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神”侵權需擔責嗎？

秦風

健身中心女浴室突然闖進男維修工，正在洗浴的女子認為對方“眼神”侵權，怒上法庭討說法。2021年9月20日，遼寧省丹東市中級人民法院下達二審判決書指出，公共浴室應嚴格履行私密保障義務——

40的張嵐嵐在丹東市從事保險業務，平時很注意身材管理。2018年12月，張嵐嵐居住的小區附近新開了一家健身中心，她想著就近健身比較方便，便在健身中心充值辦了為期3年的會員卡，其中包括洗浴服務。

2021年1月10日下午2點，張嵐嵐去健身中心做運動，一個半小時后，滿身大汗的她去女浴室洗澡。浴室用木板間隔成10個卡間，從外向內依次為1～10號。張嵐嵐剛進入2號卡間淋浴，就聽見門外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有人嗎？朝卡間里面挪挪。”張嵐嵐不明就里，沒有理會。

不一會兒，張嵐嵐感覺有人從她身后走過，腳步聲很沉重。她當時正在洗頭發，為了防止眼睛進水，閉著眼睛。等她沖洗完頭發，探身往過道里看時，并沒見到人，她便繼續洗澡。誰知過了不到1分鐘，張嵐嵐聽到一個男子的大嗓門：“是最里面的卡間嗎？”張嵐嵐頓時驚叫一聲：“這里有男的嗎？”很快，一個自稱保潔員的婦女站在2號卡間旁邊對她說：“是的，最里面卡間的水管壞了，要維修。”張嵐嵐怒斥：“簡直開玩笑！有人正在洗澡呢，怎么能讓男的進來！”保潔員說：“我剛才不是說了讓人往里面挪挪嗎！”

張嵐嵐立即停止洗浴，去更衣室穿戴完畢，到前臺找人理論。健身中心老板李偉趕了過來，連連道歉并解釋：“裝修浴室時水暖沒有處理好，開業以來維修過多次，每次都會安排保潔員提醒女賓。”李偉還特別強調，維修工路過的時間很短，不可能看到什么。聽到這話，張嵐嵐更加憤怒了，吵嚷著要求健身中心給予賠償，李偉不同意。交涉期間，張嵐嵐用手機錄制了視頻，隨后撥打了市政府熱線電話。

當地市場監督管理局指派消協人員組織調解。健身中心聲稱，女浴室最里面的洗浴卡間內冷水管水龍頭破裂，需要修理。消協人員問女浴室有無警示牌，李偉回答：“雖然沒有，但維修前入口處有人值守。”對此說法，張嵐嵐予以否認：“我進浴室時，根本沒看到有人守在門口。”

調解期間，維修工向消協人員陳述，他看女更衣室關著燈，保潔員喊話后，里面也沒人回應，認為女浴室沒有人，就匆匆忙忙進去了，根本沒有注意到有人在洗澡。李偉表示，沒有證據表明維修工偷窺女顧客洗澡，不過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健身中心愿意協商解決。張嵐嵐提出，這件事給她的身心帶來了傷害，她要求健身中心退還會員費，并賠償她1萬元精神撫慰金。李偉不同意。雙方各執己見，消協組織的調解沒有成功。

2021年2月1日，張嵐嵐到丹東市振興區人民法院提起民事訴訟，主張解除雙方的健身服務合同，健身中心賠償她精神撫慰金8000元。

因案件涉及個人隱私，法院進行了不公開審理。法庭上，張嵐嵐陳述了事發經過，她說男維修工從她身邊走過時，她正全裸身體洗浴，對方不可能視而不見，存在事實上的“眼神”侵權行為，而且侵犯了女性最隱私的身體。“我當時都嚇得不知所措了，事后再也沒臉去健身中心了。”張嵐嵐表示，健身中心的行為嚴重侮辱了她的人格，應當承擔侵權賠償責任。

為證明自己的主張，張嵐嵐向法庭提交了她與健身中心交涉的視頻和消協組織調解的視頻。視頻證明，前臺工作人員承認男維修工從女浴室前門進入浴室，男維修工也自認進入女浴室，但沒有注意到有女賓正在洗浴。

健身中心辯稱，張嵐嵐提交的視頻比較模糊，不能作為判斷男維修工進入浴室的證據，而且健身中心在維修浴室水管之前，保潔員已經提前通知，健身中心盡到了提醒注意義務。張嵐嵐只聽見維修工的聲音，并沒有看到維修工從她身邊經過，“眼神”侵權完全是她的主觀臆想。因此，健身中心沒有侵犯張嵐嵐的隱私權。此外，這名男維修工是健身中心臨時請來做事的，不是健身中心的正式員工，如果張嵐嵐認為對方“眼神”侵權了，可以直接向該維修工主張賠償。

