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煙火，夜抱星空

黃婧霖

“聽眾朋友們大家好，這里是星情夜話，我是你們的老朋友，蕭揚。”

晚上十點三十分，蕭揚準時坐在直播間里。當整個城市開始安靜下來時，蕭揚的工作剛剛開始。

“現在是北京時間晚上十點三十一分。今天，大家都過得怎么樣？”

他語音一落，周圍又恢復寂靜，那一點點溫柔的問候像是被無邊的夜一瞬間吞沒。臺里這個點很多人也下班了，他的這個晚間節目也是他們臺一天里的最后一場，只有他守著這個點，守著四下無人的新聞廣播大樓，守著無聲的漆黑，主持著這個經營了十幾年的老牌夜聊節目。

他放著背景音樂，關了房里的燈，只點亮一盞小夜燈暖黃色的絨光包圍著他，他覺得這種氛圍剛剛好。其實蕭揚很喜歡他的工作，晝伏夜出，才能看到這個世界不為人知的一面。蕭揚的直播間正好有一扇落地玻璃窗，在廣播大樓二十層遠眺，什么都盡收眼底，什么也都看不清，他只覺萬家燈火可親。十幾年兢兢業業的堅守為他贏得了一批深夜陪伴的忠實粉絲，他與粉絲未曾謀面，只是以聲音相約，但是他知道他們遍布在這個城市的各個角落，他知道他們一直在，這種感覺真好。

“我們來聽聽網友的留言。”他照舊打開微博，查看聽眾在平臺上的留言，網友“明天更昊”說：“揚哥，我和老公結婚兩年了，一直租房子住。最近我們終于攢夠了錢貸款買了二手房，想把父親從鄉下接到廣州來住。但是父親倔脾氣，硬是不肯。自從母親去世后，父親一人守著舊樓，年紀也大了，我和老公都很擔心他，這可怎么辦呀？”

“唉……”蕭揚把眼睛從屏幕移開，思緒更是飄遠去了。因為爸媽工作的原因，很長一段時間，蕭揚都是和姥爺一起生活，爺孫倆住在老城區的老房子里。姥爺喜歡在樓下養花種草，有空就到樓下轉轉，在每個星期六下午去老街路口看人家搭臺唱戲也是姥爺多年的習慣。除此之外，姥爺最喜歡翻著老照片，跟蕭揚講他和姥姥的老故事。姥姥在蕭揚出生前就已經去世了，但是蕭揚常常聽姥爺講，姥姥是如何的溫柔能干，當年兩個熱血的年輕人是怎樣決定到城里打拼，初來乍到又是流了多少汗、吃了多少苦，這個小家是多不容易才在這座城有了自己的屋。記憶中，平日嚴肅的姥爺在回憶起往事時笑得最多，唯有講到姥姥去世時，老人老淚縱橫，說本是約定一起看兒孫滿堂，看他們多像他倆年輕時的模樣。

姥爺一個人，用最留戀的語氣講著那段最苦又最甜的歲月。兒時的蕭揚算是個細膩的孩子，但他也不是什么都懂，他有時也會不耐煩聽姥爺絮絮叨叨重復地講著陳舊的故事來訓誡他要勤奮刻苦、勤儉節約。唯有一只和姥爺一樣老的黑貓對這樣的故事百聽不厭，午后搖椅上，老貓伏在姥爺腿上，搖著搖著，時光就老了。長大后，蕭揚才慢慢懂得了那些陳年舊事的獨特韻味。蕭揚上高中后在學校住宿，留下八十多歲的姥爺和貓住在老樓老屋里。爸媽和姨舅們怕姥爺孤獨，都曾提出要把姥爺接過去，住新房子，姥爺都固執地拒絕了，還發了很大的脾氣，說他老了就習慣住在這里。

“那就……多和老人聊聊天，聽聽老人為什么不愿搬走吧，或許是不想‘麻煩’兒女，或許是老房子里盛滿了美好回憶，試試幫他解開心結……無論如何，記得要多回家看看，多陪陪父母，和他聊聊天。‘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希望你們都可以生活得開心！”蕭揚輕聲回復道。

現如今，手機、電腦等電子設備功能發達，收音機早就被飛奔的時代潮流裹挾帶來的各種新事物所替代。所幸時尚是個圈，現在各種聽書的軟件興起，也帶著電臺FM重回大眾視野。但終究時代不同了，各種形式的表演和新聞娛樂節目涌現、日新月異，沖擊著這個古老的行業，現在四處舉著設備滿屋子找信號聽廣播的人已經少了好多好多。除了一些還在上學的孩子，他們不允許帶手機去上學，就會偷偷帶上MP3，在宿舍熄燈后還不舍得回被窩，而是找一個信號惠顧得到的小角落，如果那里還有絲絲月光就更好了，少男少女的心事就在這樣的夜晚無限醞釀，或者關于某個人，或者關于外面的世界。是的，蕭揚的聲音陪著很多孩子長大，他作為深夜樹洞收藏了好多年輕的故事、年輕的心情、年輕的希望和年輕的苦惱。他被他們勇敢滾燙的心感動，也開導著一些莽撞迷茫的熱情。他自大學畢業就來電臺工作，已經有十年之久了。他不時看到微博下有人留言：“揚哥，我從大一起一直很喜歡聽你的‘星情夜話’。現在我已經畢業四年了！”這時，蕭揚才真正意識到時間的流逝，感慨白駒過隙的同時，也感恩他們的陪伴。蕭揚就這樣，一夜一夜在一個頻道上讀著新老聽眾的留言，歡喜著他們的歡喜，悲傷著他們的悲傷。他知道有很多人沒有來留言留下他們來過的痕跡，但在這一天即將結束，在人最脆弱的夜里，他們同樣需要他給的話語力量。“哪怕要逆著光，就驅逐黑暗;丟棄所有的負擔，不再孤單;光會穿過黑暗，我會找到答案……”歌繼續播著，蕭揚在挑選下一條留言。

