色。”就這樣，記憶又回來了。毫無疑問，她有一雙天藍色的眼睛，那是我最開始不允許自己去喜歡的，因為，得了吧——金發(fā)藍眼？——那就太庸脂俗粉了，一點兒也不酷。記憶現(xiàn)在全都回來了。

“謝謝你。那對我來說意義重大。”

“不用謝。”他微微笑了一下，聲音幾不可聞，“你愿意做那件事兒了嗎？”

我打開那個小容器，用拇指和食指把圓圓的小薄片捏起來，小心翼翼地放到他的舌頭上，“現(xiàn)在安息吧。”

我留下來握住他的手直到一切結(jié)束。他的呼吸停止后，我起身為他打開了窗戶。

寶馬車提示了一通電話。“接通。”我說，儀表盤的屏幕上出現(xiàn)了茱莉亞的影像。

“你好，爸爸！”

“你好，親愛的。”

“您感覺還好嗎？”

她提出陪我一起來，只是待在旅館里避免一切結(jié)束時我獨自一人。我對她解釋過我寧愿一個人面對，她表示了理解。她在面臨任何一次那樣的旅程時也不希望有任何人陪伴。

“我想我還好。‘我們’……他和我在結(jié)束前還可以聊一會兒，很安詳。”

“挺好啊。我只是想確認你沒事。”

“沒事。”

她微笑，“我愛您，晚點見。”

“我也愛你。哦，茱莉亞？”

“怎么了，爸爸？”

“你母親的眼睛，”我開始想。

“眼睛怎么了？”

“你還記得是什么顏色嗎？”

[薦稿人：余卓軒]

[責任編輯：衣 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