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有月季

朱盈旭

月季，“花中皇后”。花色，情態和品性，皆為世人喜愛。

歷代帝后對它情有獨鐘。清朝的尤甚。

雍正皇帝的“碧桐書院”，月季似美人，紅袖添香伴讀書。

又白又滑的月光下，帝王一身寶藍色軟緞便服。拋開了一天的繁重朝政，批閱完奏折，信步在書院，彼時，他手執閑書一卷，像風雅的富貴公子，亦像內心微涼的詩人，俯身對月季，嗅香，手指撫弄柔滑的花瓣，像觸摸到光滑細膩的綢緞，一股軟涼裊裊于指尖。紅月季宛如一襲紅裙的美人，善解人意，對君王搖曳兩朵粉艷的笑。良宵在即，對花如對紅顏，尊貴君王也動心。

乾隆皇帝對月季的癡愛，更是不遮不掩，偏愛月季如獨寵富察皇后，世人皆知。

他干脆讓那個傳教士郎世寧畫一幅《黃刺么與魚兒牡丹》的月季圖。霸氣又傲嬌。這一幅尚不能表達乾隆對月季的喜愛，還有《花蔭雙鶴圖》，據說畫上的那一株月季，恃寵而驕，花香四溢，香氣從紙上走了下來，熏得看畫的人像喝醉了酒。一壺濃香的老酒。

慈禧太后也喜歡月季。那個妒花也妒美人的女人，居然不嫉妒月季的美。

她令人在萬壽山的長廊兩側栽滿了月季。貼心貼肺的喜歡。如果說她婆家的兩位前輩君王把月季當“紅顏知己”般的寵愛，那么，她呢？一顆爭強好勝、膨脹發酵的野心，是不是也需要一個閨蜜？需要一個知己？那些心腹，比如李蓮英之流，也有不能對他說的孤獨和秘密。那么，說給花聽嗎？月季最貼心，一年四季的開，長情的陪伴，有一顆忠心，不背叛，月月的灼灼，不萎靡，聽她的孤寂，惆悵和空虛。月季，善解人意，花瓣如絲綢，裹住她的心事，緊緊地細密，守口如瓶，一如當年武則天身邊的上官婉兒。

明朝唐寅說：“多情月照花間露，解語花搖月下風。”這是一場與月季的私情，她知，月季知，天地都不知。月季是她最艷凝最艷寂的知音。是她的解語花。

她在五六月間，在一群的宮娥彩女的簇擁下，去賞花，去和月季說話。她也畫月季，她的“大雅宅”里掛著眉眼溫婉的月季圖，她日常用的瓷器上也是或喜氣或雅樸的月季，據說多是她親手繪制后燒造上去的，紅的黃的白的月季，每一株都是她制造的一個美人，像女媧娘娘造人一樣，她讓它潑颯就潑颯，她讓它低眉順眼就低眉順眼。到底是和月季相親了，這世間的投緣和美意，原是固定的，獨一無二。

文人們更喜歡月季。那個寫《紅樓夢》的曹雪芹就喜歡得不得了。

他喜歡月季的嗜好是祖傳的。因為他爺爺曹寅喜歡。當年曹老爺子利用監造暢春園的西花園的職務之便，月季栽得最多，還寫了許多月季詩。曹大師在《紅樓夢》里寫那群女孩子用花瓣淘制胭脂膏子，不知道用沒用月季，但我想一定是用了的，因為月季月月開。有一章節寫那個女兒堆里廝混慣了的寶玉，聽聞迎春快回娘家了，心想為姐姐做的胭脂應該用完了，便忙用鮮花來細細地制作新鮮的胭脂膏子。探春問他用的什么花，他說是桃花。怡紅公子告訴探春：不獨是桃花，四時花卉，凡是紅的，都可以做胭脂。

那么，紅的月季花，一定被他和女孩子們用了，只是他那次做胭脂時，正趕上月季還沒有開，要不，怎能有桃花的份？月季紅得端麗，紅得大氣，是鳳冠霞帔的中宮皇后的富貴紅。所以，曹翁筆下前四十回的鐘鳴鼎盛之家，處處講究個富貴吉祥，插瓶用的“長春”，是月季的另一個閨名兒;元妃賞賜給賈母的“富貴長春”綢緞上是牡丹、月季花，王和后組合的吉祥圖案。