“網友‘晴天’留言：靚仔，我高考前的每天晚上都是聽著你的節目入睡的，高考后不知怎么就沒聽了。今晚隨便打開電臺聽廣播，突然又發現了你的節目，原來你一直都在呀！”

“是呀，我一直都在這里呀。又是一位‘走丟了’順利回‘家’的小伙伴，記得不要再把‘星空’弄丟了哦！我是蕭揚，草字頭蕭，提手旁揚，記得關注我的微博‘蕭揚’，每天晚上十點半到十二點，星情夜話跟你說晚安。”

蕭揚和聽眾互動著。他有一次留心算過，在晚上這一個半小時里，他要自我介紹八次左右，在整點報時、半點報時和節目中間他都要自我介紹一番，好讓無意收聽到節目的人以后能夠再次找到他，讓更多人去微博留言，參與互動。而他每晚差不多會分享二三十個網友的留言，會播十首歌，把生活、工作數字化，便會覺得每天是那么大同小異。

“我們來看這位名叫‘蝦米吃小魚’的網友說：揚哥，我的好朋友小魚一個人離開老家去北漂打拼已經兩年多了，她媽媽總是讓她回家來，不會那么辛苦，但她不愿意。我想對她說，雖然大學時組的樂隊已經解散了，大家各奔東西，但是我知道你想堅持音樂夢想，而你要知道我會一直一直支持你的。明天就是小魚的生日了，揚哥能幫我跟她說一聲生日快樂嗎？她現在一定在聽你的節目。”

“小魚同學，你聽到了嗎？”蕭揚看著墻壁上的時鐘還徘徊在十一點十一分左右。他能想到，遠在北京，有個二十出頭的小姑娘，一個人在出租房里迎接即將到來的特殊一天。但明天也說不上有什么特別，白天還是要在潮濕又昏暗的小屋子里搞創作，晚上要背著一把破但被保護得很好的吉他在某處燈紅酒綠的吵鬧地方駐唱。可是藝術在嘴里，出路又在哪里，或許她也想過放棄，但是有座小城注定已經回不去了。或許，她從小就是個特立獨行的很酷的小孩，對音樂有那么一點天賦，但還是本本分分學了文科，但她還是不改那一腔熱情，豪言壯志說想為音樂拼一拼。她是老家長輩眼里“垮掉”的那一代，他們不理解女孩的理想和追求，只活在別人世俗的眼光里，責怪她怎么就這么不懂事。女孩她只是抗爭著想做自己。“小魚同學，生日快樂呀！”

最近爸媽來廣州看望他，直呼心疼他三十二歲了還獨自蝸居，說做廣播有什么出息。現在的生活雖然苦了一點，但他還是挺滿意的。不去管同時畢業的那些人已經娶妻養兒，在某某行業小有名氣，他那么平凡有錯嗎？他也在努力，可是有時還是要饒過自己，不要和別人比，無愧于自己，無愧于年輕時的決心，是關于成功最好的定義。“愿你有能做自己的自由和敢做自己的勇氣。”蕭揚講別人的故事，會在其中發現自己。

一首孫燕姿的《逃亡》適時響起，“踩著月光，打開車窗，離開這城市，想找個解放……”蕭揚看著落地窗外，斜對面的寫字樓只剩下幾盞孤獨的燈在深秋的夜里黯然;遠處大橋上的霓虹忽閃忽暗，像極了小時候看到的鑲嵌在天空幕布上的星星，希望那么近又那么遠。就在這樣的夜里，常常會有很多人呼喊著要逃離北上廣，可是一覺醒來，又會覺得一切還是要繼續，從來就沒有打算給自己留下退路。“用月光取暖，給自己力量，才發現關于夢的答案，一直在自己手上。”

今天電臺講述的故事多是關于守候或是出走。夜又深了，有人早已進入夢鄉，有人還在黑暗里摸索，等待破曉。蕭揚的工作像是安慰夜里每一個失眠的靈魂，收留每一份沒有去處的心事，也記錄、聆聽每一絲來之不易的歡喜。在這里，沒人知道你是誰，夜里每個脆弱的人都平等，都在這一方凈土療傷或洗滌，天亮之后，輕裝上陣重新出發。

“我是蕭揚，我在廣州跟你說晚安，祝你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