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

王軍紅

一到九月，蘋果成熟了。它晶瑩透亮，自帶光華，像一件藝術品，整棵樹主干分明，向四周渾圓地伸開枝條，處處綴滿果子。有了綠葉的襯托，蘋果更紅了。放眼望去，整個田野，沒有什么比蘋果更讓人動心的事物了。

我在果園里踱步，想找最大最甜的果子，但我往往失敗，它們幾乎長得不相上下，個大飽滿，圓潤晶瑩，比珍珠瑪瑙還明艷奪目。再湊近些，能感覺到果子自帶某種光芒—生長的光芒，像抽出的寶劍帶有劍氣，像玉石的上方會有煙氣一般，縹緲卻又真實，只能意會而不可言傳。我喜歡從枝葉稠密的葉縫里向外看，碧空萬里、云卷云舒、群山聳峙。這樣看去，天大，地亦大。家鄉是名副其實的小盆地，夏日的炎熱使各種果子提前一季成熟，到別處大賣時，老家的水果已經脫銷。也由于炎熱，果品的光合作用更加充分，味道更甜。

地里六個人都在忙，只有我在做藝術鑒賞。四哥和小弟上到樹上摘果子，四嫂遞竹籃打下手，小妹和女兒在裝筐，小弟在四哥的指導下已經能準確區分開中果和大果。直徑八厘米的果子最受歡迎，一般收蘋果的客商要的就是這個尺寸，超大的另裝，還要留幾個在枝頭。不到七厘米的果子緩幾天再摘，大果摘走，小果長得很快。四嫂遞過來一個大蘋果，我舍不得吃，又放下。樹枝上零星掛著塑料袋，袋子里裝著成熟落蒂的蘋果，去掉紙袋，再掛樹上，三兩天后，緋紅的顏色顯現出來，如霞似粉，很是可愛。又由于懸掛了幾天，去掉了酸味，咬一口，香甜脆爽。

忙碌了整整一下午，天色暗下來，準備收工。兩人一組，把筐里的蘋果從果園運到主路上，四哥的農用車停在那兒。那么重的籮筐，那么狹窄的路，我望而生畏，挑了較小的筐和女兒合力抬出去，主力軍還是四哥和小弟，一趟一趟地往返運輸。終于，加高的四大筐蘋果按大小尺寸裝好，整齊碼放在車上。我們走著返回，而女兒興奮地爬上四哥的農用車，和蘋果一起回家。

晚飯后，我們在四哥家的小院里，計劃明天交蘋果的事項。明天早上是我們女人大顯身手的時候。上交蘋果時要去掉紙袋，手法講究又快又輕，快是由于好幾戶人家都要交，手太慢就會壓住后面的人。同時，又要手法輕，手若一重抓傷蘋果，也就交不出去了。

第二天，我們在四哥和四嫂的忙碌聲中起床，洗把臉就跟著到了果品交易處。整個上午緊張到不能喘息，幾百斤蘋果一個個在我們手中傳遞，旁邊還有鄉親幫忙。新紅星蘋果由于早早去掉了袋子，只看大小色澤，倒還順利。難的是黃金帥蘋果，打開紙袋，若有斑點、瑕疵、劃傷，則一概不要。雖然是套袋蘋果，但是紙袋也不是萬能的，只有打開紙袋，才知道一個蘋果是否完美無瑕。這次打下來的不少，只能便宜處理或者做成果汁賣掉，我的心里怏怏不樂，卻又無可奈何。

蘋果三月開花，四月勻花，五月套袋，六七月鉚足勁兒生長，八月成型，九月則完全成熟。最怕的是四五月間的極端天氣，大雨、冰雹落下來都會留下疤痕，當時看不出來，只有紙袋撕開才知道。女兒可惜地連連說：“太嚴格了?！彼纳┓磫枺骸澳銈儠I有毛病的蘋果嗎？”想想也是，一般來說，大家挑蘋果時選得還是品相最好的。回到家里，看著打下來的蘋果不由得心疼，問大家能有什么辦法減少損失，小妹提議發到朋友圈試試。說干就干，我發完朋友圈，又幫著四嫂發她的朋友圈，一時間，手機的嘀嘀之聲此起彼伏。網絡的力量到底強大，四嫂的電話響起，有人要訂幾百斤，而我千里之外的江西文友也要，四哥趕到快遞點發貨，回來后再三叮囑我，等文友收到蘋果滿意了再收款。

我們要回天水了，四哥挑了最大、最好的蘋果給我的女兒，這情形讓我想起大伯當年對我的好。熟悉的場景，一樣的親情，在一代代親人之間傳遞著。四嫂說，四哥只要答應給別人幫忙，一早起來，直奔主家，比自己家的事還上心。四哥的品格，我又何嘗不知。十年前父親去世時，正是給蘋果套袋的緊張時候，四哥放下自己家的農活，天天忙碌。現在母親去世，又趕上一年最熱的時候，四哥忙得汗流浹背，不知疲倦，天天守護。后來發現，村里像四哥一樣勤快、能吃苦的人不少，尤其是對人對事實誠、不惜力。天道酬勤，村里少有人出去打工，只有考上大學，在外地有正式工作的人才會遷走戶口。而在村里，好讀書蔚然成風，家家都供出大學生，即便路邊擺攤賣蘋果的，一經攀談，子女也是名校學生，讓人頓時肅然起敬，不敢小看。川道地少，格外金貴，走遍全村，竟找不到一塊撂荒地。家家房前院后都是果樹，枝頭結著又大又甜的蘋果。有時，忍不住拍成視頻，對鏡頭喃喃自語：“這就是我的家鄉?！奔亦l人既能經營好果品，又能培養好孩子。這一點上，家鄉人可謂是毫不含糊，抓住了根本。

回家的路上，女兒說，終于知道為什么四哥的兩個孩子那么優秀了。比她大兩歲的，她叫小哥，曾說如果缺錢了就找他要。實際上，她小哥每月的生活費并不比她多，讓她感動的是小哥的義氣與擔當。她小哥品學兼優，一直是她的榜樣。現在她明白了，家風如此，父母的言傳身教，以身作則，是她小哥品格的來源。

說起來慚愧，家鄉是有名的蘋果之鄉，而我到今天才知道一個蘋果的長成是多么不易。想起四嫂說，每年五月給蘋果套袋，是一年中最忙碌的時候，早上拿上餅子和開水，然后一直在田間地里忙碌，到星辰初上，實在看不清楚了，才收工回家。有時，累得不想做飯，也不想吃飯。她那時候想，要是有人給她一碗現成的飯就好了。四嫂說得云淡風輕，我聽得卻心疼，這還真不是個難事。往年，我的五一假期一直是陪母親度過，今年母親去世了，那么以后，為什么不能幫一下四嫂呢？這事對我來說是舉手之勞，雖然干別的農活不在行，但是做飯還是能勝任的。放到誰身上，持續二十天的高強度勞動，也是辛苦異常的。

從小吃家鄉的蘋果長大，在此之前，盡挑大的、好的吃，現在卻不一樣了，小妹走時拿了兩箱現打下來的，說給家里面老人打果汁。我知道，那是有一份懂事在里面。我也是，拿起一個有點疤痕的蘋果吃到嘴里時，品出的味道不免多了幾分親情和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