法庭認定，事發時，健身中心的女浴室僅有張嵐嵐獨自洗浴。男維修工受雇修理洗浴卡間的水龍頭，健身中心是責任主體。另外還認定，2021年1月11日起，張嵐嵐未再到健身中心運動和洗浴，所持會員卡內尚有余額1140.63元。

庭審質證期間，主審法官向健身中心提問：“維修時有無告知修理工有女賓正在洗浴？”健身中心回答：“沒有告訴維修工，但已經由保潔員喊話提醒女顧客。”主審法官又問：“修理工進去后，已經知道有女賓正在洗浴，為什么不停止維修？維修前有無張貼通知或者告示？”健身中心不認為修理工應當停止維修，但承認維修前沒有張貼通知或告示。

一審法院經審理認為，《民法典》第1198條規定：賓館、商場、銀行、車站、機場、體育場館、娛樂場所等經營場所、公共場所的經營者、管理者或者群眾性活動的組織者，未盡到安全保障義務，造成他人損害的，應當承擔侵權責任。張嵐嵐與健身中心成立服務合同關系，健身中心對張嵐嵐負有提供安全的健身、洗浴環境的義務。本案中，健身中心在并非危急和遇到突發事件的情況下，僅在門外通知張嵐嵐“往里面卡間挪挪”，隨即讓男維修工進入浴室，并途經張嵐嵐洗浴的卡間，再進入最后的洗浴卡間內維修水管。這中間，雖沒有證據證明維修工“眼神”侵權，但浴室空間具有高度私密性，健身中心的行為顯然侵犯了顧客的隱私權，存在過失并構成違約。因此，張嵐嵐有權解除合同并要求退還其剩余會費。

對于張嵐嵐主張健身中心賠償她精神損害撫慰金8000元的訴訟請求，一審法院認為，由于健身中心管理不當，導致男維修工進入女浴室，勢必給張嵐嵐帶來心理上的傷害，應當承擔侵權責任。結合健身中心的過錯程度以及侵權行為的方式、場合、后果等因素，應酌情給予精神撫慰。

2021年6月25日，丹東市振興區人民法院做出一審判決：健身中心退還張嵐嵐尚未消費的余額1140.63元，并賠償其精神損害撫慰金1000元。

健身中心不服一審判決提出上訴。二審法庭上，健身中心陳述，男維修工沒有進入浴室內，只是在門外進行水管維修，不存在侵犯女顧客隱私權及違約的事實，要求撤銷原判，駁回張嵐嵐的訴訟請求。

針對健身中心的上訴意見，張嵐嵐答辯，男維修工實際已進入浴室，否則無法進行維修。退一步講，即使維修工“站在浴室外”，其行為亦構成侵權。本案的關鍵是維修工已經進入浴室，存在“眼神”侵權的可能性，因為自己完全可能因不知情而隨意走動進入男維修工的視線范圍。至于“進入浴室”與“已經看見”只是程度問題，如果有證據證明男維修工“已經看見”，她就不是僅僅主張8000元的精神損害撫慰金這么簡單。

張嵐嵐還表示，一審法院確定的精神損害撫慰金過低，與她受到的心理創傷相比，只能說是象征性的安慰，她的內心也很不服氣。但她訴訟的目的只是要明辨是非，維護自身的合法權益，而非通過訴訟獲取經濟利益;原審判決既然已經確認了健身中心侵權的事實，她就沒有表示異議。現在，健身中心徹底推翻男維修工進入浴室的事實，實屬信口雌黃。

二審法院經審理認為，從案件查明的事實看，健身中心的行為無疑對張嵐嵐的身心健康造成了損害，侵害了張嵐嵐的隱私權。

二審法院指出，隱私權是人格權的重要內容，根據《民法典》有關規定，健身中心應當承擔相應的民事責任。2021年9月20日，遼寧省丹東市中級人民法院終審落槌，駁回健身中心的上訴請求，維持原判。

（文中當事人為化名）

公共場所的特定部分，如浴室、試衣間、客房、公廁、病房、包間等區域，等同于住宅類私人場所，往往視為隱私空間。在沒有法定事由的情形下，私人場所是不能由他人隨意侵入的。更何況女浴室是極為私密的空間，異性出入容易造成不良后果。同時，公共場所的經營者為消費者提供嚴格的私密保障是其基本義務。本案中，健身中心工作人員承認維修水龍頭時沒有提前張貼通知，也未否認男修理工進入張嵐嵐正在洗浴的女浴室，且沒有對侵權行為做出合理解釋，因此二審法院做出的判決是恰當的。