紅樓夢里，曹大師在大觀園里栽滿了月季，像那些隨處可見的女孩子，影影綽綽，紅裙明艷，花氣襲人。李紈說數怡紅院的月季最多，花色灼灼。還有香菱她們玩斗草游戲，幾個花紅柳綠的女孩子采了些花草來兜著，坐在花草堆中斗草。這個說“我有觀音柳”。那個說“我有君子竹”。這個又說“我有星星翠”。那個說“我有月月紅”呢。月月紅，是月季的又一個閨名兒，我想，一定是乳名，像嫩嫩的小女孩進學堂讀書前的小名兒，有點小喜氣和小俗氣，卻通俗，生動，喊一聲，滿滿的寵溺。

世有月季。

月季高貴，在帝后和文人眼里，是紅顏，是知己，是解語花。

月季的氣質在民間，卻很像鄰家女子。

宋人楊萬里的《臘前月季》，道盡月季民間品性：只道花無十日紅，此花無日不春風。一尖已剝胭脂筆，四破猶包翡翠茸。別有香超桃李外，更同梅斗雪霜中。折來喜作新年看，忘卻今晨是季冬。

月季在民間，顏色和情態，像當家小娘子，厚實而沉穩，柔和而光亮，素樸，端莊，不矯情，知書達理，賢妻良母好兒媳的模樣。

月季不像杏花。杏花幽涼，寡淡，一副疏離清美的神仙妹妹樣子，不食人間煙火，孤潔寂寥。乍暖還寒里嬌怯顫泣的一樹粉白，花色很輕，似乎風一吹就抹去。四五天的花期，短得讓人不敢眨眼睛，頭晌剛劈面一驚：杏花開了。第二天早起就很沮喪地掃樹下白白的瘦瓣，不無悵然：杏花敗了。幾分艷涼。杏花像弱氣柔柔的女子，多愁善感，柔肩擔不起人間煙火的柴米油鹽事，中看不中用，農家漢子不敢娶。

月季相較于杏花，月季骨骼健壯，姿容豐美，累累簇簇，繁而壯麗。

月季也不像桃花。桃花是什么？桃花是愛情，太過粉艷，太過嫵媚曼妙。自從唐人崔護一枝都城南莊的桃花，寫給天下的女子，從此桃花似乎專屬于浪漫的愛情了。風花雪月，心思瀲滟。

世人評說月季與桃花相比，月季務實，帶著地氣，活得踏實，透著對生活的熱愛和歡喜。月季親切。像濃眉大眼的鄉下俊女子，大氣的美，十里八鄉百里挑一的俊女子。又美又能干。在鄉下，每家每戶的黑木門前，都栽一株月季，紅的黃的居多，白的很少見。鄉人們都講究個喜慶和吉祥。大朵的月季紅色灼灼，花香濃郁，多好！高高大大門前站，寡言少語也好看，農人栽月季，也有著和娶媳婦一樣的理念。

黃昏荷鋤歸。頂一頭碎汗珠子，在月季重重疊疊的花朵旁駐了足。彼時，大朵的豐美的花兒像喜眉喜眼的媳婦兒，已麻溜地弄好了簡單的晚飯，正倚門張望，等著漢子回家呢！彼時彼花，再疲累繁重的心，也云開月明了。

舊年貧瘠的小院像老媼，又老又窮，壯麗的月季，宛若給簪了明艷的花，像進大觀園的劉姥姥，一頭紅的黃的花朵，滿臉的褶子里平添了幾分喜氣和熱騰。月季開得太奪目，太生動，一點兒也不嫌貧愛富，一點兒也不忸怩作態，真心實意地熱愛小院里的老少主人們。月季，給大雪中的農人一種希望，讓心里生出一層毛茸茸的綠意。

月季有好多個名字，月月紅，月月花，長春花，四季花，勝春……

我喜歡它月月紅這個別名，可親，可懷。一開一敗，再敗再開，不離不棄，全是人間暖意。像在四季蒼綠的歲月里，和一個可心可意的人偎依，取暖，聽風吹過屋檐，清脆而綿長。

月季花語：等待有希望的希望，幸福、光榮、美艷長新。

世有月季，和小民最貼心。我寧愿做這月季一朵，帶著赤子之心，在這塵世間，愛著，或者被愛著。

責任編輯 郝芳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